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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替你包扎吧?”拉乌尔拄着拐杖,拖着一条完全不能动的腿和几乎不能使劲的胳膊,艰难地走向安吉丽娜。

“让开!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安吉丽娜厌恶地躲开他的触碰。

法国青年的表情既无奈又委屈,他尽量放缓语气,劝说道:“别这样,我们现在人不多了,应该尽可能互相帮助不是吗?我发誓,我绝没有别的意思……”

他的话令安吉丽娜胸口更加疼痛。

索尔号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清过,所有船舱上上下下都透着一股凄凉的死寂,说一句话都能响起回声。军舰终究没有能打败他们,仓库中满满的金币仍然安静地散发着夺目诱人的光泽,可却没能填补另一层面上的空洞。

船长、老杰克、安吉丽娜、索尔,还有几个零零落落的船员,就是整艘船里所有的人。他们都聚集在船舱的一层,彼此照顾。

出乎意料的是,最没有可能幸存的拉乌尔竟然活了下来,他出战没多久就被击中腿,跌倒时又撞到头昏迷,被其他人误以为是尸体而侥幸存活。除去昏倒后被踩到的胳膊,拉乌尔身上别的伤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安吉丽娜!”马丁内斯船长的眉毛竖了起来,他是真的在生气,“别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拉乌尔!”

船长很少对她发怒,安吉丽娜抿了抿嘴,倔强地别过脸去不说话。

她知道现在剩下的每个船员都是应该是生死之交,可她没法不怨恨拉乌尔。

他一共就拿起剑这么一次,而且是凭着莫名其妙的好运留住性命。为什么活下来的是这个没用的懦夫,而不是靠血肉之躯保护过索尔号无数回的其他人?

安吉丽娜清楚她的想法是无理取闹,可控制不住。

就连索尔的贡献都要高于拉乌尔。

索尔一开始就被船长塞进酒桶里躲着,但他没有老实听话……事实上,从安吉丽娜年满十六起,他就一直不想听话。

在交战持续到第五个小时,索尔就按捺不住从酒桶里溜了出来,成为参战的一员。或许是英国人误以为这么小的孩子是海盗的俘虏,所以对他手下留情,索尔只受了一点轻伤。他和稍有伤筋动骨的老杰克,一老一少肩负着照顾伤员们的主力任务。

“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拉乌尔紧张地询问道。

“立即去最近的海岸休整……”马丁内斯船长的声音说不出的疲惫,“我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要再招一批新船员。”

“要走西北航线吗?”

“是的,恐怕只有这条路最快……我们没有余力再应对英国人的报复了。”

拉乌尔闷声坐回一旁,不知在想着什么。

老杰克忽然道:“船长,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不只需要新的船员……还需要一条新船?”

老杰克的话令安吉丽娜一震,不由得产生一种强烈的抗拒。

她从有记忆就是在索尔号上,对她而言,这条西班牙大帆船就和她的出生地没什么两样,这种感情是无可取代的。如果换船,那意味着她将永远失去自己的家乡了。

“不……”马丁内斯的第一个反应和安吉丽娜一样,他毫不犹豫地给了否定的答案,“索尔号在海上航行了几十年,它从来没有出过事……”

“是啊,这是一艘好船,恰到好处的吨位、充足的火力,它曾经无往不胜。”老杰克怀念地道,“但它太老了,该退休了,就像我一样。这次的防御令它残破不堪,都甚至都能感觉到海风从我们脚底灌进来。”

“别这样说自己,杰克,没有人能有和你一样的经验。”马丁内斯船长深情地安慰道,“索尔号……只要修一下,它还能……”

“我不怀疑它能恢复原状,也不怀疑它曾是海上最优秀的军舰!西班牙的造船技术是一流的,我知道!”老杰克拔高嗓音,“可是时代不一样了,马里奥!看见那艘英国船了吗?它的射程远远大于我们!我们的炮弹还摸不到它的边,可它的火药已经落到我们头上了!这是新的技术,杰出的工艺!原谅我的自吹自擂,但英国皇室没有西班牙皇室那么蠢,他们在寻求航海的新突破!”

“够了!”马丁内斯船长的话里隐含怒气,“杰克,你知道我的底线。”

“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西班牙那群贵族除了不断堆砌金银珠宝、四处搜刮宝藏外,还干了什么?新航线刚被开辟时,西班牙的地盘有多少?现在多少被欧洲其他国家占走?”老杰克浑浊的眼球锁定在船长身上,似乎要穿透他的内心。

马丁内斯目光躲闪,“别用那种东西来衡量,我一向不赞成殖民,你没有亲眼见过里面的情况吗?这种行为不道德……你不能用殖民地多少为标准判定西班牙的失败。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换掉索尔号,我发过誓与它共存亡。”

“想不到你的脑子比我这种老头子还要迂腐。马里奥,你是什么时候被过去的荣光蒙住双眼的?”老杰克冷着脸道,透着难以掩饰的失望,“难道你准备让索尔号上的所有人和你一起陪葬?”

