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卑第一次面上露出惊讶之色,他睁大了眼睛,随即竭力平复下来,“使君如何知道,这便是卑想要的?”
“为什么不能只是我是为了族人,劝谏使君而来?”
袁熙微笑:“如果冒着被杀的风险,以右贤王的身份到我面前来,仅仅是为了说这么几句话就想打动我,那这反而是对自己,更是对部族的不负责任。”
“尤其是你刚刚才说了汉使斩杀楼兰王的事情,说明已经有所觉悟,冒着如此大的风险见我,所图自然不限于几个部族。”
“我若是这点也看不明白,那也不配在北地混了。”
去卑终于神情严肃起来,“使君是我见过的人中,最有希望成为雄主的。”
“但也正因为如此,使君对于我部是福是祸,我也看不出来。”
“但即使可能被杀,我也想要尽力弥补部族和使君之间的关系。”
“在我看来,南匈奴是无法沿着现在的路走向去的,尤其是和使君作对,先前的事情已经证明,和使君为敌的人,皆是失败了。”
“但很动人不同意的看法,所以我这次前来,是瞒着单于和另外两位王过来的。”
袁熙出声道:“现在的单于是呼厨泉?”
“他不是和高干关系很好吗?”
去卑犹豫了一下,说道:“使君说的没错,呼厨泉比前单于于夫罗更加亲近汉廷。”
“当然,这里的汉廷,指的是对并州有着直接出兵压制能力的汉朝势力,至于势力的主人是谁,南匈奴并不在乎,也根本没有选择,就像当初夹在匈奴汉廷之间的龟兹楼兰一样。”
“但呼厨泉的问题是,相比于夫罗趁火打劫的态度,他的做法实在是太过软弱了。”
“对于汉庭的要求,都毫无原则的一一满足,包括将大量部民抓做奴隶,献给汉廷买卖。”
“当然,他.”去卑犹豫了一下,“他不仅卖给高干,还卖给了司隶的钟繇。”
“什么!”这事情袁熙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随即他便想通了前因后果,为什么曹操的虎豹骑战术进化的很快,其中和袁熙军数次交战,里面也出现了不少精通骑射之人,显然不是一年半载就能训练好的。
搞了半天,原来呼厨泉在左右逢源,两头通吃!
袁熙坐直身子,盯着去卑,“如此隐秘的事情,你都告诉了我,只怕很难回去了吧?”
“值得你放弃右贤王之位来寻求和我合作,还是在被同为汉人的白波军坑过之后,为什么要将赌注押在我的身上?”
去卑长叹,“因为我不同意于夫罗的做法,也不赞同呼厨泉的做法。”
“前者是将南匈奴置于汉廷敌人的位置,后者是对汉廷无条件的让步,在我看来,两者都是将南匈奴推向覆灭的深渊。”
“我想找一条能够让南匈奴存续下去的道路,在我看来,南匈奴的体量,是无法和汉庭对抗的,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让汉廷完全接纳南匈奴,可比将之视为敌人更难。”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能找一条能够共存的道路,奉迎天子也是如此,虽然失败了,但我从中也想明白了不少事情。”
“地位是自己争取来的,我不会放弃,而使君是目前看来,虽然明面上是敌人,但却是唯一能够帮助我实现目标的人。”
“其他的人嘴上说的好听,但都是在利用南匈奴罢了。”
“而今日和使君交谈,我发现自己赌对了,起码使君是愿意坐下来和我谈话的。”
“因为使君的志向,比天下任何人都远大,不是吗?”
袁熙听了,没有马上答话,而是静静思索起来。
去卑不是一般人,即使是袁熙,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驾驭得了他。
根据史书记载,去卑并不是纯正的匈奴人,其先祖是度辽将军刘进伯,在征讨匈奴时被擒,单于以其子尸利为谷蠡王,号独孤部。
后世的去卑,有个很有名的后代,叫赫连勃勃。
所以于情于理,袁熙也不打算放去卑回大漠,谁知道以后其或者后代会搞出什么事情来。
他手指在地板上轻轻敲着,但在低头等待的去卑耳中,却是如同惊雷大鼓一般。
无他,袁熙这些年打下的威名日甚,且不说其中原数场大战,对此南匈奴中并没有直观的感受,但田豫阎柔等人阻拒鲜卑乌桓,人头筑京观的事情,确实是让北地部族心中惴惴。
而去卑对于袁熙的认识,则是更深一层,因为他带着最精锐的部下,去河东解救刘协时,随白波贼一起,和李傕郭汜交过手。
面对李傕郭汜麾下的凉州骑兵,白波贼和去卑占了偷袭的便宜,才勉强将李傕郭汜击退,但很快李郭卷土重来,将白波贼和去卑击败。
也正是在那几战中,去卑知道了凉州兵的难缠,知道自己即使带领最精锐的部下正面和其对抗,也难说胜负。
然后之后袁熙派出赵云,轻轻松松便将李傕郭汜击败,去卑得到消息后,立刻做出了判断,绝对不能轻易和袁熙撕破脸开战!
