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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其他类型 > 民国逃亡记 > 番外之陈耀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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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初期,京城朝阳区的一条胡同口,两个半大小子正在踢打着一个比他们矮小一头的男孩,小男孩身上都是鞋印泥土,抱头趴在地上大哭,闻声飞奔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也不吱声,捡起半块板砖朝着其中一个小子的脑袋就狠狠拍去,那小子一偏头,砖头实实在在拍在肩膀头上,他疼得嗷唠一声,连滚带爬跑到一边。

另一个小子见势不好,撒腿就跑。

挨砖的也哎哟哎哟追上去,嘴里喊着:“刘建军你等我会儿啊!”

女孩犹不解气,奋力将板砖朝他们撇去,“胡大伟、刘建军!再让我看你俩欺负我弟,我就弄死你丫的!”

砖头自然追不上比兔子窜得还快的俩小子,她也不追,一把拎起弟弟,使劲拍打着他身上的尘土,“看你那个怂样儿!回家换衣服去!”

小男孩被搡得几个趔趄,手上依然紧紧抓着姐姐的衣摆。

女孩眼风一扫,对着胡同口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中年人没好气地说:“走你的路得了!看什么看?”

那人也不生气,只是温和地笑笑。

女孩白了他一眼,扯着弟弟的手,回了胡同里。

陈耀祖笑着摇摇头,骑上自行车,慢慢地蹬着。

小时候,他被胡同里的张有财和二柱子欺负,也是姐姐替他出的头,姐姐把棍子交到他手上,让他使劲打他们。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打人,心里害怕得不行,打完发现也没有那么可怕。人不能太胆小,总要有还手的勇气。

他懂得,爸爸就要病死了,以后他是要跟着姐姐生活的。虽然姐姐看上去很凶,对着他和爸爸从没个笑容,但他能分得清,姐姐对他挺好的。

跟姐姐住在北大职工宿舍的那段日子,是他最幸福的时光,那么难,姐姐依旧不慌不忙,安然笃定。他们不是很富有,但也从不缺吃用,鹿鸣姐姐很会做饭,简单的食物也做得很好吃,他很快就长高了个子,还上了学,交到了好朋友。

到了哈尔滨以后,也很舒心,只是远离了好朋友,有些伤感。还有就是,那里的冬天实在太冷了,简直要冻掉人的耳朵。

机械厂的职工没有北大老师文明,嗓门也极大,但人都很热心,有事的时候,都愿意伸把手。可是,他也听到有人说他是拖油瓶,耽误了姐姐的大好年华,为此他气哭了好几次。

一直到五二年,姐姐终于和周大哥结婚了,鹿鸣姐也和周大哥的弟弟结婚了。

他跟着姐姐搬去了姐夫分的房子,鹿鸣姐姐也住到了飞机制造厂的家属房。

鹿鸣姐姐还像以前一样照顾他们,有点好吃的都带到单位一份,他真羡慕她们之间的友情。他去过鹿鸣姐姐家里,收拾得特别好,他们夫妻也一直和和气气的,不像姐姐和姐夫总是吵架。姐姐真的很凶,她总是欺负姐夫。

姐夫长得膀大腰圆,却是机械厂出了名的妻管严。

小时候的陈耀祖很同情姐夫,大一些看出来,姐夫对姐姐那些不痛不痒的打骂甘之如饴,根本不值得同情。

再大一些,他看懂了,姐姐姐夫也不叫吵架,那只是他们相互磨合的一种方式,他们通过一些争吵和摩擦,互相试探着对方的人品和底线。于是,有人攻城掠地,有人丧权辱国。

爸爸妈妈的相处方式与他们截然不同,他们几乎不吵架。妈妈很好看,她比姐姐也大不了几岁,却早早的死了,死得很惨。爸爸看似很疼爱妈妈,可是六七岁的他,已经有了深刻记忆,他记得街坊邻居的闲话,记得妈妈被爸爸逼着,和几个女邻居一样,做那些不好的事情。

