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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痴男怨女相思恨(3)

尤秦想过,再见到尔朱林樰会是什么样子。果然,比他想象的更好。她像从前那样站在绿色丛林中,自成一幅画。只是和想象的不一样,她身边的人不是他尤秦——当他从再见的惊喜中缓过来,便立刻清醒的认识到这一点。

她身侧那人正是贺儇王殿下。即使尤秦满怀嫉妒,他也不得不承认,贺儇风华不逊尔朱林樰。若是不认识的人看见,必定要叹一声神仙眷侣。不过他知道,贺儇算起来还是自己的晚辈,自己都没和尔朱林樰修成正果,何况他?况且,他想起了山下的桃花涧,莫不是听说自己要来,林樰这才加以修葺,为的是不让自己伤心?

他想到这里,越发精神,便也忘了自制,情不自禁叫了一声,“林樰,好久未见……”要知道,在这世上能称呼尔朱林樰闺名的,如今不会超过三人。她叔叔、师傅和师姐。尤秦这样称呼很不妥。

一旁的贺儇听到这一声“林樰”瞬间变了脸色,刚要出声,尔朱自己说话了,她并未抬眼看尤秦,没待他把话说完,只用平常的语气道,

“月华星君请自重,世人都称呼我一声姑射仙子,或者尊下不愿,也可称前辈。”说完头也不回的去了后院。

尔朱知道,他们大约都是来找虞瑾的。但是她没想到来的人是尤秦。

她这千百年来深藏姑射山,唯一来往的就是贺儇。这无意间也就隔绝了世间的消息,当然也包括尤秦的。贺儇这人,君子做派,从来不轻易评价他人,所以尔朱是不可能从他那里知道尤秦这些年都做了什么的。倒是偶然在山间,听到过误闯上来的小仙小妖,说起过尤秦,当然风评不太好,尤其当尔朱知道尤秦将岑家女儿逼上绝路的时候,她是很有些不忿的。虽然她对于岑氏夫妇并没有什么好感,但是尤秦曾经和岑家交好她是知道的——她知道尤秦的道德并不高尚,但是没想到如此没有底线。

经年不见,此时见到故人,尔朱更愤懑于他的轻浮和无理。她尔朱林樰和尤秦早就没有瓜葛,他还想怎么样?当尔朱理清自己生气的原因时,这才真正确认自己确实对尤秦这个人早已死心,再无杂念。

虞瑾走到前厅,他一眼就认出了尤秦。即使当时年幼,但是记忆深刻。因为自己不愿意离开父亲,这人硬是将自己带走了。后来也常常想起这人,因为此人将自己带走后扔在氓山,就再也没出现过了。说是这人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是不过分的,但是虞瑾却并不感激他的这种可以说是不负责的行为。

尤秦在虞瑾出现的那一刹那,眼睛立刻亮了。他有一丝不敢确认眼前这样出众的年轻人就是当年那个小小的病弱的孩子。而在确认他就是虞瑾之后,他又恍然梦中——自己此生还能有自己的子嗣,堂堂立于人前若孤松独立,风流自现。

而虞瑾只是在贺儇引见之后,微微弯腰行礼,显得疏远而周到。虞瑾身侧,站着素楝,清水芙蓉,袅袅如菊。尤秦的月华星君的职业病又犯了,下意识的去判断两人的关系,眼神从虞瑾身上移到了素楝身上。虞瑾很快察觉了,他牵起素楝的手,下意识的往前一步将素楝略微挡住,明显是对尤秦那不善眼光的对峙。尤秦此时已经把虞瑾当做自己的亲子,自然认为自己有必要也有权利对他身边的女子进行审视,没想到招来虞瑾的不满,他的心一下子从兴奋的最高处跌落。

而一旁的尔朱对于尤秦的来访也不是很热情。贺儇看到这样的场面,当下有些后悔。其实尤秦和尔朱之间的旧情他是知道的,这次他把相见的地点安排在此,固然是要逃开伏夷的眼线,也是藏了私心的。他想确认,尔朱到底对此人还有没有感情。他没想到的是,虞瑾竟然似乎和此人也有关系。

当下,贺儇出面,邀尤秦议事。虞瑾看着尤秦那热烈的眼神,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回忆和此人的种种纠葛,开始怀疑此人和自己的关系。此人是不是可以将自己心中萦绕的关于身世的噩梦确认?

