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乐说傅当当是燕大法学院的学姐,来这边做“国企改制过程中法律适用”规范调研的,不过连祺不信。
就傅当当这一身的整洁干练的黑色西装,白衬衫,九分裤,高跟鞋,利落短发,举手投足间的气场,还有看人时,那毫不掩饰的打量眼神,说话时干脆的短句,走路带起的风,也不像学校里那些做研究的人,倒像是职场里的那些女强人。
男人没什么感觉,但是同为女性特有的压迫感,让连祺又羡慕又有些向往。
而阿文,就像,影子,似有似无,如果不说话,很快就会忘记身边有这么一个人。
连祺有些好奇,这秃子身边,都是些什么人?
“连祺,介绍信带了么?”
“带了,昨晚上就装里了。”连祺拍了拍膝上的包,“诶”了一声,伸手一掏,摸出包印着龇牙咧嘴的小蜜蜂的果汁软糖来。
“当当姐,吃不吃糖?”
一旁靠在车窗边,正捏着笔,在一本文件上写写画画的傅当当扭头瞧了眼,“哟,小蜜蜂啥时候出的这玩意儿?”
“前几天超市才看见的,有好几种口味,捏着软弹软弹的,里面还是夹心的,味道还不错。”
“给我两个。”
连祺倒出两个在傅当当手里,又冲副驾上的李乐晃了晃,“你吃不?”
“他才不吃呢。没听说过卖盐的喝淡汤,编凉席的睡光床?”
“淡汤?啥意思?”
“没啥。”李乐打着哈哈,一伸手,“这个,我还真没见过。估计是试卖的,给我两个,有啥味儿的?”
“绿色的是苹果,红色的是草莓,黄色的是芒果,紫色的是葡萄,粉色的是桃子。这包给你,我这还有。”
“谢啦。来,文哥,张嘴!”
“我取向正常。”
“......”
“哈哈哈哈~~~~~”
“啥?哦,哈哈哈~~~”
后座,傅当当和慢了半拍的连祺,一个笑的仰着脖子,一个扒着椅背。
“得得得,文哥,以后,你少跟红姐学这些。”
李乐叹口气,往手里倒了一把糖,都塞了嘴里,估计是葡萄味儿的有点多,眉毛直抽抽。
好一会儿,才又问连祺,“你说你那个下铺家是新化特钢的老职工?”
“是啊,她爷爷在58年建厂的时候就是了,后来她爷爷办了提前退休,他爸去顶的班儿。不过,她爸是最早一批买断工龄的,反正从她嘴里,没什么好话就是了。”
“现在呢?”
“她爸拿着买断的钱干了几天小买卖,赔的一干二净,最后去粤省那边的一家建材厂打工,一年也就春节能回来一趟,幸好南边给的工资高,要不然,她上大学的都困难。”
李乐想了想,“要不,你和她联系一下?”
“不用,直接去就是,我俩关系铁着呢?本科四年,去了她家过了三年暑假。”
“成,我们跟着你来。”
“没问题。”
说话间,四个圈从路边一个写着“北江欢迎您”的高炮下驶过。
。。。。。。
新化特钢和这片土地上的大型国企共用一个模式,在没有被富华并购之前,有着自己的家属区幼儿园中小学,医院商场银行邮电所,车站消防队派出所,关起门来,就是一个从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都凝聚在一处的世外桃源。
只不过,市场经济的到来,让这些成为了过眼云烟。
车子在连祺的指引下,从北江这个倚着松江而建的城市穿过,两边的街景看起来就是一个小号的茶啊冲,一样的蓝天白云下,平铺直叙的道路,平面的城市,只不过,相比茶啊冲,更矮些,更陈旧一些。
或许是午后的缘故,街上的显得有些空旷,时不时能看到蓝白色的捷达出租或者全封闭的摩托三轮停在街边,司机们似乎也不着急,树荫底下围坐着,喝茶抽烟聊天。
又从几栋带着脚盆风格的建筑前经过,李乐扭头看了眼。
“好嘛,这条街是干嘛滴?”
“啊?”
“瞅瞅。”李乐手一指,“小世界、小旋风、小百乐、百斯特、小百花、朦胧、火凤凰,这边咋这么多舞厅?不过瞅着,都挺破败啊?”
