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瑾感受到一股极阴极寒之气,从那藤蔓空隙中,从那不知深浅的凹陷之下,源源不断的往上涌。他体内的仙蚩之力,本能的发起防御。呼啸之中,一只金色的凤凰腾风而上,而那羽背上的少女似乎已经昏厥……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间,素楝幽幽转醒。她一睁眼,便是一轮即将出云的旭日。环顾左右,原来她靠在虞瑾的肩上,二人此时并坐在一棵粗壮的树桠之上。
虞瑾应是寻了这里最高的一棵树。空气里有森林独有的清新,风儿微微拂过,带着露珠的微湿气息,素楝深吸一口气,一扫心中憋闷。晨光之中,放眼而去满是绿色,她的头好像也没有那么痛了。
“留心崖上的日出,比这里壮观多了。”素楝喃喃道。
“嗯。”虞瑾的回答声里带着不常见的尾音,似是透露了他此刻心中的温馨之意。
“那花儿甚是邪门,我是不是中了毒?”看来素楝也知道自己是晕过去了,“我好像看到了阿婆,她在朝我笑,叫我过去呢。”
“你做梦了,”虞瑾转过头,朝她微微一笑。
“嗯。”想到阿婆,素楝的声音有些沮丧。
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呢?
似乎是感觉到素楝的沮丧,虞瑾将素楝搂了搂,二人靠得更近了些。“咱们一起,总归会再见的。”
虞瑾的声音沉稳而坚定,素楝看着那夺目的新日,心里也燃起了希望。
原本二人不欲从空中,而从林中走,想的是掩人耳目。而如今看来,似乎没有必要了。远远地,有一队人马正向这边走来。于是素楝和虞瑾二人并行,朝西方继续行进,远方那人影也越来越清晰。
素楝最近似乎大有长进,连飞行术也有进步。虞瑾稍稍放慢速度,素楝便能跟得上。二人于空中闲庭信步,朝着那未知的方向而行,虽前途未卜,但似乎是因为二人同行,倒也心安坦然。
很快,素楝便被那一队人马所吸引。
当先一人骑着一匹浑身漆黑的马,马儿甚是高大,倒和马上略显矮小的人有些不符。那些人无一例外都穿着深色外袍,甚至连脸也被包裹,只露出一双眼睛,朝着他们二人的方向看来。
看来真的是冲着他们来的。
虞瑾和凌波此番计较,都是默认要秘密行事,冥界若诚心合作,事成之前,必然也不会这般高调行事。
虞瑾心里一面盘算着,一边拉着素楝的手,二人徐徐落下,正好落在那当先一人高大的马匹之前。
当先那人也不下马,居高临下,看着眼前这二人。
面前是一对青春靓丽的男女,和那些人间凡俗之辈不无区别。
难道这就是父亲要求自己接待的贵客?父亲一向胆小谨慎,对任何人都是尊敬有礼,如今年岁渐高,越发的心软……莫不是那穿过密林想来寻宝的凡人?管他是人间哪路富贵,在她眼里,也终究不过是一介凡人。
马上之人一言不发,只细细打量素楝和虞瑾。
素楝站定,也抬起头看向那人。
虽未得全貌,单是那双特别的眼睛就足以引起无数美好的遐思。那人的眼睛闪着莹莹的蓝色,在阳光下闪着一种奇异的美。眉眼间露出的肤色,和那一双拉着缰绳的手,似夜色映雪一般,闪着瓷白的光泽。而那双眼睛里透出的镇定和睥睨一切的傲气,又让素楝无法判断,此人到底是男是女。
那人似乎是容不得寻常人等的这般冒犯,见素楝如此肆无忌惮得打量,不由动怒。扬起手中的鞭子,卷起呼啸的尘土,朝素楝而来。
素楝机灵,侧身一闪,堪堪避过。
然而素楝的这一举动似乎使那人更加愤怒,他纵马向前,再次扬起鞭子,朝着素楝的方向来势汹汹。
素楝好久未曾见到这般不讲理之人,她灵巧跃起,轻巧的避过,又迅速腾空,在那人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一下子绕到了那人的身后,顺势坐在了那匹黑马之上。
马上那人似乎是从未见过如此胆大之人,一下子愣住了。过了半响,这才反应过来,“大胆狂徒!”虽同是女子,除了小时候跟姐姐在一起,她也从未跟任何人一起这么亲近过。
“我可不是狂徒,我是女子。”素楝见她着急,想起来她刚刚盛气凌人的样子,一下子起了逗弄的心思。她双手环绕身后,顺势攥住马儿的缰绳,远远看来,就像将马上女子拥入怀中一般。“不如好妹妹,与我共乘一骑如何?”