想到这里,他觉得有必要和面前之人详谈,但在这之前,必须先做一件事。他看着贺儇,欲言又止。贺儇看着他和素楝紧紧拉着的手,再看看素楝并无常日里的笑颜,以为小情侣吵架,他便示意虞瑾先离开。正好自己有些话要单独问尤秦。但是尤秦是不着急的,他愿意在此多“耽搁”点时间,便推说累了先休息片刻。

虞瑾拉着素楝,朝日常散步的幽径远去。仿佛二人之间有无尽的默契,谁也不愿打破此刻的宁静。身在深山,绿树掩映,气温舒爽,常常让人忘记了这是炎炎夏日。尤其是当二人不约而同朝山顶走去。

二人在姑射山这么些天,都没有去山顶看看。尔朱说,她也很久没有去过了,这山上的小径已经被树丛掩盖,恐怕不得轻易而上了。二人越走,山路越崎岖,而小路也渐渐荒芜,布满杂草和荆棘。到最后,这小路已经茂盛的灌木和藤蔓封住了。从此处远远望去,可以看见山顶的一棵大树,树梢还挂着团团白云。

然而二人却失去了可以到达山顶的唯一道路。

素楝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挣脱虞瑾的手,独自一人向前奔跑,一路上的树枝、灌木全部被她大力撂倒,眼看已经到那生长旺盛连成一片的荆棘丛,虞瑾看素楝还是没有收手的想法,伸手就要去折那荆棘枝。

她不怕疼,她怕孤单一人。从前很小的时候,有阿婆和张爷爷,再长大有珠珠和大熊,再后来有妹妹瑰云和阿梓,以及虞瑾。但如今其他人都渐渐远去,身边就只有虞瑾了,现在连他也要离开了吗?难道她就不能拥有一个幸福圆满的结局?

她一定要上山,要到达山顶,和虞瑾一起看她想看的风景。她倔强的这样想,仿佛到达山顶就能证明什么。

她没有犹豫,伸手去拨开眼前的一丛灌木,她可以预见那即将到来的疼痛,可是,她触手而及的却是一片温暖和柔软——是虞瑾,荆棘的刺如她想象般的锋利,刺进了血肉里,流下了红色的泪滴,但那是虞瑾的血。

素楝回头,看着虞瑾的脸在自己面前放大,还有他担心的眼神——她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路为什么走不通,为什么走不通?”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我上去,为什么?”……

许多个为什么,和着素楝的嚎嚎大哭,响彻这山林,惊起了午憩的群鸟。然而,虞瑾知道,这些为什么,都不是素楝想问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素楝哭累了,靠在虞瑾的怀中一动不动,虞瑾看着她头顶的荆棘枝,和那枝上鲜血已经开始凝固的手,痛着却心有蜜意,此时他比任何时候都珍惜这种时刻——可能此生再也没有的时光。

素楝终于意识到虞瑾的不对,一抬头,才发现虞瑾为了不让荆棘刺到自己,一直抓着那藤枝。她心里愧疚,刚刚平复下去的情绪又上来了。眼泪滴答滴答的落在虞瑾的衣服上,渐渐浸没,一点声音也没有。

“哎,”虞瑾叹了一口气,“如果我不在,你该怎么办?”

素楝没有回答。

她知道,没有虞瑾,她也能过的很好。因为除了虞瑾,她还有她的责任,她的阿婆、她的父母,她不能只为了自己而活,也不能依靠谁而活。

然而此时此刻,她只想汲取虞瑾的温暖,为她和虞瑾而活。

二人找了一处地方包扎伤口,素楝从衣袖上使劲儿撕下了一块布条,熟练的包扎着。虞瑾看着素楝那毫不忸怩动作和神情,知道她已经缓过来了。但是他依旧在想素楝神伤的原因。他知道素楝刚刚哭诉的疑问都不是她真正神伤的原因,但是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难道是素问仙人情况有变?

