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总要出来吧,华璎坐在台阶上,感受着夏夜石阶上难得的点滴凉意,等着他的父亲出来。然而直到第二天早上,华钰也没有出来。没人知道妖界的嶀琈王是怎样度过这一夜的,只知道史书上记载,这一天,历史的车轮改变了车辙的方向,印下了不一样的轨迹。
所以也没有人知道,如果华钰见过华璎,历史会不会不一样。
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在这接下来的日子里,华璎日日去大殿面见华钰,却总是见不到。要不就是不在,要不就是不见。直到最后,封过的父亲凌波亲自来临,与华钰畅谈一夜,华璎知道,妖界在这六界纠纷里,再也无法全身而退了。
华璎抬头看着那黑暗天——即使没有星子,他还是贪恋这黑暗中的宁静。可是这样的宁静还有维持多久呢?
该怎么办?该怎么做才能让妖界免受牵连,才能让亲人好友不用腹背受敌,才能让这天下太平呢?
华璎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他想到了虞瑾和素楝。在饕餮山上,面临困境,是虞瑾出现才能得以逃生;而那样小小的素楝,为了朋友亲人敢拿性命与辛玥夫人对抗。如果是他们,会怎么办呢?如果他们在身边,自己是不是会更勇敢?
而远在姑射山的虞瑾和素楝,却无法听到朋友心中的呼喊。
栖心崖顶,天地棋盘,许久未见的二人团坐在地,手执棋子,表情肃穆,晨风习习,衣衫飞舞。如果知道平时二人对弈的情形,一定能看出来这二人气氛和从前不一样:寂静得连针尖掉在地上都能听见,连带空气也变得停滞。
“你输了。”棋子落在期盼,贺儇的声音也像棋子一样,落在这寂静的空气海中,打破了沉寂。
尔朱手里还攥着棋子,认真看着棋盘,似乎还想力挽狂澜。
“没用的。”贺儇终于笑了,连带着紧张气氛也缓和许多。
“你这小子,棋艺见长啊。”尔朱抬头看他,不过半月未见,贺儇仿佛一下子又沉稳了许多。这小子,本就安静,又一个人躲在这里不出去,如今是越发老成了。可是,尔朱还是觉得自己还是比较喜欢那个可以跟她“嬉笑怒骂”的贺儇。
“喜欢”,她被自己吓了一跳,自己竟然在用这个词来形容和贺儇的关系,这个都可以当自己的孙子的人。不知怎的,她就想起来上次离开栖心崖前喝醉的那次,脸一下子有些热。
而贺儇看着眼前之人,眼神闪烁、脸色微红,不知为何,想到了那日她喝醉的模样。二人相对而坐,看着远方山岚模糊,默契的没有说话。
“哦,我差点忘了!”尔朱一下子跳起来,把贺儇吓了一跳,她总是这么跳脱,贺儇心想,而这样鲜活的尔朱只有他一人能看见。虽然她总是各种方式提醒自己是前辈,但是他看她却比任何年轻的仙子都充满着生机。而这栖心崖,最缺的就是鲜活的生命和蓬勃的生机。
“你忘了什么?”贺儇笑着问,伸手去收拾棋子。“你不是来找我议事的吗?”
贺儇这一提醒,尔朱才想起来自己来这里的初衷。
“哦。是哦。我想想啊。”尔朱站起身,看着崖下的团团雾气和灰暗的颜色。
可是她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明明是贺儇先跟她写信说有要事相商,还千里送佳酿,自己这才着急回来的啊。怎么到他这里,就成了自己来找他呢?
不过,自己不跟小辈计较。尔朱清咳一声,刚要开口,却发现贺儇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边,离得非常近。她刚想好心提醒他离得太近了,贺儇却突然侧过头,近距离看着她。尔朱下意识的想往后退,贺儇却先伸手,到她的头顶,摘下了一片小小的枯叶。
“你早上肯定没梳头。”贺儇笑话她,尔朱的心却还在砰砰地跳,却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原来怎样?”贺儇反问。
尔朱吓了一跳,自己竟然将内心想法说了出来。她抬头看他,对上贺儇的眼睛,直看到贺儇不自在。他有些害怕,因为如果尔朱再这样看自己,自己就再也藏不住内心的想法了。
“哈哈,谁怕谁?”尔朱看到贺儇逐渐深邃的眼神,突然就怂了。嘴上不饶人,人却往后退了一步。
有些事她是知道的,他也知道。这样的互相试探他们都懂,但是谁也不会说破。
“那就说正事。”贺儇微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我给你写信是因为前几天,我收到一封信。”贺儇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洁白的信笺,信封上印着金色的牡丹暗纹。
尔朱看着那金色的花纹,心下一沉,难道他要回天庭了吗?
