长泽山,衡阳宗
大殿中央,供奉着衢玄子的灵位与棺椁。
底下一片缟素。
刚才苏醒的黎苏苏衣衫不整冲进大殿,见到公冶寂无一身孝服,站在衢玄子的灵位前。领着齐越、姚薇等人,行礼致哀。
她不可置信地走上近前,呆呆地绕过公冶寂无他们,去看棺椁中躺着的人。
“爹爹……”
看清棺中的面貌的瞬间,黎苏苏脚下一软,跪倒在地。双手剧烈颤抖着,死死抓住了棺椁的边缘。“怎么会……爹爹……你怎么会……”
她神色茫然而空洞,却是忽然受此刺激,连悲痛也一时忘记。
“苏苏,”
公冶寂无走上前,将外袍披在她纤弱的肩膀上,道:“师傅已经走了,你重伤未愈,如此伤情,只怕更伤身……”
“别让师傅在天之灵为你忧心。”
“大师兄,”
黎苏苏死死抓住公冶寂无的衣袖,仿佛抓住最后一个救命稻草。“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爹爹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小月牙说,是澹台烬……”
身后,追着黎苏苏来的月扶涯,受殿内肃穆氛围所摄,放轻步伐,蹑手蹑脚走到最后,和同门们站到一起。
公冶寂无:“她没说错。”
“不可能……怎么会呢……”黎苏苏无法接受这样的解释,她本能地想要退却,公冶寂无却将她的手腕紧紧钳住。
“不可能?天池之上,众目睽睽,大家都看见澹台烬拿着斩天剑,魔气毕露,重伤了谛冕前辈。而当时师傅便倒在那旁边……这不是他害死师傅,还能是谁?”
公冶寂无道,“苏苏,你信澹台烬不信我,难道便连你生身父亲——谛冕前辈也不信么?”
谛冕那种人……
浑身上下有哪里是可信的?安静的,和公冶寂无、姚薇等人站在一起的妺女举帕,瞥了眼黎苏苏肩上,公冶寂无的外袍。
什么也没说。
——她讨厌澹台烬,见着了便心生厌恶。如今见他被谛冕诬陷,自然不会好心到为他辩驳解释,还他清白。
终究……如果没有澹台烬,如果不是他……萧凛不会死……
………………
黎苏苏没有注意边上不远处的妺女。
事实上,她现在瘫坐在地,什么也没心力管了。只是,“你们打算怎么对澹台烬。”
她问公冶寂无。
“……澹台烬害死师傅,犯下如此重罪,死不足偿。只恨……”
公冶寂无道:“兆悠真人,布置的蜃虚之炉大阵,是以澹台烬做阵眼,逍遥宗至宝护心鳞也在他身上……“
“此前我出手时,被护心鳞挡下……”
“如今,为各派安宁计,最好等各大仙门聚齐,再布上古九曜天罡阵,雷霆一击,将其诛灭。”
“不……不要杀他……”黎苏苏虚弱的摇了摇头,重复道:“他不会做这些的。”
公冶寂无闻言一愣,忍不住的怒气上涌,“黎苏苏,你清醒一点,师父尸骨未寒,你却在这里为凶手的性命求情?”
“不是的……”黎苏苏坚持道,“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是你们搞错了……我要去找他……找他问个明白。”
“够了!黎苏苏,”
公冶寂无冷喝道,“从今日起,你不许踏出房门一步。澹台烬其人非死不可,我不会让你阻碍我们杀他。”
“大师兄,”
黎苏苏浑身一震,似乎终于惊醒过来,愕然看着公冶寂无。
“不,”她说:“你这样子口口声声要澹台烬的性命,究竟是你真的坚信,澹台烬杀了我爹,还是我爹的死,正好给了你一个可以冠冕堂皇地对付他的借口?”
此言不可谓不诛心了。
“我为何要对付他?”公冶寂无忍无可忍道,“为了你吗?黎苏苏!”
他向前几步,迫近黎苏苏道:
“你还真是自大,我为了你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是为了过去那个痴痴傻傻,话都说不清的你,还是为了现在这个视我为无物,弃我如敝履,满口谎言的你?”
“对不起,”黎苏苏沉默片刻,道:“是我说错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又是这三个字,我听够了。”
公冶寂无疲惫道:“我欠你的吗,黎苏苏?还是说,我欠澹台烬的?是……若不是你们害死了萧凛,这世上也不会多出我这个非人的怪物。”
“但即便是我这种怪物,也还是会有人以真心待我,是待我公冶寂无,而不是为了萧凛。”
“这次回来,我本打算上承师傅,和他说清楚的,从前是我愚昧无知,不识情滋味,所幸如今我也已经寻到了真正相爱,想携手白头的女子……”
话到这里,
他又想起自己与衢玄子见过的最后一面。
恩师音容宛在,在他背后说道:“寂无,你的身世便是如此……为师隐瞒你这么多年,你可会,心有怨言,觉得为师待你不公?”
当时他闻言顿足,却是没有回头。
只未想到,那次一别,竟是永诀。
………………
公冶寂无闭了闭眼,“黎苏苏,我不需要为了你去对付澹台烬,你听明白了吗?”
黎苏苏怔然看着公冶寂无露出这般脆弱受伤的神情,无言以对。
“师兄,也遇上了真正喜欢的人了么?”
她顿了顿道,“是哪家的仙子?”
