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步筵立在台下看完了全程的比试，但吸引他目光的并不是陈卯路，而是坐在世子妃身边的女子——太后。
宫眷的看台与步筵他们的普通看台隔得实在太远，只是在她们入场之时，柳步筵才瞥见一眼。走在世子妃前面的女子，身形颀长，腰板笔直，头上虽已爬了些银丝，但面容依然姣好，气质超凡。
世子妃走在她的身后，侧脸的弧度，几乎一样……阿娘如果在世，也是太后这般年岁了。柳步筵心下有些沉，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暗哨依然没有若絮的线索。
时间越久，越难寻。阿娘，筵儿对不住你啊。不仅没有找到絮儿，连蘅儿都弄丢了。柳步筵的生意越做越大，但内心的苦楚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加深。
而他看到世子妃的时候，这种内心的伤痛又加深了些许。
世子妃的性子看着极为沉静，说话温温柔柔，和蘅儿有很大的不同。最大的不同是，蘅儿每次看到他，都会扑上去一个个大大的拥抱，而眼前人只是礼貌地与他笑着。
“听说柳庄主因为我们要去，闭店一天，给你造成巨大的麻烦了。”
“承蒙大将军的提醒，为了王世子与世子妃的安全，小店理所应当。”
霓雀丝绸铺在长洛的东市，与兴宁坊隔了两条街，旁边住着的都是达官显贵。铺子旁边挨着的是薛照峨在打理的香丸铺。铺子有三层，一楼是各式的衣料，二楼是成衣，男女的都有，三楼则是试衣区，有老裁缝师傅和专门的试衣侍女。柳若蘅跨进这家店铺，顿时有了回家的温馨感，她看着铺子里的各色衣料——沉香瑞鹿团花锦、馥桂对羊绸、喜鹊含花缎、如意牡丹宝相花团绫，银红底、宝蓝底又或茶色底等等，五花八门……
柳若蘅从边缘捡了一块料子细细端详着，这是她从前自己画的鱼师青底的十二云水纹的绸缎，似乎卖得并不好。她比在成寅身上：“这块纹饰耐看，新罗不太有。”
“世子妃说得是。我们庄子里去往新罗的料子，全是大瀛高门权贵喜欢的团花图案，像这样的云水纹简净清爽，只有富有气质的年轻郎君才能穿得好看。世子妃若是喜欢，在下叫人重新订一些。”
柳若蘅点点头：“颜色改成佛头青可行？”
“没问题。”柳步筵看世子妃在一楼转了一圈，也没选第二匹料子，笑着说道，“眼前的这些都是长洛人现穿的，供宫里的花样子其他人又使不得，所以也没放在店里。不过世子妃若有喜欢的图案，也能拿花样子来，庄子里可定做。”
柳若蘅知道阿兄说这话的意思，她若拿了花样子，阿兄就能从她的笔锋里判断自己的身份。可是现下并不合时宜。
见柳若蘅并未回应他，柳步筵不知道是这个世子妃听不懂，还是贵女的姿态，又道：“庄里头每年开春都会出些新样子，现在还都在打样，请世子妃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孟七端了花样盘子来给柳若蘅挑选，鱼戏莲叶纹、鸳鸯璎珞图、团窠卷草对鹿纹……阿兄啊阿兄，这些花样子和别的庄里头有什么区别，你能做，人家也能做，虽然霓雀庄的画师是画技精湛些，但实属太没有新意了……她朝步筵露出一抹淡然的笑意，看起来阿兄没有花多少心思在生意上，只在吃老本，她从前画的花样子用完了，就没有了其他的新样。
柳若蘅捡了鱼戏莲叶纹问道：“柳庄主，把鱼改成出水芙蓉可好？”
“自然，在下现在就着人改。”柳步筵吩咐孟七道，“让书案现在就多画几个样子拿来。”
书案？书案在长洛？！真的谢天谢地。从那日想起过去身份起，柳若蘅就启用了她作为瑶恩宫少宫主才知道的机密信息渠道。待到夜深、成寅熟睡时，她往瑶恩宫、长洛、江南、西域等多地连发几道芙蓉戳来联系隐秘的瑶恩宫线人，她们是瑶恩宫危急之时才会动用的人员，和被高楚兮控制的信息渠道是两条线路。
柳若蘅收到的回复是，今日申时，长洛霓雀庄见。
所以无论觉察到金成寅对她的此趟行程有多不悦，她都必须来。