“我不回去。”贺儇像是能听到尔朱的心声。尔朱一把将信笺抓过来,“啊哟,让我看看是哪家仙子给你写的情诗。”边说边拆信,抬眼看着贺儇,眼中都是玩味。
贺儇笑着看着她,“是璋明。”
“璋明公主?宴平那小子的长女?你的,侄女?”尔朱问道,她在璋明很小的时候见过她。
“正是。天庭还未发生变故之前,璋明一向喜欢跟着我。”贺儇的声音里满是回忆。尔朱听到“变故”二字,看着贺儇那云淡风轻的样子,有些心酸,也有些,心疼——虽然她不愿承认。贺儇到栖心崖的真实原因,知道的人不多,尔朱算一个。知道原因,再看着这样宁静淡泊又悲天悯人的贺儇,才能了解这世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璋明怎么了?”
“璋明跟我说,天庭生变,兄长生病,却突然下令软禁了好几位重臣。现在天庭已经被封家和凌家把持了,如今连她也见不到皇兄。”璋明是宴平长女,一向最为得宠。既是这样,说明形势已经非常严峻了。
贺儇难得这么严肃的跟尔朱说话,尔朱看着贺儇那蹙起的眉头,突然就想伸手去为他抚平:天庭叛乱一次就已经够了,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贺儇。再来一次,不知是否还有像眼前之人一样,甘愿牺牲自己,只为世间宁静。
“还有一件事,”贺儇突然伸手牵住尔朱,尔朱下意识的往后退缩,贺儇却不容置疑将她紧紧攥住,“你师姐已经被打入大牢,尤秦,尤家,好像也受了牵连。”
“师姐?”尔朱反问,“师姐怎么了?”她的心突然就焦躁起来。贺儇看着尔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即使活了上万年,眼前之人却还是那样的单纯和热忱,一点藏不下心事。不过这样才好,这样他才能从那些点点滴滴中看出她内心的真实想法,这样他才能在每一次她想逃走的时候将她紧紧抓住。而他也有一点欣喜,他在提到“尤秦”时,尔朱并未有半点情感波动。
“目前情况不明,我已经去信璋明让她照看一二。但是以目前的形势,璋明所做的也有限。我们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行。”贺儇移动脚步,站在尔朱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有我在,没事的。”
尔朱仿佛突然被惊醒,努力挣脱贺儇,退到三步远的地方,“有我在,师姐会没事。”
“你有什么计划?”尔朱问道。
“先耐心等几天,我在的等一个人。然后我们再商议。”贺儇回道,“你刚刚说你忘记了什么?”他突然话锋一转。
“哦,对了,我又忘了。”尔朱转身就走,“我家里还有两个小朋友。”
“你要见吗?”走到一半的尔朱回头看贺儇,这是她第一次邀请他去姑射山。她有些担心接下来的暴风雨,会在眼前之人这样善良的心里留下怎么样的痕迹?如果明天不可预料,她愿意给今天增添一点希望。
“好啊。”贺儇快步向前,跟在尔朱后面。
相比起栖心崖的清晨,姑射山则是生机盎然。山上的每一株紫杉树都笔直的伸向天空,林阴蔽日,耸入云天。如果你走在山间小路上抬头看,那些疏落有致的枝叶便形成一个圆圈将你环抱,而你在那树叶的空隙中可以看到湛蓝的天空。逆光的绿色和向阳的蓝色,构成了这世上最晴朗的画面。
虞瑾和素楝便在这样的丛林里自由的游荡,呼吸着山中晨间新鲜的空气。
二人漫无目的的闲逛着,竟发现山上有一条浅浅的小溪。小溪似乎许多年不曾又有人整理过,已经被泥土和树叶埋葬,如今只能勉强称得上是一条泥泞的沟渠。但是素楝在这条小沟旁发现了几棵桃树,竟稀稀落落的挂了些许果子,红扑扑地挂在树上,就像此时素楝的脸。虞瑾看着素楝喜欢,便摘了几个,二人找了一处泉水洗净,素楝一口咬下去,
“真甜,”这桃竟然意外地很甜,鲜嫩多汁,“你尝?”
