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复道,以孙原和赵空的身法,也足足走了二刻。
一脚踏上北宫朱雀门飞檐,两道人影同时转过身来,望着点点火光的漫长复道。
复道上的尸体,数量远比想象中的更多,从衣着上看,有太平道中人,有武林散士,也有穿着大汉皇宫卫士铠甲的甲士——这些,似乎都是要杀他们的人。
可这些人竟然死的悄无声息。
难道是绝杀和鬼影的杰作?
他们为何要替孙原和赵空清理障碍?
还是说——他们才是要杀孙原和赵空的人?
“太平道的人,十常侍的人,还有一批是谁的人?”
赵空皱着眉,有些不解。中官们很清楚,新任太守是天子亲自任命,即使不和他们一路,当下局势也绝非是与中官为敌,所以中官们暂且不会出手,即使是出手,也未必会在此时出手,因为他们知道有人会替他们出手。也正因为如此,孙原和赵空两人才会放任毕岚离去。
新任太守得位不正,第一个觉得有问题的应该是门阀世家。
大汉的天下是天子的,但这大汉的州郡却未必是刘家的。自光武皇帝中兴大汉以来,门阀世家之权剧增,历代天子又多年幼,少不得依靠母族外戚或者身边宦官执掌大权,故而朝中形成了三方割据之象。自然,地方州郡的实权也大多落到这三方势力手中。
孙原是新任太守,又是北方第一大州冀州治所魏郡太守,贵为封疆大吏,他的身份自然成为各方势力调查的重点。他的身份自然好查得很,只不过他身处的阵营需要好好探究一二了。天子刘宏先借机要挟三公,拿到任命,又夺了三道三公印玺加盖的诏书,这个分量,足以令门阀世家为之侧目了。
只不过,注定查不出什么,因为赵空和孙原所在的阵营,是当今天子苦心孤诣的皇室宗亲派系,说清楚些,便是当今天子自己培植的嫡系。
所以,天子让他们走复道,出夏门,朝中势力几乎尽是敌人,是以必须要错开。
只不过,即使是如此缜密布置,仍是遇到了不世出的高手。
复道下方的皇宫守卫迅速聚集,数道长蛇火光聚集而来,少说也有近三百人的数量。
赵空道:“这个数量的禁军,必然已是同时急速通报此刻正在千秋万岁殿的光禄勋张温和执金吾袁滂。”
“罢了。”孙原摇头,“且先不管这里了,自然有人会头疼。”他抬眼看了看远处的南宫,微微呢喃道:“只怕陛下让我们走复道,已是猜准了这一劫。”
“那他未免也太高看我们了。”赵空晃着脑袋,道:“扣了我们佩剑,还让我们与杀皇、鬼王这般人物交手,难道不怕我们跪在这里?”
听得这般言语,孙原一直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许多,冲赵空道:“刚才不是还要力战二十招么?怎么现在泄气了?”
“若他只有这般修为,他又有什么资格尊为‘杀皇’?”赵空脸上仍是那般不屑一顾的神情,语气仍是那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目光中却是多了几分安静:“戮殄杀手盟,传了几十年的名声,昨夜那身手恐怕配不上这赫赫威名。”
孙原摇头,道:“罢了,此事不宜深究,先行离开。”
“好。”
北宫乃是后宫所在,此时除夕晚宴正值高潮,钟鼓乐声震彻长空,宫内广场上遍布侍从、宫女,无数青竹被丢入火堆,传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长秋宫内欢声笑语不绝——这举国欢腾的时刻,谁能注意到角落里的两道身影?
落雪、爆竹、喧闹、夜色,已是最完美的掩护。
两人接着宫殿背影藏匿身形,一路上竟无一人阻拦。
赵空轻飘飘落在长秋宫的阴影中,不远处巡逻士卒整齐走过——“复道上尸体无数,北宫的人竟然一个也无察觉……”
他微微叹出一口气:“这帝都,靠这‘繁华’二字,是否能将一切血腥气皆盖去了?”
孙原在他身旁,望着整座北宫一片欢腾,甚至能遥遥望见南宫的灯火——这不正是大汉帝都最繁华的时刻么?
可这一片繁华之下,埋藏着复道上上千具无名尸体。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是回答赵空,亦或是回答自己:
“大汉的帝都,本就如此。”
风雪渐停,孙原和赵空借着夜色掩护已经穿越北宫,直到夏门。凭借两人武功修为,为了避开皇宫守卫,足足走了三刻。
夏门为雒阳城北面重门,离地八丈,高十二丈,其巍峨险要,想不惊动城门守卫便走出夏门,几乎不可能。
“两位使君来得早。”
孙原、赵空甫一落地,身后便传来一道低低地声音。
赵空霍然转身,只见城门阴影中缓缓浮现一道身影,冲两人遥遥作揖。
“阁下倒是快。”
赵空面上丝毫不见惊色,心中却有几丝顾忌。凭他与孙原的身法,已是寻常武林高手所不能及的,此人若是在他们离开清凉殿后便同时前来,并在此守候,这身法修为当不在自己之下。
“赵都尉多虑,在下不过是奉了陛下旨意,在此等候二位使君而已。”
身形渐渐脱离阴影,那人头戴鹖冠,衣袍服,佩铜印黄绶,正是宫廷武官卫士的打扮。
虽然对面是六百石小吏,赵空却不知为何,竟有些肃然起敬了:“请问阁下是?”