他一直不敢和姐姐提这些,他觉得羞耻。

姐姐也从没问过,仿佛漠不关心。姐姐是个清冷的人,对谁都温和礼貌,对谁也不热情。除了姐夫。

直到外甥出生,他才知道,原来姐姐的身体里竟蕴藏着那么多的母爱,她常常抱着她的长子,亲个不停,发出一些很奇怪的声音,有时把孩子的小拳头整个放到嘴巴里,做出啃咬的架势,有时还把孩子的小脚丫放到鼻端使劲地嗅闻。

陈耀祖不记得妈妈是否也这样喜欢过自己,但他此时此刻真的有些嫉妒这个小外甥了,他们一家三口常常在一起莫名发出欢喜的笑声,让他心中生出一种终究不是这家人的感觉来。

十八岁那年,他要考哈师大,姐姐看了他的志愿,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说:“耀祖,你还是别当老师了,考林大吧。”

陈耀祖点点头答应了,心里却没来由觉得姐姐是不希望他留在哈尔滨了,他心里悲伤得不行。不敢跟姐姐直接硬刚,犹豫两天,还是悄悄到老师那里改了志愿。报考后的一个多月里,他拼命学习,最后竟然真的考上了第一志愿,北京师范大学。

他忐忑地把录取通知书给姐姐看,姐姐只是愣了一下,并没有发火。

但陈耀祖却永远记得姐姐那天的眼神,很复杂,有失望,有失落,还有一丝自嘲。

他忽然就很后悔,他想抱着姐姐跟她道歉,他想读第二志愿哈师大,这样就可以离姐姐近一些。

但少年的自尊不容许他道歉和解释,他就这么梗着脖子,带着姐姐给准备的行李去了北京。

四年大学,他只回了三次哈尔滨,他拒绝了姐姐的汇款,只靠着奖学金和补助,坚持读到毕业。毕业那年是六零年,谁家都不容易,他不想回哈尔滨给姐姐增加负担,也没有听到姐姐叫他回哈尔滨,于是,他听从老师的意见,留京在一所高中当了老师。

他拥有了一间小小的宿舍,非常知足。

六一年的春节,他是一个人在宿舍北京的,看着万家灯火,他流泪了。

他与姐姐疏远,姐姐就回以了同样的态度。

他是多么希望姐姐能骂他一顿,甚至打他一顿,然后问问他,为什么抽风,为什么不回家。

可是没有。

他清楚记得姐姐和姐夫说过的那一番话。他们刚结婚不久,机械厂一个长得很妖艳的女干部,跟姐夫说话总是贱兮兮的,风言风语传到姐姐耳朵里,她没去找那女干部,而是回家对姐夫说:“周逢春,结婚了,我会守妇道,你也要有男德,如果你有一丝外心,我就当从来没你这个人!”

姐夫叫屈,说自己从来没有外心。

姐姐说:“苍蝇不盯无缝的蛋,一定是你给了人家开放了权限,人家才敢跟你撒娇发嗲!”

姐姐是那种离了谁都能活的人,陈耀祖至今仍然记得姐姐的眼神,她似乎真的在权衡,这个男人还能不能要。

姐夫当时就吓傻了,慌忙把他推出房间,说小孩子别捣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道歉的,三天后总算是风平浪静了。

姐姐说的对,后来,上万人的机械厂,硬是没有一个女的跟姐夫眉来眼去了。

陈耀祖知道妈妈对大妈妈的伤害,爸爸妈妈做了错事,却要他承担后果,他很难过,也很无奈。

他从不敢要求姐姐对自己多亲近,但对于姐姐冷淡的反应也有些伤心,她竟然一点都不争取一下。

二十四岁那年,他结婚了,妻子是同校的老师,教外语的。

只是他们的婚姻只维系了短短四年,运动开始后,他们就遭到学生的揪斗,那段日子真是屈辱和难捱,陈耀祖被几个男同学打倒在地,他的眼镜片碎了,身上也全是尘土,倒在地上,他忽然想起姐姐,当年她好像把张有财吓得不轻,直喊她仙姑,他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想法,姐姐真的是仙姑吧,她不许自己报考师范,是不是早就看到了今天......