旁边一行人,都看的目瞪口呆,他们骄傲的小主人何时被人这般调笑过。那一群随从想要前去将那大胆女子拉下马,可是主人并未发话。如果放任不管,主人此时确实有些不知所措……
虞瑾看着素楝,无奈的摇摇头。
“楝楝,还不下来。”他站在马下,向素楝伸出手。素楝冲他做了一个鬼脸,将手搭在虞瑾手上,准备下马。
马上那人,这才看清虞瑾的模样。
确实出色。
其人之美,甚至比那妖族也不堪逊色。而相比妖族的妖异邪魅,此人又多了一点她也无法描述的宽厚和温和。那人眉眼带笑,分明是对着自己身后那不知所谓的女子笑的,可是在她看来,却像是在对着自己笑。
那笑意沿着一双凤眼延伸,直至鬓边,带着无尽的暖意,还有,一点神秘。她看得心中砰砰乱跳,黑纱蒙面,遮挡了她略微发烫的脸颊。
于是,就连素楝就着虞瑾的手下来,而后站定,笑盈盈的看着她,她都没反应过来,自然也来不及阻止。
虞瑾拉着素楝的手,不让她再胡闹,亦是安慰。
末了,才拱手向她致意。
“姑娘,是我们唐突了。还望见谅。”
马上之人,这才回过神来,心中却想着,“又不是你……”,如往常一样,她想要回怼过去,可是不知为何,那一句“我们”像是心湖中的一颗石子,扰乱了她刚刚起了涟漪的心。她深吸一口气,再看一眼这二位并行而立,显然是一对鸳鸯。
她瞬间清醒过来,不欲再纠缠。
“算了!我们走!”她打马转身。
她也有些害怕,因为在短短的对峙之间,她感到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无声无息向她袭来。更令她恐惧的是,那股强大的力量,似乎不是要和她对抗。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要闯入。可是她清楚明白,一旦不小心跌入,那便是被吸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原本并不是好脾气的人,只是本能的想要逃避,甚至忘了父亲的嘱托。
“公主,公主!”那一对人马,追在当头那一人身后,伴着惊呼,留下一阵烟尘和素楝的满脸疑惑。
“你们认识?”素楝很难想象,这本来盛气凌人的“公主”,突然泄了气就跑了。“才走了昭月,又来了一位公主?”素楝双手背在身后,两只脚交替在原地踱步,裙裾随着她的步伐摇摇晃晃,就像她此时的心。她并不向虞瑾方向走去,只原地转头看向他,嘴角带着笑意,带着些许揶揄。
虞瑾看着素楝,她微微歪着头,隔着两丈远,眼睛里的笑俏皮而温婉。背后连绵起伏的低矮的丘陵,是带着秋意的灰棕色,晨风吹起她的长发,阳光在她背后,面容有些模糊,却也衬得她整个人微微发光。
虞瑾同样站定不动,温柔的看着素楝——她还是那个灵岛的女孩儿。经历了这么多,她依然是那样纯净,那样乐观,有时觉得她仿佛多了一丝沉稳,可是偶尔他更喜欢现在这样有些调皮的她。
素楝被他深邃的眼神盯的心发慌。
“我不喜欢昭月,我也不喜欢什么公主,”虞瑾终于慢慢走向她,一步一步,少年的眉眼里透着坚毅和欢喜。
“我只喜欢你,岑素楝。”他的声音一如从前让她安心,他的声音透着笑意和温暖,他又重复道,“岑素楝,我只喜欢你。”
这一瞬间素楝的心慢了半拍,有些晕眩,还有一股暖意从心底深处涌来,一直涌到眉眼,让她突然很想流泪。
她自然知道虞瑾的心意,她只是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想开个玩笑而已。
哪知他回答的如此慎重。
从灵岛误入饕餮楼,她身边就只有这些朋友了。都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可是辗转之间,眼前这位又从朋友变成了爱人。
而今,她似乎什么也没有,可又似乎什么都拥有。
虞瑾很自然的牵着素楝的手,将她轻轻拥入怀中。这一刻,素楝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什么都不想说。她热情的回应着虞瑾的拥抱,将他紧紧的抱着,听着他温热的心跳,一滴眼泪落在虞瑾深色外袍之上,旋即不见。