“在下北宫宣室近卫军候王越。”
孙原、赵空互视一眼,登时心中有数。宣室是大汉天子起居之所,王越身为宣室近卫的军候,能够在此出现,必然是天子所命。
孙原上前一步,双手奉礼:“原见过王军候。想来陛下还有什么尚未交代,竟需要军候再跑一趟。”
王越拱手还礼,随即从袖中取出一道黄绢,远远地抛将过来,道:“陛下说‘叫他不要躲了,铁了心要杀他的人,朕已经替他杀了,让他在帝都多待几日罢’,至于其他的,孙太守见过这道手谕自然会明白。”
孙原和赵空两个人的脸色登时一变。
“既然如此,多谢军候了。”孙原点点头,信手接住,与适才清凉殿中所见的三道诏书全然不同,虽是诏令所用的黄绢,却无印加盖,可见是天子信手所写,并非正式诏令。
王越微微一笑,再度拱手见礼:“城门已开,王越便不送二位了。今日今时,王越从未离开过未央宫,也从未见过二位,二位也从未见过王越。”
“且慢!”
赵空疾声叫道,便见王越身形一顿,一双目光如剑直视淡淡道:“都尉可有吩咐?”
赵空看着他一身剑意沉静,不禁挑眉问道:“来时路上,军候可曾见过什么?”
赵空反问之下,这位天子近卫只是轻轻摇头:“越,未曾来过此处,什么都未曾见过。”
孙原、赵空互视一眼,而王越的身影已再度隐入黑暗中去了。
“到底是大汉的皇宫,人物层出不穷。”赵空摇头叹息,却见孙原已展开布帛草草看了一眼便收入袖中了。
“怎么说?”赵空问道:“陛下又有什么特诏?”
孙原点点头:“出去说。”
城墙上插着道道火把,却空无一人,看不到一个城门卫士的身影。厚重的夏门悄然打开一条仅供一人进出的通道,安静地如同死寂。
两个人缓缓走出夏门的一刹那,身后大门轰然关起。
“好一个大汉皇宫,深不可测。”
赵空回望身后夏门,如擎天之柱,巍峨高耸,拱卫着雒阳城,恍如天威,不可直视。
孙原从袖中取出那张黄绢,轻轻打开,只见上面写着几个清丽的楷字:
明日申时,会卿于太学。
“陛下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看来是让你去太学挑几个人。”赵空扫了一眼,没好气道:“我怎么没有这好事。”
孙原道:“你若是太守,自然也该有这样的待遇。”
赵空挑了挑眉,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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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无声,天地寂然。
她一袭白衣,在雪中茕茕而立。
黑发如瀑,白衣若雪。
“青羽若在此,必舍不得你这般站在雪中。”
夜色中,他玄衣如夜,踏雪而来,冲着她窈窕背影,悄然出声。
她头也不回,只是看着远处巍峨皇宫,一动不动。
“是你说青羽会从夏门出来,我来这里等他,只是不想错过。”
她知道他在里面,却隔着高高宫墙,仿佛便是隔了千里万里。
“好一个‘不想错过’。”
止步,伫立。
便是那随意地一立,一身孤傲气息便如这无尽黑夜般无穷无尽涌现。虽是一身玄衣,却不掩绝代英俊的容颜,一双眸子纯如朗星,剑眉高冠,世上若有那花痴女子,见了此等人物少不得要争先恐后而上了。
“在白马寺呆了五年,到今日你还不肯见他么?”
他立在她身后十步,背负双手,似是默默守护她一般,一身孤傲在这飞雪中仿佛也收敛了许多。
她不答,他再问:“这些年来,他可还好?”
她仍旧不曾转头,声音如空谷幽兰,冷若冰霜:“你若还当你是他兄长,便知道孙家欠他多少。”
“心然,十年来是你照顾他,我是他亲兄长,这个谢字我要说。只是——”
“欠?”
他的嘴角扬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接着,便是一道冷冷的语言:
“孙家是孙家,孙宇是孙宇,欠这个字,他永远都不会对我说出口。”
轻蔑的笑声随着身影远去,他仿佛从未出现在这里,来也无痕,去也无痕。
雪地上,只是插着两柄连鞘的长剑,古朴无华,沉寂若渊。
她似是被这雪夜的寒气侵袭,双手竟不由自主搂着自己的肩膀。
是身冷,抑或是心寒?
世间种种,苍苍众生,熙熙而来,攘攘而去。若一饮一啄,若日月星辰,亘古不变与昙花一瞬又有什么区别?
许是见得多了,便不再恻隐。可这心,却为何总是藏些忧愁?
在她远处数十丈的地方,站着一个素衣垂发的女子,正是李怡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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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怡萱猛听得身后一阵踏雪声,便听见有女子急匆匆地从远处奔来。
“萱儿,那么冷,你怎么站在雪里?”
