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楝楝,如果你不想留在这里,我们可以现在就走。”尔朱安慰素楝道。或许因为素楝是信云的女儿,尔朱的一颗心在看到素楝的那一刻就不得不被“牵制”。她知道,与其说素楝是伤心,不如说她是失望。
她出生以来未曾离开过灵岛。灵岛是这世上人员最复杂的地方,却又是人情最为简单的地方。在这样的环境里,她在众人的爱护之下长大,便长成了那样正直又单纯的性子。但好在,她比信云坚强。
只这一会儿,素楝已经收拾好心情。
“我不走,”素楝沉静道。“我现在不走,林姨”。这几日以来相处,素楝已经将尔朱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我现在走了,三哥怎么办?”素楝看着门外的方向,“他中了很深的毒,又深受重伤。典礼六界都有人来,或许能找出解毒的方法。又或者能缓解一二。我如果不辞而别,会给他添麻烦。何况我也有些话要当着众人的面说清楚。”
“那你打算留在这里吗?我和你师祖都尊重你的意思。”尔朱顿了顿,继续说道,“相信你阿婆要是在这里,也会尊重你的意思。”
“林姨,我要去找阿婆的。这会儿,她大概已经回了灵岛。她从前出门,从来不会超过半个月的。”素楝喃喃道。
尔朱此刻陷入了两难,到底该不该跟她说灵岛的事。此前南海一行,她大约能猜出,师姐应该无性命之忧。只是灵岛是素楝成长的地方,她恐怕一时也难以接受。
“等这边事了,我便回去找她。”素楝看着尔朱,“还有虞大哥,他也下落不明。”
“你不如跟我一起先回南海,正好师傅她老人家也还没见过你。”尔朱不知道眼前这个女孩儿能不能接受这一切变故,便只能想到师傅——师傅最擅长开解人。
“不了,林姨。”素楝摇摇头。她太想阿婆了,还有张爷爷。尔朱知道不便勉强,看来她必须陪着回灵岛走一趟了。
既是这样决定,尔朱便自回去了。华璎看着掩闭的房门,欲言又止。最终也随着尔朱往外走了。
可是那紧闭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三哥,你等一下。”素楝这一声“三哥”,让华璎的心一时五味杂陈。从槐花树上的初遇惊艳,到怀疑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自始至终,他对着素楝的时候,心情一直是复杂的。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初遇时灵巧狡黠,不知忧愁为何物,与他斗智斗勇嬉笑怒骂。如今不过半年,却已是可以沉静叫他一声三哥的人了。
她长大了,也终于如他所愿又让他遗憾的成为了他的妹妹。
这一声“三哥”,将他们紧紧的连在一起,又将他们永远的分开了。
华璎深吸一口气,神情瞬间松弛下来,带着他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他转过身,脚步不再沉重,衣衫随着轻快的脚步而翩跹起舞,和刚刚深思沉重的华璎判若两人。
素楝已经打开门走了出来,站在那房檐下。晚风清冷,檐下的竹风铃发出清脆又质朴的声音,今夜依然没有星星,而天光微明,将这松琴湖笼罩在一种初秋之夜的爽朗之下,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连人也精神起来了。
“三哥,”素楝走近,二人并立在这院子中间,看着稍远处的亭子和微微波澜的松琴湖面。“你身体怎样了。”素楝看着华璎,他的脸在夜色中越发苍白,薄唇却是鲜红。华璎稍微低头,看着素楝,“不用担心我,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我听说明日魔界、冥界连仙界都有贵宾过来,相信到时候肯定有妙手能医你的毒。”
