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换个不那么直白的角度来说所谓的艺术家,可能更能表达我的理解。”
“呃,您说。”金发女人笑了笑,等待下文。
曾敏抿了口茶水,“比如,忘掉你心里,所有与艺术相关的东西,包括世俗的清高,创作的渴望,包括对未来的那些理想,扔下画笔、乐谱、刻刀,去找个班上,挣一份能养活自己的辛苦钱,和大多数人一样生活。
“交最俗的朋友,喝最烈的酒,吃大锅菜,把自己磨砺成粗鲁的力工,精明的销售、疲惫长途司机,或者,市侩的小商人。”
“变成一个普通人?”
“这世上,有谁不普通?”
“哈哈,也是,不好意思,您继续。”
曾敏修长纤细的手指划过手中杯口,低声道,“如上所述,过上那么一段时间,突然有一天,你从梦中醒来,一束质朴的晨曦落在你的脸上,让你感受到了除日常和温暖之外的东西。”
“那个时候,你不会把生活过的如一团乱麻,不会陷入虚无与狂躁,连累到爱你的父母亲人,不会因为了某个妄念的升起,自己动手把自己身与心全捏碎,不会为了所谓的艺术把自己饿死。”
“到那个时候,你再想想,艺术,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是奥林匹斯的圣殿还是一场被金钱扭曲的吃人游戏?你还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什么是艺术?”
李乐尽量用最贴切的词汇表述的曾敏的话,让金发女人蓝色的眼珠里愈发深邃,盯着对面乌黑顺直长发从光洁的额角,如流苏般轻盈披垂肩头,一道缕初夏春末轻柔的阳光在蓝色长裙上勾勒出一条绶带,静静地坐在拿,眼角含笑,轻抚白色瓷杯,如同静物油画一样的女人,陷入思索。
好一会儿又听到。
“光和水滴构成了彩虹,食物与鲜花从泥土中一点点一天天生长而出,抽象的基础是具象而不只是想象。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是凭空出现或独立存在的,包括你和你所追求的艺术。”
“曹植的理想是继承王位,李白、苏轼的理想都是当官,岳飞、辛弃疾、李清照的理想是还我山河。贝多芬的理想是成为贵族,当然,柴可夫斯基也是这么想的。他们,都是伟大的艺术家。”
“柳永与元稹,更很符合大多数人眼里艺术家的品味。当然,还有卡夫卡。但,大多数人的理想只是好好活着。”
李乐看着自家老妈,有些费力的转述着,看到金发女人似乎能听懂这里的几个人名所包含的意思,松了口气。
“古话说,功夫在诗外。艺术是什么?是修养、工具、混迹某个圈子的名片?是理财产品,还是刀与剑?艺是技艺,术是方法,都应该服务于具体,是依附社会物质基础和文明而存在。你是想挣钱还是想砍人呢都无所谓,就是别骗自己说,艺术很圣洁很高尚。”
“为了艺术而成为艺术家,本来就不怎么可靠,您说呢?”
金发女人这时候已经喝上了笔记本,托着下巴,想了想,说道,“艺术是一种生活状态,跟做不做艺术家,没关系?”
“这也是一种理解。”曾敏笑了笑,“对艺术这东西,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合理的解释。我们老祖宗有句话,造化为师,实用为本,道法自然。”
李乐又搜肠刮肚的把话翻译了,摸起杯子,猛地灌了口。我滴妈耶,您平时也不这么抽象啊,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咋和这些圈里人一说话,就变了个人似的。我爸,当年看上的,是哪个你?
“况且,我不觉得艺术有什么家不家的。只说做一热爱绘画的人,需要的是一种永不见底的、重估一切的欲望。当然,到了明天早上,如果我起来晚了,又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个鸡蛋,可能就不这么觉得了。”
“哈哈哈哈,曾女士,您的话,怎么说,很有意思。”
“那就好,有意思比有深度有意思的多。”
“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您觉得,艺术家,不,或许就像你说的,搞艺术创作的人,他们和其他人的区别在哪?”金发女人又道。
曾敏放下茶杯,挺直了腰,光影一闪,从绶带变成了淡金色的纱巾。
“如果硬要把人归个类,那么,这世界上,只有两个群体是向内求的,一个是宗教的修行者,另一个就是搞艺术的这群人。”
“日复一日持续不断地关注内在、向内,进行着探索,这就是他们的日常。而对于外在的世界,他们要么主动隔离,要么就是观察视角,人在戏中,心在戏外。而其他所有的群体都在向外求,身心都在戏中。嗜欲深者天机浅,凡外重者内必拙。”
“咳咳,咳~~~”听到最后一句,正翻译着的李乐被口水呛了一下,我这,咋翻?
