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来到梧州,素楝从未像昨晚那样好眠过。一觉醒来,已是中午,眼睛还没睁开,嘴里便先叫着“瑰云,好妹妹,我要吃黏米糕。”
仿佛她还住在灵岛上的琼花殿,瑰云来接她回天上的家,顺便小住几日。仿佛一睁眼,便是瑰云笑她淘气的模样,门口站着张爷爷,举着他的酒葫芦,只将他圆圆的脑袋探进来,慈爱的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连着叫她几声“念念”。
可是,梦总是要醒的——就在她睁开眼的瞬间。
终究不是琼花殿。
好在,窗外的阳光是灿烂的。素楝起身,瑰云正好进来,手中拿着一袭红衫,“你醒了?姐姐。”瑰云将衣服递给素楝,“穿这件,这件好看,正好衬姐姐你!”她说着,笑容在温柔的面庞上绽开。
素楝抬头一瞥,入眼惊艳。瑰云背对着窗户侧身站着,逆光之下,连皎洁的面庞上闪动的绒毛也看的清楚。睫毛微闪,眼光流转,盈若春水,幽深沉静。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和从前一样,充满着怜惜和关爱——仿佛她才是姐姐。
她一身素衣,却比任何时候都端庄荣华。她洁白的手臂上,绯衣颜色鲜艳欲滴。
从前,瑰云最爱红色。
“愣着干什么,快起来吃饭。”瑰云看着呆呆的素楝,语气依旧轻软。
素楝很是乖巧,未曾反驳,只是盯着瑰云看。瑰云以为她还未清醒,无奈的摇摇头,走到靠窗的梳妆台边,在抽屉柜子里找着什么东西。
“换过衣服净脸,我给你梳头。我煮了清粥,昨晚那般饮酒,头疼吧?”素楝的脸红扑扑的。
瑰云手中拿着一把梳子,边说边走上前,将自己的额头对着素楝的,轻轻贴了过去。
温温凉凉,还好。
素楝今日倒是很听话,换好衣衫,洗脸,乖乖坐在妆台边。看着镜中的自己,和灵岛上似乎没什么两样。
可是仿佛一切都已经不一样。
昨夜的欢笑仿佛刚刚发生过一样,热闹过后的安静让她感到不安和孤独。
“瑰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素楝看着镜中的自己和瑰云。
她们都清楚,彼此并没有血缘关系。
“那姐姐又为何对我这般好呢,我和你的心是一样的。一日是姐妹,便终身是姐妹。”瑰云的声音很是轻柔,可是却掷地有声。
这更让素楝想起了从前。
是啊,她们是共过生死的。瑰云为了她,着了封过那个小人的道。而她也为了瑰云,不顾生死,将安济坊守住了。
想到这里,素楝忍不住微笑。
“妹妹说得对,手也巧。”素楝看着镜中的自己,好久没有正经梳过女子的发髻了。
“主要还是姐姐生的好。”瑰云放下梳子,瞧着素楝,抿嘴笑。
“别取笑我了。瑰云,你有没有觉得,就像昨晚那样就好?和从前一样好。”素楝抬起头,看向窗外喃喃道。阳光下万物盎然,南国的秋天散发着春意。
从前在灵岛的时候,他们几人便是这样在清嘉古镇上闲逛。
那时还有华璎在。
“要是三哥哥在的话就更好了。”素楝转过头看着瑰云,“我这几天事忙,都没来得及去看他,不知道他伤好了没。”
“姐姐,他昨晚来过了。”瑰云沉吟片刻,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昨晚她担心素楝醉酒难以入睡,折返看顾,看到院中一人,独立寒宵,形影相吊,不是华璎是谁?
“你怎么不叫醒我?”素楝拉着瑰云,有些焦急。
“姐姐,他对于你来说,真的只是三哥哥吗?”瑰云道。
虽说,传言素楝乃是妖界碧珑公主。瑰云从未追问,但是从素楝到此之后,观此二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兄妹。华璎看素楝的眼神,有宠溺,有关心,更有占有,还有爱恋。而素楝,她到底知不知道呢?