“我的毒无药可解。”华璎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却是异常松快。
“不会的,肯定能解。如果不能化解,你记得去氓山找虞大哥,他肯定能救你。”
华璎并未听清素楝的话,只看到她在提起虞瑾时,眼神突然明亮。这一刻,他明白他已经输了,不是输在身份,而是输了心。
“你说什么?”华璎问道。
“不如,你跟我回灵岛,我告知阿婆,她也能替你想办法。正好,你也终究要见她老人家。要是她知道有你这样能干的孙子,不知又多开心。”素楝笑了。
“你明日就回灵岛吗?”华璎显然和素楝关注的不是一个问题。
“等我参加完大典,我就回去了。”
“好,我跟你去。”华璎轻咳了一声,用衣袖掩面。华璎真的这样想,既然时日无多,不如作为她的“三哥”一起了此余生。
就让他自私一回吧。
“你还好吧。”素楝有些担心。
“我没事,你放心。”华璎安慰道。
“三哥,等你病好了,你就跟我和阿婆一起一直在灵岛住吧。阿婆一定会喜欢你的,还有张爷爷。”素楝是真心的,她真心怜惜这个哥哥。她看到的越多,就越能感受到这个哥哥对她的关爱,她听到的越多,就越心疼这个哥哥坎坷的人生。他玩世不恭的表面,掩盖着多少成长中的孤独和委屈。
他们一样从小没有父母,但是她幸福的生活在灵岛,有阿婆照顾遮风挡雨。而华璎,却是历经磨难。即使找到了父亲,因为后母也受了很多罪。他又不爱诉苦,不爱撒娇,明显嶀琈王心疼华琮比华璎多。
虽然过去的时间他们都无法重新来过,但好在,他们可以自己决定未来怎么过。或许未来,她和阿婆可以给他更多地安慰和温暖。
“好啊。”华璎笑着,就像秋日下午的阳光,灿烂而又不刺眼,只让人感到温暖。
那一刻,他是真的答应她了。他打算抛弃一切,跟素楝走。直到他从这世上消失的那一刻。他忽然有些感激这个“哥哥”的身份,让他可以名正言顺的站在她的身边,站在她的身后,心安理得接受她的照顾。
转眼就到大典那一日。连着几日尔朱一直在松琴湖与素楝为伴,二人倒是度过了从未有的宁静祥和的日子。不知为何,只要有素楝这孩子在,尔朱心里便觉得甚是安定。才在一起待了几日,她竟然心生不舍,有了眷念之情。
或许是因为她和那出生便死去的孩子年龄相似,自己移情于她也是有可能的。尔朱心想。
而直到大典前,华璎倒是再未出现过,他一直随着父亲见各界贵宾。华钰对次子的身体状况也是颇为重视,下帖请众人来的时候,便也一道延请各界名医,重金求购次子用来续命的天芙蕖、玉竹草、七色莲等贵重药材。这样一来,华璎的命算是暂时保住了,接下来怎样解毒还待从长计议。自从饕餮山事件之后,华钰虽未对华琮大加惩罚,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王上对于三殿下的关心明显多于大殿下。华原本辛玥儿在的时候,华钰基本处于隐居状态,外人很难一见。这阵子却一反常态,带着次子和各界宾客往来,众人都道,这妖界要变天了。
对于宾客酬应,华璎倒是十分熟稔。他相貌生的好,又会说话,分寸气氛都拿捏的十分到位,翩翩公子,长袖善舞,颇得众人赏识。连华钰也是对次子刮目相看。
而华琮却一反常态,并未对此显示出什么不满。甚至还亲自邀请从前便交好的魔界朋友——其母族亲戚,请他们相请灵药名医为这个弟弟治病,显得颇有风度。
一时众人都道华钰好福气,父慈子孝、虎父无犬子云云。
而华钰此刻想的却是,要是老友“侠义毒王”祁连在的话就好了,又或者那氓山老儿秦囊在的话也应该有计可施……
只是,这些年他不闻世事。这两人一人已死,另一个云游,却也是无法找到了。只能靠着这嶀琈王的名声和权势,帮次子续命一二。这些天努力奔走,勉强可以保住一命,但也没办法找到彻底的解毒方法。
可今天华琮引见的一人,却让他看到了希望——魔界派来庆贺的使者。