“她不是仙门中人。”公冶寂无情绪平复了一些,也不想在师傅灵前,当着宗门上下的面,再和黎苏苏争吵什么。便顺势回身,向妺女伸出了手。
………………
妺女目露迟疑。
{放法相,把这山毁了吧。}
倏尔,有道低沉磁性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熟悉到刻骨铭心的韵律……令旱魃妺女永世难忘。
——这,是魔神的声音。
曾经教导旱魃姐妹数万年,而她上一次听见他开口,还是在五百年,漠河水底,叶冰裳刚刚脱离冥夜梦境时。
一句,你的丈夫萧凛,是真的爱你吗?如果你没有那条多余的情丝呢?
点燃了叶冰裳心中所有潜藏的不安。
他教她不要把一切寄托在男人身上。
而现在,魔神说:
{你的真气若有不足,便使魔临,吾会借力于你。}
当然了,
他养大的旱魃,金尊玉贵,万妖之上。
何时竟沦落到去捡别人不要的男人的地步了?
{吾说过的,这三界四洲,但你想要,都不妨去取。纵一时间力有不足,总归还有吾在。}
“多谢君上,可现在,我就想要他。”
………………
妺女握住公冶寂无的手。
黎苏苏顺着他们彼此执握的手掌往前看去,瞳孔一缩,失声喊道:“……叶冰裳?”
“我名妺女。”
不是叶冰裳……叶冰裳早已死了。
在景国的地牢里,在看见了萧凛遗信后,心甘情愿喝下毒粥,随他而去。
只是……
旱魃妺女看了黎苏苏一眼,月前,不照山降魔峰后,衡阳宗掌门之女逆转时空,消灭邪骨,拯救苍生的消息,就已不是秘密。
她突然有点好奇,五百年前,黎苏苏没有回去成为叶夕雾的时空里,萧凛和叶冰裳,又是何种结局?
“她姓妺,别人一般叫她妺女……。”
公冶寂无亦困惑道,“叶冰裳是谁?”
——从澹台烬到黎苏苏,再到衢玄子,还有现任景皇叶清宇,曾经的不虚真人庞宜之,兆悠……
他身边那么多人认识萧凛,有那么多人和他提起过萧凛。
在大家的口中,曾经的宣王萧凛,忠孝仁义,文武双全,才德兼备,不负国,不负民,不负友……仿佛完人一般。
就是没人和他说过,萧凛曾经有个妻子,名为叶冰裳。
直到今天,
“叶冰裳……姓叶,我记得,你回过去时,曾有个名字,叫叶夕雾?”
“是。”黎苏苏犹豫片刻道,“叶冰裳,是叶夕雾的姐姐……”
为了不增加她内心的负担,澹台烬没有和苏苏说过,叶冰裳\\u003d旱魃妺女。
毕竟上古旱魃凶名赫赫……
被那种妖王盯上,是连真神都要严阵以待的事。
所以而今,黎苏苏看见妺女,也不能确定,这个和叶冰裳生的十足相似的女子,究竟是否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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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渊
“来人,召集万妖……!!!”
魔神左右护法进去赤霄宗后,没多久就回来了。姒婴普一回来,便指挥着底下的小妖们去叫人。
“你,去冰窟找谢娘,你,去找青玄,你,去找裂天,你,去找撼地,你,去找宓轻,还有青翼、夜阑……把他们全叫过来!”
“如果他们不肯来,便把这投影珠给他们看。”
众小妖:“是。”
荒渊解封五百年,左右护法的主要心力都放在了寻回魔神,请魔神归位上。
而上古万妖,强者众多。魔神在时,无有不从者,魔神不在了,当然不是每人都与左右护法一条心。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会背叛种族,投向仙门。
只是妖魔天性狂傲,魔神回来之前,只凭左右护法,还没有那个力量让他们听话臣服而已。
惊灭和姒婴对那些多年同伴的心理也很清楚……
所以从前,魔神没找回来前,他们也识趣的没有过多打扰那些人。
总归,都是从小一起长大,并肩作战多年的故交了……可现在,不一样!
………………
“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第一个赶到妖皇殿的青翼火蝠说,“之前听说魔胎下落已找着了,只是他却被仙门控制住了,姒婴,你派人请我们过来,该不是想让我们一起去仙门抢人吧?”
如果是那样。
他是没兴趣配合的!
裂天、撼地、青玄等人纷纷点头。
“魔胎之事不用你们管……我姐姐已经在长泽山了。”
姒婴没好气道,“我这次找你们过来,只有一个目的:屠了赤霄宗……至于理由,我给的投影珠里都有。没看的自己看。”
“赤霄宗……传说中的上清道统?”
谢娘幽幽一叹道,“诸神陨落,上清覆灭……沧海桑田……他们竟还抱着当年的骄傲不肯放手么?”
“公然拿我同胞炼制法器,是半点没将我泱泱妖族放在眼里啊。”
青玄折扇轻摇,附和说道,“我等被稷泽小儿盗取了万年时间……解封后的思绪还停在当年,大战方歇,便略休息了一场。一觉数百年,倒不想叫后生晚辈看轻了去!”
“杀了、他们。”撼地慢吞吞道。
蒲扇般的熊掌里,是放映中的投影珠:里面,是赤霄宗的炼器室里,无数小妖被剥皮拆骨,抽筋炼魄,炼成法器的画面。
宓轻:“可。”
白裙墨发的美丽少女以手做梳,整理秀发。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随之落下的不是千百性命,而是草木浮萍。
惊灭:“既然这样,那就全票通过——除了赤霄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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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国,皇宫。
“公冶仙君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叶清宇目露惊讶。
公冶寂无,“……想向景皇请教些旧事。”
比如,萧凛。
比如,叶冰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