虞瑾正低头认真的给素楝洗桃子,没看到素楝递过来的桃子。
“你尝?”素楝蹲下,小小的脑袋也低下去,伸到虞瑾的面前,又立刻缩回来。虞瑾有些不知如何面对,最近,面对素楝的亲昵,有好几次,他都想告诉素楝,其实自己和她同样的母亲。但是,每次看到素楝天真的热情,他都于心不忍,也不愿。
这样的日子估计也没有几天了。他心想,就在这里,就只在这里,当做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吧。虞瑾想着,别过头,一口咬住素楝的桃儿,站起来就逃开了。
“哎,那是我的桃子,我的!”素楝大声呼喊,这便追了上去。
“是我洗的,”虞瑾拿着桃子大口下去就咬了一大半。
“是我摘的,是我的!”远远地看着素楝双手叉腰,气鼓鼓的样子,虞瑾觉得自己的决定没错。这些天他终于看到了灵岛初见的素楝,那样生动。
他笑了,拼命往前跑,却不料素楝施展轻功,很快就追上来了。二人这样打打闹闹回到姑射山的住处,这才发现尔朱和另外一名男子站在门外的长廊上,远远看着这两个人。
“你说的就是这两个人?”贺儇问道。
“是啊,很不错吧,这两个年轻人。”尔朱看着远处的二人,一个清丽灵动,一个俊逸端方,二人站在一起的画面让她很是满意。
“我看那女孩子不错,”贺儇道。尔朱转过头看他,有一丝疑问,“我是说,跟你有点像。”贺儇得意的笑了。
尔朱看着素楝,似乎是因为贺儇这样说了,她也觉得素楝和自己有些相像。不过本来,自己和她母亲就有些神似。
远远地,素楝似乎是看到了尔朱,朝她不断的挥手。尔朱竟也不自觉地回应了。贺儇有些惊讶,尔朱是不轻易回应和表露情感的人。
转眼这二人便到了眼前,素楝挥着手中的桃子,递给尔朱。“您尝尝,山上摘的。可甜了!”素楝笑的很开心。
尔朱的心微微一笑颤,别人不知道这桃子来自哪里,她知道。这必然是桃花涧的桃子,这些年没有管那些树,竟然还活着,竟然还结了果。不过,再好吃的桃,她如今也是不会吃了。
她转手将桃递给贺儇,“你吃。”
贺儇倒也不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可是,这……素楝看着贺儇扭曲的五官,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个真的很甜的。”她把眼神转向虞瑾,可是虞瑾早就将那桃儿下肚了。
“是甜的,小姑娘。我骗你的。”贺儇突然笑了,舒展的五官配上和煦的笑容,让看得人说不出来的舒心。
“你不要欺负小孩。”尔朱看着贺儇幼稚的把戏,“素楝,这是贺儇,你叫贺——叔叔,还是爷爷?”尔朱想到贺儇和素楝的爷爷裴毓交好,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她叫你什么?”贺儇问道。
“林姨”。
“那就叫我贺叔。”贺儇笑着,似乎因为姑射山来了这两个年轻人,尔朱也变得活泼了许多。
“这位是?”贺儇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不得不承认,这人确实是青年才俊,站在那里自成风范,眉眼中显露出年轻人少有的坚定,面对长辈也不卑不亢。他有些过于出色的外貌,却因为他沉稳的气质并未让他显得柔弱,反而更加器宇轩昂。
“在下氓山虞瑾。”没等尔朱回答,虞瑾微微倾身鞠躬,抱拳行礼,甚是庄重。他知道能和姑射仙子并立之人,必是受人敬重的前辈。观面前之人,谪仙气度,他想起师傅曾经说过,在这姑射山附近的留心崖,住着当今天帝的亲弟弟。如果他猜得不错,面前之人便是了。
“氓山?”贺儇心下了然,如此气度,秦囊这小子,收徒弟倒是还不赖。
“进去说话。”姑射说着。贺儇正有此意,他早就想找点水喝,缓解一下那桃子的酸涩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