“瑰云,我也不知道。你知道的,他并不是我的亲哥哥。”素楝道,她并未担心瑰云怪她对之前的事有些隐瞒。
这是二人之间的默契。
“可是,我并不想让他受伤,也不想让他难过。我何尝不知道他不止把我当妹妹,他既未主动挑明,我也不愿决绝。我怕,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素楝的担心不无道理。华璎那样一个骄傲的人,要么便是拼死得到,要么便是放手潇洒离去。除此之外,瑰云也想不到第三个结局了。
“那你想跟他一辈子在一起吗?”瑰云问道。
“瑰云,你说我是不是很自私?我想他一辈子做我的哥哥。”素楝道,“就像在灵岛上一样,和他一起谈天说地,像在皋深山一样,想见他时便见得到。”
瑰云看着素楝黑白分明的眼眸,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忧伤。
经历了这么多,她还是那么的天真。
“那你愿意看到虞瑾跟另外一个女子一起谈笑风生,却还要你时时跟在身边做他的妹妹吗?”
瑰云的话,仿佛是春天的第一声响雷一样,让素楝猛然惊醒:原来她一直以来,对华璎那样残忍。
原来一直以来,她就是这样对华璎的。
“他喜欢你,你是知道的。”瑰云又道。她必须点醒素楝,让她不要和当初的自己一样,连自己喜不喜欢别人都不清楚,最后只能如浮萍般随波逐流。
不是每个人在漂泊流浪之后,最后还能得到一处温暖之地。
素楝低下了头,她是知道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那一日,她从松琴湖逃出来,华璎追上来,二人在山洞处躲避追赶,华璎将她拥入怀抱。她听见华璎的心跳的很快,呼出的气也如沸水般滚烫。
那一日,虞瑾化身为凤,将她从册封大典之上带走,她回头看到了华璎的眼神,有不舍,有难过,还有绝望。
那一日,七彩莲池边,昭月和虞瑾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她心疾突发,绝望伤心之际,却“意外”跌入了华璎的怀抱。昏迷的那一刹那,她看到了那双眼睛,充满着欣喜、庆幸、担心,和欢喜……
那一日,她和华璎站在清凉殿外的围墙上,背后是青柿子树,眼前是红色余晖。她的眼里都是落日美景,可是她也知道,华璎的眼里都是她。
那一日,天堑之上,华璎小心呵护,为哄自己开心,用功力化为朵朵红莲,她脚底生花,绽开笑颜。直到后来,她才知原来他旧伤未愈……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这一切的一切,素楝都知道。可是她无法回应,她将华璎当成挚友、知己、亲人,却唯独不能当做爱人。这样的答案必然不是华璎想听到的,若自己这样断然拒绝,那恐怕今生便不复相见。
素楝是那么想留住她的“三哥哥”。她想着可能过段时间,华璎就不会再喜欢她了。等到他遇到了另外心爱的姑娘,他们几个还能和从前一样谈笑风生,做一辈子的朋友。
可是直到刚刚,她才知道,自己何其残忍。
一滴眼泪夺眶而出,却是无声的。
瑰云未曾说话,就这样静静地陪她坐着。良久,素楝才开口,“瑰云,你是对的。”她低着头,眼中噙满了泪,心中一片茫然,仿佛那夜天堑之上,雾气很大,什么也看不清楚。她知道三哥哥就在身边,她喊一声他就会过来。
可是这一次,她决定放开手。
“他在院中站了很久,快天明才走。看样子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估计是回妖界去了。如今天下不太平,他身子又不好,回妖界或许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好事。”瑰云轻轻拍着素楝的肩膀安慰道。
“我不是不喜欢他,是他值得更纯粹的喜欢。”素楝喃喃,也不知道瑰云是否听见。瑰云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她默默跟在瑰云身后。
待得二人出门,阳光格外刺眼,素楝长久的望向西方——那是妖界所在的方向。她只在心里默默为华璎祈祷:
三哥哥,愿你一生长安,岁岁无忧。
二人依旧来到昨晚的小院。素楝默默收拾,将遗憾藏在心底。
迎面虞瑾一身玄色,虽是常服,却因为加了腰带和玉珏,显得颇为正式。反观虞梓,依旧是昨天那身衣衫,随意收拢,两相对比,加上岁月痕迹,看起来更加不像是兄弟。
“你呀,”瑰云笑着走向虞梓,仿佛看不到他身边站着的华贵少年,“不是让你换衣服了?”