照了几张相,曾敏又领着这位女记者去了基金会的办公区参观了参观。
听到繁星基金会的公益项目和意义,这位金发碧眼的艾琳·布鲁斯克,当即掏出了五百刀,表示要为美术普及教育事业添砖加瓦。
曾老师看到绿色的钞票,很开心的拉开抽屉,手写了一封捐赠证书,盖上戳,塞给了女记者。并表示,希望艾琳·布鲁斯克女士,以后要和繁星常来常往,帮助宣传一下基金会的项目。
交换了联系方式,约定下半年在米兰的曾老师画展上见面,女记者握着曾老师的手好半天,这才恋恋不舍的走了。
看着消失在拐角的背影,李乐咂咂嘴,“妈,中午了,不留人吃个饭?”
“吃啥吃,这女的有问题,你没看出来?”
“啥问题?”
“取向问题。”
“嚯~~~~这么,我怎么没看出来?”
“所以说,你没艺术细胞。”
“有细胞就能?”
“这是种直觉,圈圈子里,常见。”
“哦哦。”
“别哦。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想学画画的小胖子,什么时候带过来?”
“等等呗,这时候不方便。”
“也行。”曾敏点点头,“好了,你没用了。自由活动去吧。”
“亲妈,您就这么白用啊?”
“也是。”曾老师从兜里翻出几张一块五块的纸钱,拍给李乐,“劳务费。”
“八块三?”
“不要?”
“要,干嘛不要,能买一斤五花肉呢。”李乐把钱往兜里一揣,扭头进了院儿,喊道,“媳妇儿,中午想吃啥?你不是想吃红烧肉么?辣的还是甜的?媳妇儿,你在哪屋呢~~~”
“有了媳妇儿忘了娘,哎~~~~”曾敏叹口气,想起刚才那金毛女人,打了个冷颤,噫~~~~
。。。。。。
芳草地迪阳,一个穿着件蓝布工作服,脚蹬布鞋,带着眼镜的胖老头,眼巴巴看着电梯口。
门一开,瞧见人高马大的李乐钻了出来,脸上瞬间一喜。
“呵呵呵。”
“哟,老爷子,您在这儿干嘛?来家又不是干嘛的,你还至于迎啊?”
“在家坐了一天了,出来站站,松快松快腰。”
“赶紧,赶紧回。”李乐胳膊一甩,左手换右手,空出一只手,忙弯腰搀扶上。
老爷子年前开始,眼睛就越来越不利索,原本一只眼几近失明,现在连另一只也开始有些泛重影。
李乐去斯德哥尔摩之前,还有回来时,来家看望,和王家大伯聊起,实在不行去医院动动手术,可老爷子却说,做好罢了,做不好,这个岁数,上了手术台,终归担着风险。只要不耽误写书吃饭,就这样吧。
见劝不动,李乐只能琢磨着另想办法。毕竟,按着老爷子的关系人脉地位,即便大国医也能上门来,可要是自己不愿意,谁说也没用。
进了门,李乐先是放上东西,和保姆打声招呼,就去了老太太那屋。
看到伏在书案前,一副多年花镜扣在鼻梁,面若沟壑的袁奶奶,李乐先是一愣,随即心沉了半截。
离上次见,不及月余,可能是天气尚寒,还看不出什么,可如今天气渐暖,衣物增减,厚重棉衣一去,袁奶奶这消瘦的身形便显露出来,握着笔的手腕处,关节凸显的有些过分。
面色,虽带着点红润,可仔细看起来,眼角的松弛与疲惫,愈发明显。
李乐脸上一僵,随即又变回笑意盈盈,忙走上前,“袁奶奶,你这准备再考个博士?”
“呵呵呵,小子,又来打趣。”
“您不好好歇着,弄这些劳什子作甚,费心劳神的。”李乐指指桌上的画片和稿件。
老太太在前几年,重新修订完“华夏音乐史图鉴”之后,手里闲不住,又开始一本有关刻纸艺术的“游刃集”的编写来。
李乐这才知道,袁奶奶,不仅是书画、艺术史、文物鉴赏、家具古建筑、古琴演奏的专家,还有一手深厚的刻纸作画,以刀作笔的造诣。
可编这种书不是做饭,耗费心血不说,还是个体力活,有时为了一个题目,还得满燕京城找资料,下刻刀,老太太八十多了,可那脾气秉性和老爷子一样的执着,认准的事儿一定要做好。
于是这两年,一直忙碌着,终于去年把一本书出版,可身体也日渐消瘦。冬天一场病,又伤了元气。
见到李乐有些强颜欢笑,老太太倒是洒脱,招呼坐了,从一本书里,抽出几张红纸刻的金鱼图来。
“瞧瞧,怎么样?”