书案是孤儿，柳步筵当年买了她陪着柳若蘅去往瑶恩宫，掌门计绾昀发现这个女孩，自制力极强，观察又很是细致，虽无师徒名分，但她有心栽培，柳若蘅练成素骨经后，书案就成为了瑶恩宫的花探之首。只不过，她到了年纪，柳步筵不忍心她还是孤苦一人，遂找了个人家让她出嫁。
而柳若蘅出事之后，书案急得团团转，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人，直到她听说了林堃远大闹宸英殿，才到柳步筵跟前来。
不多时，孟吉拿着六幅芙蓉莲叶图来，待开、初放、盛展、或妖娆、或恬静、或沉睡……
书案的花样子是跟若蘅学的，风格很是相似。
“样子倒是不俗。”她欢喜地对成寅道，“今日太后与妾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世子请陛下派大瀛百艺工匠随我们一道回新罗传授技艺，不知可有这样的绣工？”
“世子妃，奴婢叫书案，自请去往新罗传授绣技。”成寅还没回答，书案从里门走出来道。
柳若蘅装作惊诧地看了一眼柳步筵，显然步筵也有些吃惊：“书案，谁让你出来的？你该在楼上等着服侍。”
“庄主，请您答应奴婢吧。”书案跪下请求。
柳步筵有些动容。书案前两日突然归来，就与他道，想让他安排自己去往新罗。步筵怜她自小孤零，成婚没几年，孩儿尚年幼没有同意，谁知她却自己跑了出来：“王世子、世子妃，前几日陛下下了旨意，要我们出绣工去往新罗，这名绣娘就自请前去，我还未答应她。”
“你花样子画得不错，绣技如何？”
“长孙婕妤的衣裳，都是奴婢绣的。”
柳若蘅假意为难道：“既然你是御贡的绣娘，我不可夺人所爱。”
“长孙婕妤的绣娘不止奴婢一人，少我一个，无大碍。但奴婢今生所愿，是将大瀛的图案与绣技传播四海，请世子妃如我所愿吧。”
“你若想传播大瀛绣艺，自去新罗即可，为何非要跟着我走呢？”
“因为奴婢的花样子，只有世子妃能看得懂，世子妃美冠新罗，能带动新罗的衣饰潮流，奴婢的绣艺也能更快地被看到。”书案道，“是奴婢有私心，想借用世子妃的美貌。”
想从霓雀庄带走一个人并不容易，柳若蘅最在意的是金成寅的态度，她假装没有主意，与他道：“世子，这件事请您看如何？”
金成寅原本就担心霓雀庄会出幺蛾子，果然没出他所料，柳步筵确实想安排人到她身边，可是他又觉得，这种方式是不是过于直白，他作为王世子，完全可一口拒绝他。
“柳庄主为何不答应她的请求呢？”
柳步筵见书案看到世子妃，并没有惊讶之色，腹内有些疑惑。见金成寅这么问，反倒是无法把书案从前的事说明，只得临时编个理由：“她说的没错，虽然是婕妤的御用绣娘，但不算是出类拔萃，多她一个少她一个，不大要紧。既然要派去新罗传艺，像她这样的水准，显然还不够格，所以，在下还在考虑中。”
陛下既然点了霓雀庄，如果柳步筵真的想派人到身边，暗暗放在使团中就可以了，不用费劲演这场戏。闹这么一出，也许是这个小娘子，说的是真心话。可人毕竟霓雀庄的人，这个小娘子不算懂事，但他却极为分辨得清：“柳庄主，您派哪位绣娘去新罗，成寅都会一视同仁，欢迎他的到来。”
唉，王世子怎么可能被一个小小绣娘的请求胁迫啊~柳若蘅暗想，金成寅脑袋瓜子清清爽爽，他自己目前判定不下来这个局面，却礼貌地把球踢给阿兄，并让人觉得他很考虑庄主的面子，非常贴心。
“庄主，书案没有盘缠去往新罗，请庄主让书案跟随使团前去吧。”
很好，胁迫不了王世子就胁迫阿兄。书案脑袋转得飞快，果然是师父精心培养的。
“别在这里耽误王世子和世子妃了，晚上你来找我。”柳步筵并没有答应，他原本想派孟吉去的，因为孟吉已经对新罗贵族社会的人情、地形地貌完全摸熟悉了，给个明牌身份方便他在世子妃回新罗后的行动。
“是。”
不管怎样，柳若蘅与书案算是接上头了，结果是怎么样的，并不重要，反正总会有办法让他们在新罗重逢的。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按照这几日以来，大脑中的筹划来重建瑶恩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