“我换了。这个颜色衣裳有两件,还是刚到梧州时,你亲自做给我的,说是布匹买多了,颜色又不衬你,这才给我多做了一件……”虞梓絮絮叨叨,旁若无人。
二人这番情景,素楝不禁抿嘴笑。世事变幻,谁能料想当年那个逃命时候都不忘记把新衣服脱下来抱在怀里的人,竟是眼前这个有些,“邋遢”的人。
虞瑾也笑了,或许有一天,他也能……他转头看到了素楝,一身绯色,笑靥如花。
今日风和日丽,微风徐徐,院子中的有情人,似乎终成眷苏。可是虞瑾知道,一天未能粉碎他们的阴谋,一天便不能断定,他们到底能不能相扶到老,一生守候。
院子里的这方小天地是如此,院子外更大的世界里更是如此。千家万户的灯火和温情是否能千秋万载,实在是在那几个人的一念之间。
然而也不全是。
即便他们力量再大,也抵不过千千万万、世世代代像自己这样,愿意为了家人平安幸福付出一切的人。
四人如昨晚那般,如从前在灵岛琼花殿那般,相对而坐,开始了这顿并不是很早的早饭。
准确来说,是午饭。
瑰云和虞梓的手艺自然是好的,素楝在这顿饭里品尝到了久违的熟悉味道,也有陌生的味道——那是虞梓和瑰云夫妇二人几十年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的味道。
素楝在心里默默祈祷,阿梓和瑰云一定要白头到老。素楝想到这里,一抬头,却对上虞瑾的眼神。
虞瑾正好也看着她,他总感觉今日的素楝似乎和昨日有些不一样,似乎,带着那么一点不常有的,忧伤。
素楝有些不好意思,不知为何,昨天晚上那股大胆的劲儿,突然消失殆尽。她不知如何回应,只是低下头,脸却涨得通红。
虞瑾给她夹了一块红糖糕,她也不敢抬头。
虞梓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便做状要去抢那块红糖糕。“我最爱吃甜的,楝楝你不喜欢吧。”他的动作慢了半拍,素楝一把抓过碗,护在怀中。
虞梓笑得甚是开怀,话里有话,“尤其,”他说到一半,转头去看虞瑾,“尤其我大哥给你的,你最讨厌了。”
素楝终于抬头,斜睨虞梓一眼,又羞又恼,脸更红了。
“昨天那个小疯子去哪里了,一觉睡没了。”虞梓对着素楝做了个鬼脸,素楝终是不能忍。她对着瑰云,“瑰云,他笑我!”
瑰云拉了拉虞梓,笑了笑。
算是雨过天晴了。
虞梓又对素楝吐了吐舌头。
素楝再也忍不住,起身伸出小小拳头,便要与虞梓纠缠。
虞梓一溜烟便躲到虞瑾身后,“抓不着,抓不着。”他张牙舞爪,做着口型,却不出声。素楝气急了,指着虞梓道,“阿梓,老大不小了,有本事不要躲在这个人那个人身后,出来咱俩比划比划!”。她的脸不再羞怯,恢复了之前的大胆和朝气。
这才像素楝嘛。虞梓心想,可是嘴上却并没有因此饶过素楝,“这个人,那个人,是你的什么人啊?”
素楝一跺脚,把心一横,大声道,“他是我的人!”话音一落,不止虞瑾,连同瑰云也惊呆了。
这还没完。
素楝此刻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小辣椒,她对着虞瑾,指着虞梓,“他,还是我,你选一个。”虞瑾看着素楝,愣了一下,继而笑意盈盈,将虞梓从背后拉出来,推向了素楝。
素楝狠狠锤了虞梓一拳,拿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瞅他。
虞梓想,楝楝此刻必然以为自己是威风凛凛、张扬跋扈的。可是她不知道,她这样的神气,不是嚣张,没有权威,也不让人害怕,而是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娇憨,和现世安稳的恃娇而宠。
真好,楝楝还是从前的楝楝。
瑰云坐在那,静静看着一切,看着素楝和虞梓的打闹,看着虞瑾从未从姐姐身上离开的视线。
今天这件绯色衣衫真是挑对了,瑰云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