来者裹着一身白狐裘的大氅,从远处林中奔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中跑着,直奔向她身边来。
“紫夜姐姐?”
她猛然惊觉,亦同时奔去,伸开手臂将来人拥入怀中。
“不是让你在车里等着么?这天气你的身体哪里受得住?”
她黛眉轻蹙,似有责怪之意,却不顾自己单薄,紧紧搂着怀中女子。
“我抱了手炉,无妨的。”女子哭笑不得,她本体弱之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挣脱李怡萱的怀抱,从里面解开大氅,一边伸手披到她身上,一边道:“你这么不爱惜自己身子,青羽便是见到你只怕也高兴不起来。”
李怡萱看着她一手抱着一个小巧精致的手炉贴着胸口,一手给自己加衣,甚是不便,笑了笑,便伸手把大氅接过,把两个人紧紧裹住。
“那我们,一起等他。”
漫天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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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里,连绵的邙山山脉像一条伏地的巨龙,挡住了所有光亮。雪虽停,风未止,吹在身上,冷得像冰。
不知哪里,传来一阵歌声,如春风拂面,在这黑夜里散尽严寒。
一曲离殇吟
含咽无语诉
寒星明灭
青灯碎孤心
桃花初放声
袖起琵琶弹
隐隐绕残香
凄凄殇意浓
却将心事付千锺
谁知红颜曲中泪
孤影难自舞婆娑
惟留悠悠清泉声
“哪里来的歌声?”
赵空猛然听得这段凄凉清幽的旋律,神思一荡,立刻便驻足问道。
身边那位紫衣公子却是没有答话,抬首远眺四方,寻找那歌声的源头。
“在那里!”
不知何时嘴角已挂了笑容,身形往那方向飞身而去。
“这歌声……”赵空收敛了心神,看着远去的身影,思忖道:“莫非……是林紫夜?她怎么知道我们从夏门出来?”
远处,两道人影远远奔来,在雪地里踏出两道浅浅的脚印。
“青羽!”
“哥哥!”
不及近前,那歌声便戛然而止,传来一声惊呼。赵空循声远远望去,那冰天雪地里,两道俏丽身影亭亭玉立,美得不似凡人。
“雪儿,紫夜!”
他眉头一皱,步下登时加速,同时脱下了身上紫袍。待到身前时,一手拉过李怡萱,将紫衣披到她身上。
李怡萱微微一笑,那笑容仿佛千百次呼唤般的温暖,暖得如同一瞬间化开了这冰天雪地。
“见你无事安好,我便放心了。”
“我说过会平安回来,便一定会回来。”他看着她,一扫皇宫里的沉闷严肃,如同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民间少年。
“你若再不来回来,怕是萱儿要在这里站成望夫石了。”
林紫夜身披紫氅,便站在李怡萱身边,笑语盈盈。
“我不是叮嘱过你们不要出来么。”孙原拧着眉头,也不顾赵空便在身旁,将柔弱的紫衣女自牵入怀中,一只手抵上她的后心,掌心里浑厚真元源源不断输进她体内,登时一股暖流流遍周身,竟连同白氅上的积雪也融成水汽渐渐散尽了。
赵空看了这般情景,不经笑了笑,道:“‘流转寒天十重,和沐春风可知’,我这‘寒天沐暖’心法你不过见我使了一次便会了,怎么悟性那么高,原来的你可是十分笨的。”
顿了一顿,一眼看见林紫夜手中抱着的手炉,又道:“这是什么意思,竟然冷得要抱着炉子?”
突然间三个人都没了声音,赵空心中一动便知其中必有事情,正要张口再问,便听见李怡萱微微发冷的声音:“紫夜身子素来差,又很是怕冷,你这法子倒是很管用。”往常孙原皆是耗费真元为林紫夜取暖,如今得了这样的心法,自然事半功倍了些。
“怕冷?”赵空脸色变了变,已听出三人已无意再说,便道:“罢了,不与你们细说,我还要想办法去宫门司马那里把佩剑取回来。”
“这么晚了,不如等到天明。”孙原看着赵空,“现在宵禁,连雒阳城都进不去。”
李怡萱笑道:“不必了,有人替你们将佩剑取了回来。”正说间,便从外袍内侧取出了一柄连鞘长剑,递到赵空面前:“你这柄剑,倒是一柄好剑。”
赵空惊诧道:“哦?除了你们,还有人在场?”
李怡萱与林紫夜皆是不理他,他等了半晌也等不到回复,只得自己找了台阶下,说道:“这柄剑确实有些来历。”又顿了一顿,看看孙原:“一起回太常寺么?还是夜宿在外?”
林紫夜登时皱起眉头:“你还要入宫?”
孙原正欲答话,便听见赵空又是一副无所谓的声音:“不必担心他,天子和他同往,姑且还没人敢动他。”
他看着孙原,笑意盎然:“陛下可是拿自己给你做挡箭牌。你一个人去魏郡当太守,如何能叫人放心?太学那帮诸生虽说是嫩了点,还是比较靠得住的。你说呢青羽?”
孙原看着手中黄绢,淡淡道:“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