二人休息片刻,素楝看着那山顶,恋恋不舍,她一定要让虞瑾看到山顶的风景。虞瑾笑了,这个傻子。他拉起素楝的手,眼神示意,一跃而上,窜上了树顶,入眼的是一片林海,深绿浅绿,各不相同,清风拂面,带着树叶的清香,在此刻,仿佛一切烦恼都没有了。

“我们真傻,”素楝看着虞瑾,点头示意脚下,虞瑾哈哈大笑。二人那般急切上山,却忘了原来自己会御风而行。

虞瑾看着一眼前的素楝,将她的手攥的更紧了,他突然变身,一只巨大的五彩凤凰出现在素楝面前,素楝熟练的坐上去。这只凤凰便在姑射山上盘旋飞翔,上升俯冲,滑翔旋绕,使出浑身解数,将这飞行之旅变得特别。素楝听着风声,翱翔于这一片晴空林海,感受到了虞瑾的安慰。她将脸贴近羽背,深深一吻,流下了珍珠般的泪水。

凤凰落在山顶上,素楝向往的那棵大树上。虞瑾紧紧攥着素楝的手,变戏法似的,素楝手中多了一个黑木符,正是她准备要回的那个。黑木符用一条精致的丝线穿着,素楝摊开手,丝线在阳光中闪闪发光,更衬得那黑木符古韵天成。

虞瑾拿起黑木符,小心翼翼地给素楝戴上。素楝看着脖子上的黑木牌牌,心中多了一丝安定。

“我会救回阿婆的,你不要担心。”虞瑾对素楝说。

“我不是因为这个哭的。”素楝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说出来,“我听到你和你师傅的对话。他说的仙蚩是什么?会很危险吗?”

“我不会允许‘他’变得危险,”虞瑾说,“你相信吗?”

素楝其实没太听懂虞瑾说的话,虞瑾也没回答她到底是不是仙蚩。但是无论发生什么,她也相信虞瑾,就像她相信自己那样。

“我相信,一直相信。”

“那你也要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永远是最真诚的,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变。”

这是一句情话,但是虞瑾却说的很严肃。她心里有些疑惑,但是更多的是少女的羞怯,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远处传来凤凰清啸,姑射仙子站在内外院中间的藏青色影壁前,抬头看着天空,她知道这是虞瑾和素楝。而她不知道,身后也有人在看她。尔朱静静地站着,远远望去,就像是嵌在深色影壁上的仕女图。尤秦从外院进去找尔朱,看到的就是那样的一幅画。而那仕女身边,是几株玉兰,如今花期已过,只有那葱绿的树叶,映着夏日万里无云的天空。“春天的时候,玉兰花先叶而生,满树花映衬深色影壁,可不是一幅好画儿”——这是尔朱曾经的原话,所以当初他们才在此手植玉兰。可是,还没等到树长成开花,他就已经离开了。

尤秦心想,明年春天,他是否可以看到林樰曾经说的“那幅好画儿”呢?

姑射担心素楝,她想是时候找素楝单独谈谈。她不愿干涉年轻人的情爱,但是她作为过来人的忠告还是应该有的,就算是对死去的信云和身陷囹圄的师姐,她也必须告知素楝事情全貌,再由她自己去判断。

可是,她一回头,便发现那个“忠告”就站在身后。

“你还留着它们,”尤秦开口,声音一如从前。

尔朱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说的是这些树儿花儿。他恐怕是误会了,还以为留着这些树因为对他余情未了吗?

“为什么用‘还’,这本就是我的树。”尔朱实在懒得跟他说一个字。要不是此人是贺儇请来,且为商议正事,她即刻就会让他离开。

“呃,我以为……”尤秦不死心,他认为,姑射在撒谎。他想起桃花涧新开的沟渠和新种的树苗,心里更加确认自己的想法。

“你以为?”姑射看他的眼神颇为不屑,难道天下的男子都这般自信吗?以为他曾经断然舍弃的情人会千百年在原地等待,在他施舍般的归来后,再次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