“这是您刻的?”
“前几天,去了冬衣,身上轻快了点儿,手上有劲儿,闲着没事就刻了这么几张金鱼儿出来。”
“您还费这力呢?写写画画倒也行了,刻刀怎行?”
“这不也是锻炼了?呵呵,你瞧瞧呢?”
李乐叹口气,仔细瞧了,一轮圆月,两尾金鱼,一上一下,尾如绸缎,鳍若展翅,围着一株水草,灵动摇曳,顾盼生姿。
“好看,这得封装起来,放在案头书柜。”
“喜欢不?”
“不喜欢。”李乐摇着头。
“哈哈哈哈,行了,喜不喜欢就是它了。上次你来,说起怀了双生子,正好么,一对金鱼儿,算是给孩子一个祝福。”
“是咯,鱼游春水自相濡,好向波心弄碧珠,多好,收着吧。”老爷子走进来屋来,笑道。
“那,我就收了?”
过往从老爷子这儿,收点小品,礼物的,李乐总是心里欢喜,可这次,怎么也没了那股子高兴劲儿。
“诶,小子,已然是初夏,燕大静园里,紫藤花开过了没?”袁奶奶忽然问道。
“呃.....”李乐一怔,这才想起,老太太也是燕大三几年的校友,此时问起来......
“开过了,很好看,搭着院墙,像瀑布一样,每年这时候,都有学生在那边拍照来着,我现在蹭用的那间小办公室,开窗,就在眼前。”
老太太听了,笑着,眼里好像回想着,念叨着,“蝴蝶不知人事别,绕墙间弄紫藤花。好啊,静园,多少年都没再看过了。”
“那时候在燕大上学,我可是真真的资产阶级大小姐。女生宿舍,就是静园,一院二院三院四院,宿舍有舍监,有工友,每天早起,连被子都不用叠。放学回来时,已经有工友打扫得窗明几净。”
“从图书馆借了书,看完书,夹好借阅证,放在桌子上,自有工友代为送还。”
“自行车也由工友打气,保养,看见哪儿坏了,自己就推着送去修理了。在食堂吃饭,把碗一伸,‘大师傅半碗’,‘大师傅一碗’。自有人盛来。吃了几年食堂,都不知道在哪儿盛饭。”
“你那个养尊处优的身子哦。”一旁,老爷子笑道,“当时我见到你,就知道,这非达官贵人家里才能娇养出来的金枝玉叶。”
“哈哈哈~~~你不也一样?”老太太拍了拍李乐的手,“那时,大四,和你差不多大的年纪。写了一篇研究美术史的论文。系主任说,论文是很好,可咱们是教育系,也没个人能指导你,我介绍你去找一个人吧,研究院的王士乡。”
“您就去了?”
“去了啊。他不住在学校里,住在西门外的王家花园。我拿着系主任的介绍信就去找了他,讲明来意,他倒也不推辞。指导一番之后,真的给开了几页单子,我的论文便是按照这一指导做出来的。之后,这人又开始隔三差五的给我写信。”
“您没明白?”
“哪能呢?又不傻。不过,第一次见面,这人就给我吃柿子,我没吃,他倒是吃完了,还是掏空了内瓤,依然完完整整的柿子壳。”
“呵呵,王爷爷,您还有这技术?”
“小时候吃着玩么,后来被她看去,说我是显摆,呵呵呵。”
“可不么?谁有那闲心掏柿子吃?”
就这么,家长里短的聊着,李乐听的多,说的少,静静地坐在那,看着袁奶奶,高耸的颧骨,心里,有些沉。
再一抬眼,瞧见老太太有些倦了,李乐忙起身,扶着老爷子出了屋,叫过保姆进屋照看着。
客厅里,依旧拥挤杂乱,那张大案上,以李乐的眼力,瞧见一件明代龙凤珐琅盆,盆边是大八宝小八宝,还有一件镜架,是黄梨木的做活,但木质是紫檀。还有些有些嘉庆、光绪年间的小彩碟、青花碟。
“王爷爷,您这是又哪儿淘换来的?”
“不是淘换,别人送来掌眼的。”
“您不是不给人背书的么?”
“都是交情,堵的是生人。”
“这人,面子够大。”
“呵呵呵。”
等保姆从老太太屋里出来,李乐想了想,还是问道,“王爷爷,袁奶奶这边......”
老爷子攥着拳头,沉默许久,喃喃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生苦短数十年历生老病死,磐石亘古无转移经春夏秋冬。我不舍得,才觉得短暂,可人,跳不出规律啊。”
李乐低着头,觉得手心有些凉,在腿上搓了搓,“王爷爷,晚上,我给您和袁奶奶做面条吧,老长老长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