这也是为什么他放低姿态,亲自来这里为部族寻找前路的原因,他本来就做好了身遭不测的准备,但见面之下,他却惊讶的发现,袁熙无论是从气度还是谋略上,都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厉害。
这令去卑既兴奋又恐惧,兴奋的袁熙胸怀大志,是真有可能实现前人做不到的事情,恐惧的则是,袁熙这种人若是打定主意覆灭南匈奴,几十万南匈奴包括自己,即使全力反抗,能活下来的人,可能也寥寥无几!
袁熙此时也在在苦苦思索。
去卑此人有才,不怎么好驾驭,但无疑给自己看到了一些希望,因为先前乃至后世,汉廷对南匈奴的政策,都被证明是存在相当大隐患的。
如果汉廷软弱,过于放纵南匈奴,则会让其野心渐生,飞扬跋扈,为祸边疆。
如果打压过甚,让南匈奴做出进献奴隶这种事情,则势必会激起其反抗之心,日积月累,其必然和汉庭离心离德,倒向外胡。
后世便是如此,曹魏在边地搞大屠杀,同时买卖南匈奴奴隶,这让南匈奴渐渐倒向鲜卑,最终在五胡乱华之中掉过头来,和其他胡族一起南下攻占中原,其所为酷烈残暴,造成了汉人最为惨痛的一段历史。
袁熙自然要防患于未然,但凭他一己之力,能将南匈奴都杀光吗?
显然不能,即使把几十万南匈奴杀光了,那几十万关内乌桓呢?
数百万塞外鲜卑呢?
袁熙对南匈奴的态度,天下人都在看着,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开端,如果能迈出最为正确的一步,说不定便能将未来的五胡之乱消弭于无形。
但反过来说,若是处理不好,将来后果便是不堪设想。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再强大的势力,也有衰退的一天,秦朝建立时如此强盛,倒下的时候也是极为迅速,袁熙不觉得自己在内忧外患的时候能一直采取强硬政策,打仗从来不是目的,而是手段,让所有人都意识到共存才是唯一道路,这才是打仗的最终目的。
当然,如果是原则性的冲突,战争便成了最后唯一的解决手段。
但从袁熙看来,目前中原和外胡,其实并没有根本性质的对立,毕竟上溯几千年,两者都是系出同源,而外胡也乐意承认这一点,甚至认为自己是大汉后人,相似的文化传承以及祖先崇拜形成的文明传统,便奠定了两者寻求共存的基础。
这和后世昂撒等以排他性神系的文明冲突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最为致命,常常以一个文明覆灭而告终。
袁熙庆幸的是,大汉立朝开了个好头,让自己有了更多的选择。
他终于是开口道:“我先前已经说过了我将来要做的事情。”
“没有奴隶,百姓平等,无分彼此,互通传统。”
“如果你相信我说的话,便留在我的身边,一起见证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这副景象。”
去卑目光一闪,“那代价呢?”
袁熙笑了起来,“你这人很聪明,和聪明人说话,确实省力。”
“我知道你的先祖是谁。”
“你也该认祖归宗了。”
去卑声音一颤,“真的?”
他现在是独孤部,按全名是独孤去卑,若是改姓归宗,便要用刘姓,是为刘去卑。
他又惊又喜,对此他虽然有一些遗憾,但却是喜悦居多。
袁熙此举,自然是让去卑放弃在南匈奴中的右贤王身份,改姓意味着彻底倒向汉人,去卑也知道这是让南匈奴诸部再不能完全信任自己,等于是剪除自己羽翼。
但另外一方面,谁都有认祖归宗的与愿望,去卑自然也一样,而且他和其他南匈奴人不同,他的先祖刘进伯可不是一般人,那是沛献王刘辅之孙,沛厘王刘定之子,汉光武帝刘秀曾孙!
若非如此,刘进伯儿子也不会直接被匈奴封王,彼时汉天子血脉对匈奴来说可是奇货可居,换做其他将领,哪有这个待遇?
真按血脉算起来,后世隋朝独孤氏血统可比江东那些家族纯的多了,去卑要是真能认祖归宗,在刘姓宗室中的地位,可能比不上刘表刘基等人,但比刘备这些,可高不知道哪里去了。
在一旁的田豫也是眼神闪烁,袁氏的传统,就是扶持刘姓宗室当皇帝,当初袁隗扶植刘辩登基,袁绍想要拥立刘虞,如今袁熙搞了个去卑,想要做什么?
随即田豫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如今的袁熙已经拥有四州,好像完全没有必要搞这种事情吧?
他仰头喝了口茶,随即脑海里面冒出个念头。
难不成将来为了对付曹操挟制的天子,袁熙想搞禅位不成?
田豫一下子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到了,差点被口里的茶呛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