魔界原本在辛玥儿脱离之后,将饕餮山相赠,便再无来往。可是,如今辛玥儿已死,他们这次倒是派了使者前来。而这人也是华钰的旧相识,魔界的长老曹秉玉。他曾在和辛玥儿初遇时见过这人几次,后来他爱上信云时,这人还曾找到他质问。自从辛玥儿脱离魔教,嫁与他为妻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了。隐约听说,这人后来奋发图强,做了魔教的长老。
本来他不欲相见——他不愿见旧人。但是华琮引见,说是有医治红河曲之毒的法子,他只好见了。这人和从前很不一样,经年岁月在他面前竟不值一提,他似乎比千年之前更加年轻了。华钰依稀记得从前的他瘦小畏缩,如今却仪表堂堂、风姿甚伟,和从前判若两人。尤其那双眼睛,神采奕奕,言谈亦颇有风范,看的出来对华璎的病情也确实很关心。而曹秉玉提到的解毒方法,简单点说,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华钰犹豫了。他原本对华璎有愧,因为对辛玥儿太过信任,又因为这些年自己沉湎于往事,所以导致这孩子受了很多苦。如今,他会尽可能的补偿这两个孩子。虽然素楝目前还未能完全接受自己,但是他想假以时日,她一定会叫自己一声“父王”。也因为这个,他不能再冒任何风险,而曹秉玉的这个解毒方法也就搁置了。
虞瑾则在归岛上连住几日,帮助这岛上居民治病防疫。虞梓也分外乖巧,连带猗猗和芸香都一改往常的聒噪,安安静静的配合,从无抱怨,对于他的起居饮食也是无一不妥当,“一家人”和和美美过起了从未有过的宁静日子。
“一家人”,当这个词从虞瑾的脑海里冒出来的时候,他想起了素楝。不管他和素楝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是一家人。
这一点毋庸置疑,他自始至终从未怀疑。他第一眼看见的世界就是她,所以这一生,他们注定是要牵绊的。
因为要赶皋深山庆典的日子,虞瑾这几日为着岛上事宜夙兴夜寐,竟也不觉得累。并且每当夜晚月明时分,他总感觉到自己体内有一股热流全身涌动,浑身充满力量。而当此时,脖子上的婴琏便光彩异常。原本它散发的是温柔的紫色微光,在月光最盛之时,竟闪着五彩之光,异常夺目。更奇怪的是,他发现这玉竟然在慢慢变小。他感觉到自己渐渐和这玉融成了一体,这样神清目明的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
因着琐事繁多,他也无暇深思。这东西是素楝的,待见到她再询问也可,便没放在心上。待到他要离开的那一日早上,虞梓带他去寒夜楼吃了丰盛的早餐,除了这岛上的传统汤粉之外,竟有年少时和阿梓在京城吃过的面点。他看着一改常态默默不语的虞梓,感受着弟弟的关怀,想说点什么竟一时无话。
他想,这小岛甚是适合虞梓。岛上民风淳朴,阿梓又能开得酒楼,有口饭吃。还有猗猗和芸香在,他也不会孤单。这里好山好水,食材丰富,气候宜人,最适合他做个醉心于山水的诗人,倾心于美食的厨子。最重要是这里远离京城,远离虞家,远离是非。
他此去,亦是不知结果会如何,自己会如何。一时之间恐再难将虞梓带在身边。阿梓能有如此际遇,他也就能安心了。
这顿饭二人都吃的很慢,直到虞瑾吃完准备离开时,虞梓却还在埋头吃那一碗面。
“我走了。好好照顾自己。”虞瑾轻声道,虞梓却仍未抬头。虞瑾看了看他低垂的头,欲言又止,转身往外走去。
“大哥,你还会回来吗?”虞梓终于抬头。
虞瑾转身,发现虞梓满脸是泪。他应该是默默流了很久的泪,为了不被自己发现,脸都埋到了碗里,还沾着葱花。
他转回,轻轻摘掉虞梓脸上的葱花,笑着摸摸他的头,“我又不是去上刀山下火海,你哭什么?”
没想到,虞梓哭得更厉害了,哇哇大哭引得众人侧目。虞瑾无奈的笑了笑,搂着他的肩膀,轻抚他的背,一如他小时候闹脾气或委屈的时候。
过了许久,虞梓才从兄长的怀抱中离开。
二人相拥的画面引得众人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