安吉丽娜从未见过船长和老杰克这么激烈地吵过,船长的手死死地攥成拳头,老杰克眼中的火光要在墙上灼个洞。

船舱里的其他人都被他们阵势吓了一跳,没有船员吭声。

所有人,包括安吉丽娜,其实心底里的理智都知道,老杰克的话讲得没错。索尔号当年在海上横行霸道的优势已经不在,从越来越困难的掠劫行动就能看出来。

可感情同样难以割舍,这儿是所有人多年的家。

这一次的聚集谈话不欢而散,尤其是船里最具权威的两个男人,他们之间弥漫着奇怪的气氛,陷入谈不上冷战,但绝对不正常的相处模式中。

这次驶向海岸的旅途,变得格外压抑。

安吉丽娜照例打扫船的角角落落,却是所有清扫里最郁闷的一次。没有海盗一边喝酒一边开她的玩笑,也没有横在地上的酒鬼。

那些熟悉的人们都堆在船尾慢慢地腐烂,等待上岸后的安葬。

听船长说,这种情况要送花。海里当然找不到花,安吉丽娜往他们身边放了几朵海葵,索尔学她的样子也放了几朵,他们竟然安静地按在成堆的伙伴前,没有互相嘲讽。

海葵没过多久就被低纬度的烈日蒸干了,就像海盗的生命一般枯萎。

马丁内斯船长忽然停下了安吉丽娜的西班牙语课,不顾她的反抗开始全力教法语。

“还有三个小时,我们就要靠岸了。”马丁内斯望着太阳的方位说道,“运气不错,正好赶在太阳下山之前。”

短短几天,马丁内斯船长看起来苍老了十几岁,几乎要和老杰克步入一个年纪。

安吉丽娜从早上起,就有种说不出的不好的预感。

海风的方向、从海里吹来的水的气味、自船前向后翻滚的白色泡沫、海鸥格外凄厉的嘶鸣,无论是什么,都给安吉丽娜一种异常不舒服的感觉。

这两天船上的人们都很难打起精神,安吉丽娜也一样,她常常在睡觉里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

如果可以,她也不愿意醒来。

梦里的索尔号依然是崭新的,每个船员都乐呵呵地高举着酒杯,还有人拿剑到处捅老鼠。

“我觉得方向不对劲……”安吉丽娜皱着眉头,说道,“我们并没有离岸越来越近。”

“别说傻话,安吉丽娜。”马丁内斯船长抬起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挤出一个劳累的笑来,“我交代的航向没有错,现在除了海岸,我们还能去哪儿呢……”

原本摊在甲板上的老杰克却突然一跃而起,他抬起头,用力呼吸,让空气进入他的鼻腔。

“安吉丽娜说的没错!我们偏离海岸了!”老杰克的神情立即凝重起来,“今天值班的人是谁?别告诉我是——”

如果有个人的判断绝不会让马丁内斯船长有所迟疑,那只能是老杰克。

他迟疑地回答:“是拉乌尔……他是个新手,没怎么掌过舵,大概是不熟练。我过去和他说说。”

安吉丽娜的心脏猛地一停,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可那种不祥的预感确实愈发强烈起来。

“最好就像你说得那样……”老杰克的眉头锁得更紧,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武器。

安吉丽娜完全是下意识地动作,她和老杰克做的事一模一样,将手放在剑柄上。

不远处传来有力的脚步声。

“拉乌尔!”马丁内斯船长看到来人的口气略带惊讶,“你怎么在这儿?你的腿伤还没好……”

老杰克眯了眯眼睛,“不好意思,我只想问那么现在我们的舵手是谁?”

拉乌尔耸了耸肩。

安吉丽娜瞳孔微缩,拉乌尔看起来和往常很不一样,他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却并不是那种惺惺作态的、腼腆的、羞涩的笑,而是由内而外发自内心的胜券在握的笑容。

“我想你们不会再需要舵手了,船长。”

法国青年轻快地道,右手指了指海面。

一杆风帆渐渐从海平线下升起,以极快的速度驶向索尔号。那是一艘漆成黑色的大船,桅杆上悬挂的旗帜随它的行动强势地招展着。

冷笑的骷髅,交叉的弯刀。

海盗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