“哦,你说这边,这一片是三纬路东关跳舞街,九几年开始,就大大小小陆续在这边开了不少舞厅,当时最火的还是大百乐,只不过后面改成游戏机厅,就剩下这些不大不小的舞厅,在我们吉省,你要说最喜欢跳舞的,那就是北江这边。当时这里的舞厅数量,全省名列前茅。”
“不过再往后,这一片就不成了,年轻人又都去吉大街那边的文联,这里就成了中年人的窝子,再再往后,可玩的东西越来越多,网吧、迪厅、KtV什么的,连中年人都不来这里了,也就还剩这么几家的招牌维持着。”
李乐笑道,“那说明北江这边人的业余生活很丰富啊?”
“这边和茶啊冲还有其他几个地方有点不一样,那种特大型的央企级别的厂子比较多。”连祺给数着,“能叫上名字的,你像中油吉化,中油化建,国网供电,国能吉热,中航,中铅,中海,中兵,一汽、中钢,中钢吉电,中钢,轻工业部的吉纸,冶金部的锗厂,有色金属的镍业公司,还有省管的吉化纤。”
“这么多?”
“可不,茶啊冲之前,这里才是吉省的工业基地,都是央字头的企业。所以,前些年的国企改制,对这边的冲击比较小,兜里钱不少,你说闲着干嘛去?”
李乐点点头,“倒也是,只不过央企多也不好,地方能分到的钱就少了,都是给这些大企业做服务和配套。”
“可不,我那室友也这么说的。诶,文哥,前面那座桥,过江。”
“好。”
又往东北方向开了二十分钟,才又看到一片有些老旧的居民楼,路边公交站台上的新化家属小区的站名,告诉车里人,来北江的第一站,到了。
从一个岔路口开过一个下岗,就看到一座用角铁焊成的,挂着“新化一区”几个油漆大字的小区大门。
车往里进的时候,门卫室门口围着聊天的几个人瞧着车,警惕的看着。
一拎着水果罐头改成的大茶杯的起身,伸手一拦。
“诶,哪儿的?来干嘛的?”
“大爷,我们找人。”连祺落下车窗,笑道。
“找人,找什么人?”老头又看了眼车牌,嘀咕道,“吼,京牌儿,这是哪家的?”
“孙倩,我是她吉大室友,她家是三号楼二单元二零二,她妈,梁姨,不是在小区车棚边上干了个裁缝铺么?”
“哦,小倩啊,我说看你这么面熟呢?以前来过啊?”
“可不,来了三年呢,都是夏天。”
“京牌,姑娘,这是混好了,都去燕京了?”
“没呢,这是借朋友的车。”
“那也行啊,能借四个圈儿给你。成,进去吧。车别乱停。”
“知道,谢谢大爷!”
车轮一动,穿过大门。
李乐说道,“这管的挺严啊?”
“以前不这样啊?都是直接进直接出,也没个人问。”连祺嘀咕道。
傅当当笑道,“以前你不是有人领着来么?再说,你一个姑娘家的,有啥要关注的?”
“嗯,兴许。”
地方不小,几十栋居民楼,有新有旧,有筒子楼也有单元楼,不过即便是旧的那种筒子楼,看起来,也比抚城新钢雷锋路上的家属院儿要好得多。
还有篮球场、小花坛,花坛里还有些看起来挺抽象的雕塑,再往里开,还能看到水池假山宣传栏什么的。
可能就像资料里写的那样,新化特钢一直到改组前,依旧是北江市属企业里,纳税前几名的存在。
所以昨晚上傅当当在做功课的时候,一直纳闷,为什么一个效益尚可的企业会参与到市场化的改组合过程中来。
“诶,前面车棚,梁红改衣店。”连祺拍了拍阿文的靠背,“门开着呢,我去叫人。”
等车子停到那间“梁红改衣店”门口,连祺先跳了下去,喊着,“梁姨,梁姨!!”
“诶,诶,进来就是,门口叫唤啥?”一个五十多岁的微胖短发,穿着件黑色马甲的女人从临时工棚一样的小屋里出来,瞧见连祺,一愣,随即快走两步,拉起连祺的手,“哎呦哟,祺祺,你咋来了尼?我瞅瞅,我瞅瞅,呀,变样了啊?好看好看,还是比我们家小倩好看。”
“梁姨,瞧你说的。孙倩哪点儿比我差了?”