虞瑾轻轻叹了一口气,轻轻抚着素楝的头发,给她无尽的安慰。他知道,素楝看似乐观开心的外表之下,掩藏着对亲人的担心。他们二人都有曲折的身世,又有一颗想要珍惜一切的心,所以从前才因为过多的为对方着想,而错过很多在一起的时光,才让素楝生出这么多的不安。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放手,虞瑾在心中暗下决心。
“我们是不是要赶路了。”过了许久,素楝轻声道。虞瑾这才将她放开,看到她微微红着的眼睛,还有更红的是她的脸。
“我还以为某人要在这里住下呢。”虞瑾开着玩笑,不想让素楝看出来自己早已识破她的脆弱。
素楝挣脱她的怀抱,用手指着不知哪个方向,“不是向西走吗?西边在哪里,这里,那里,还是那里?”她嬉笑着,跳着,闹着……
虞瑾任由着她笑闹,指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耐心教她怎样辨认方向。
二人朝着刚刚那一行人的方向而去,时而隐没在这丘陵山间,时而现身于蜿蜒小路。偶尔,二人也相携在空中赶赶脚程。只是虞瑾真身太过显眼,没了密林的遮掩,不便现身,即便在空中,也只能御风而行,由是脚程稍稍慢了些。
这条往西边的路很长,抬头茫茫一片,都是低矮的起伏的山,间或有一些平原,长着稀疏的灌木。杂草入秋,入眼便是灰黄色,越往深处去,越显得荒凉——这已经是冥界的地界,可是这样广袤的地面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冷清孤寂。且越往深处去,天气越发冷了起来,杂草灌木也越来越少,地上渐渐多了雪粒儿,空中灰蒙蒙的,连飞鸟也不见一只。
再往前走,虞瑾和素楝已经来到了冰天雪地之间,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二人的身影,如同天地之间的蜉蝣一般渺小,在这广阔无垠的雪地间移动。虞瑾暗暗运起仙蚩之力,紧紧攥住素楝的手,二人倒也不觉寒冷。
这万籁俱静、雪白晶莹之地,仿佛天地之间只剩此二人。
“瑾哥哥,幻花岛在哪里呢?”素楝忍不住问,自从出了密林,所见就跟“花”再无半点关系。素楝不敢想象,冥界的人们,到底是如何在这冰天雪地之下生存的。
冥灵的生命并不比仙人少多少,但是显然,不论是生活环境,还是在六界的地位,远远比不上仙界。甚至都比不上生命短暂的人类——至少人类有四季变换、春花秋月,而这里,除了冰雪,什么也没有。
“快到了。”虞瑾道。他也没去过幻花岛,但是他推测,接他们的人应该快到了。按道理,冥界和魔界都已经收到消息,不然自己和素楝也不会一路畅通。他甚至在想,刚刚那位骑马的“公主”,会不会就是第一波安排来接他们的人。
这一路过来,周围渐渐荒凉和冷寂,他和素楝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冥灵漫长的一生,原来只有白色。
远远的,有一小队人马,身着赭色衣衫,看见素楝虞瑾二人向前,当先一人嘱咐几句,便往前去报信儿去了。
从这片荒原再往前,真的可以称作是了无生机了。之前的地面上还是踩着吱吱发响的雪籽儿,偶尔也能看到鸟兽的脚印或者残留的枯枝,但是这里完全是一个冰块砌成的世界,地上连一丝冰裂纹都没有。冰雪迷雾之间,天地合二为一,远远望去,就是一片冰雪荒原,只有走到近前,才能发现一座巨大的冰山赫然矗立在眼前。这座冰山如此之大,仰头竟然看不到山顶。那刀削般的山峰,像是从天而降的一堵墙,直直地将这世界一分为二。
对于第一次见到这样景象的人来说,心中的震撼自是无以言表。但是很显然,从荒原退下来的赭衣人不是第一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