他的成分不好,妈妈以前做暗门子生意的事情,也不知怎么被学生翻了出来。

妻子不能忍受,带着两岁的儿子,跟他离婚回了娘家。

那一年,好多文人投河上吊,好像会传染似的。他也不想活了。

就在这个时候,陈耀祖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姐姐终于肯主动联系他了,只听到一个“喂”字,他就哭得不行,少年时的委屈和最近的屈辱都涌上心头。

姐姐却很平静,她说她也被批斗了,问他怎么样。

陈耀祖想和姐姐一吐为快,只是传达室的大爷一直盯着他,他不敢多说话,就只是哭。

姐姐那边应该也有人监督电话,她说她换了岗位,身体上虽然辛苦,但心灵得到了净化,她已经和父亲那个民族资本家断绝了关系,希望他能大彻大悟,也和父母划清界限,她还说很惭愧牵连了姐夫,让他从科长的位置给撸了下来。

想到姐姐已经四十七岁,他关心地问起她的身体。

姐姐沉吟一下,说,“我还行,坚持个十年八年的,没有问题!”

说十年的时候,语气还加重了一些。

很快她就挂了电话,从始至终,她的声音一直很平稳,没有一丝哭腔,也没有委屈。

陈耀祖莫名就被姐姐安抚到了,这世界上,还有人关心他。

他不再焦躁,不再怨天尤人和悔恨自己的选择,竟也慢慢熬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甚至在前妻改嫁后,还将儿子的抚养权要了过来。

今年暑假,陈耀祖带着儿子回了哈尔滨,姐姐已经六十岁,身体很好,整个人看上去沉静柔和,仿佛前些年,从未受过伤害。

——只是提及大外甥,就容易失态。

姐姐三子一女,她最疼爱的长子,却是最让她操心的。

瞒着她报名下乡不说,这几年,大家都张罗返城了,他却又跟一个上海知青结婚了,根本就没和家里打招呼。

姐姐和他提起长子,流着眼泪说我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又说当年拐得周逢春和周连春兄弟俩到哈尔滨遭到报应了......

陈耀祖满脸同情,心里笑得不行,他觉得这会儿的姐姐,充满了烟火气息,她只是个深爱头生儿子的普通女人,一点也不像仙姑神婆了。

他笑着给她倒了一杯凉白开,让她润润嗓子,继续再说。

姐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白了他一眼,喝了两口水,又转移了话题。

鹿鸣姐赶来看他,知道他一直单身,劝他再找一个。

他看姐姐,姐姐只说,有合适的、喜欢的就结婚,没有也别将就。

这次,他们父子在哈尔滨共住了一个月,儿子换了水土,长高了足足五公分。

回北京前,姐姐给他儿子脖子上挂了一个小木斧头,说是戴着玩的。十五六岁的少年不喜欢这些东西,火车上就要摘掉,被他喝斥,说姑姑给的永远不许摘!

姐姐还说很遗憾房契找不到了,否则父亲那套被人占了的房子,就可以要回来了。

陈耀祖回去后,立即就去房产部门询问,人家说没有房契,肯定是不能退还房屋的。

他又找了几次,依然无果。

直到八八年,他无意中在街上遇到了张有财,就是那个欺负过他的小子。

他靠着认识几个大院子弟,做了买卖,现在算是不小的老板了。这小子居然还记得姐姐,说有机会一定要去哈尔滨看望她。

就是在张有财的帮助下,查到了房契底子,陈耀祖只花了几块钱工本费,就补办了房契,然后,就拿到了那个破破烂烂的一进院子。

陈耀祖把这个喜讯告诉了姐姐时,她在电话里长长吐出一口气,很高兴的样子,陈耀祖也很高兴,这么多年,他终于帮姐姐做了一件事。

两千年,那片胡同动迁了,他把一半动迁费分给姐姐,姐姐却坚决不要,说已经和父亲断绝关系,就不要遗产了,还让他拿这些钱在二环买套房子。

陈耀祖真就听话地买了套房子,若干年后,他的房子涨到了天价,对儿子感慨,“多亏了你大姑!”

儿子哭笑不得,“爸你能不能别这样啊,怎么好事儿,都是我大姑的,我长了大个儿多亏我大姑,大风天我差点没让楼上花盆砸脑袋,也多亏我大姑,我结婚找媳妇得让我大姑把关看看,现在房子又多亏我大姑了!”

陈耀祖认真点头,“真的,都是多亏了你大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