“实话么不是?”梁红又摸了摸连祺的手,“咋?有空来了?前些天孙倩给家来电话,还说你在茶啊冲等着办留校呢。”
“嗨,这不是跟着老师做课题么,正好有个调研要来新化这儿,我就和几个同学朋友想来看看您。”
“我说呢,哎,他们人呢?招呼进来坐,我等人来,咱们上家去。”梁红绕过连祺,往身后瞅。
“李乐,当当姐,你们来。”连祺转身冲车里招呼。
“哐哐哐”三下车门响,梁红瞧见李乐几个人,嘴里“呵”了好几声。
尤其看到魁伟身形,偏偏又长着一张俊秀的和姑娘一样,带着微笑的猫咪唇的李乐,更是多看了几眼,心说,这小伙,真jun呢。
“你好,梁姨。”
三人上前,连祺挨个介绍着。
“好好,你们好,走走,先进屋,我给倒茶喝,这一路,辛苦了吧。”
把人往小店里领,梁红扯扯连祺,低声道,“诶,那个大高个儿,你男朋友?”
“啥啊,姨,可别乱说,人家都结婚了。”
“结婚了?好嘛,这看着也不大啊?这就.....”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是?”
“诶,可惜了呢,这个头,和你,多般配,还有长相,啧啧啧,怎么就结婚了呢?”
小棚里就是个裁缝铺,布头布料,针头线脑,缝纫机,大桌板。
几人落座,一次性纸杯,一人一个。
梁红又从边角的一个筐里,掏出几个通红的大苹果,“等等,我去给洗了。”
“梁姨,别忙活了。”李乐忙说道。
“没事儿,你们坐。”
“姨,我给帮忙,还是那个水龙头?”
等人出去,傅当当看看李乐,李乐瞅瞅阿文,三人都笑。
“真热情。”
“可不。”
“回头怎么说?”
“聊呗,聊着就能知道不少。”
“嗯,这是你家传手艺。”
“这话说的,搞得跟我们家世袭锦衣卫一样。”
“又贫嘴,付奶奶要听见了,准得抽你。”
“且诶~~~对了,当当姐,最近和王贺咋样了?该结了吧。”
“嘿,你又往我身上扯什么?还有,别给我扯那个大玩主,一点儿上进心都没,整天就是个混吃等死的。”
“咋?不是傅大爷都同意了?”
“不反对就叫同意?”
“得,贺哥这考验期可够长的,等着回燕京我还想找他呢?”
“你找他干嘛?”
“这不媳妇儿怀孕,想搞点御花园的瓜果梨桃儿什么的,老太太又不愿意麻烦人。”
“你老丈人呢?啥弄不来?”
“就怕不熏xuan噻~~”
“看看你那副奢靡享乐的资本家的丑恶嘴脸,he~~~~tui!tui!!”
“给媳妇儿能口吃的,有错么?有罪么?等着,我这就给.....”
李乐刚想继续,就听门口有人喊,“梁姨,梁姨!!”
几人一回头,就瞧见一个瘦了吧唧,黑眼圈,腮帮子和嘬进去的一个男人进了屋,瞅见李乐三人,一愣。
“啊,梁姨马上来。”李乐笑道。
“你们是?”
“孙倩的同学。”小李厨子睁眼儿说着瞎话。
“哦哦。”
一阵脚步笑声,梁红甩着手里的两个苹果,“诶,这里没刀,直接啃,洗得.....小邱。”
“梁姐,那个,我妈让我来拿白布。”
“哦哦,你等等,我这就给拿。你妈呢?”梁红把手里苹果递给李乐和阿文,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走到摞起来的一堆布料跟前,扯出一个大黑塑料袋,从里面翻出几捆白布出来,转身递给男人。
“在家呢,我大姨他们来了,陪着说话呢。”
“你先拿走,晚上,我再过去看看。”
“诶。您忙。”
看着人走,梁红叹了口气。
“咋了,姨?这咋还有要白布的?”连祺问道。
“家里死人了,办丧事呢。就后面,十五号楼。”
“哦,怪不得,诶,十五号,不是干部楼么?哪个头头?”
“曹亮,镀锌车间的主任。”
“有病?”
“哪有,让人捅死的,就在车间办公室里。”
“杀人了?”
李乐和傅当当对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