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国家,铁路所至,即影响力所至。
一条铁路从国内穿过泰国全境直达吉隆坡,这在地球上是很难想象的一件事,这意味着亚欧海洋贸易可以直接以槟城港或者吉隆坡港为吞吐端点,而无需通过马六甲海峡。
且不说地球就是个大号春秋,东盟国家各有算盘,太平洋对岸的那只白头鹰也不会允许中南半岛有这么牛逼的存在。
新加坡和马来亚有他们身为殖民地的历史经纬,而马六甲海峡的航道收益亦是这两个国家的战略基本盘之一。
但是在蓝星,一条铁路竟能从瑞澜直通吉隆坡,只能说明这个世界的马来西亚认为铁路的收益远大于海峡的航道收益,才有可能促成这种项目的落地。
林秋不禁想到了步履蹒跚的中缅燃气管道和瓜达尔港。
原来,自己真的是来到了这个平行世界的历史分叉点上。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叹这个世界的叙事宏大,也叹他自己命运的吊诡,本想安心在此度过自己所希望的一生,却不知不觉卷进了一场巨鳄们的棋局中。
在这个时刻里,他其实只想让脑子变得空一点。
不过在袁瑞雪听来,他的叹息倒像是为了他的年轻妻子。
知道江雪和星虹解约细节的人并不多,而她自己则是从老三媳妇那里听来的。
袁瑞雪知道海外华人世家的女人生来就背负着家族的责任,此刻因为眼前这个年轻画家的叹息,她自己心里又想起这几百年来华夏人南渡的历史。
史书不过寥寥几笔,一个人的一生却比太平洋的海水泡沫还悄无声息。
她进而共情地唏嘘了一声,“所以,林先生你妻子的四妹要嫁给州长的儿子,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了吧?”
你都暗示到这种程度了,除了这条跨国铁路及其衍生利益,还能是什么呢?
于是他平静地回复了袁瑞雪三个字,“知道了。”
他花了片刻的时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然后问道,“我想贵集团在吉瑞铁路上也有自己的诉求吧?为什么找到我们夫妻二人?又或者说,袁总你们应该找过许多人,我们只是其中之一?”
袁瑞雪没有谈及自己,直接抛出了条件,“我们可以给你和你的妻子提供一些帮助,我想这些帮助是你们目前的境况之下所需要的。”
这是要他选边站了,林秋想,小佳之前找自己谈的话,是不是眼前这个目光锐利的女强人授意的呢?
但此时此刻不是一个适合做决断的情境。
“袁总,”林秋平静地说道,“对我来说现在并不适合做决断。”
“我知道,”目光如炬的袁瑞雪看着他说,“我只是告诉你我们这里可以有一条渠道。”
林秋微笑了一下,“袁总,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您的意思是想在江氏内部扶持代理人。”
袁瑞雪本来就保持着谈判桌上的微笑,听林秋以陈述而非疑问的语气说完,她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对,林夫人现在可以是远望的代理人。”
林秋又说,“槟城江氏这么大一个世家,除了江雪,应该有很多选项吧?”
“当然可以有很多选项,比如江山也可以是选项,目前我可以选择林先生夫妇。”
林秋不知道袁瑞雪话里的深浅虚实,只得点了点头说道,“懂了。这也是蓠姐的意思吗?”
袁瑞雪笑了笑,又仿佛开诚布公地说,“这是我和大哥的意思,不是她的意思。木禾是木禾,远望是远望。不过,三媳妇这个人蛮好的,肯借办公室给我这个大姑姐用,呵呵。”
林秋想起了郝思佳说的关于高米米的事情,一时没有答袁瑞雪的话。
袁瑞雪从来不做没准备的事情,所以也提前从黎筠和于江蓠那里了解过江雪。
她估计这姑娘应该也有很多事情没有跟老公讲,心里就嘀咕,怎么跟三媳妇年轻的时候一个样子,看着清纯可人,实则心机颇深。
或许,世家大族的女人和孤儿院的孩子有同样的生存之道?
善良者掩藏心事折磨自己,恶劣者心怀叵测荼毒他人。
三媳妇是前者,江雪应该也是。
她想了想,决定跟林秋求证一下,便问道,“我想冒昧地问一下,林夫人是不是很少跟你提她事业上的以及家里的事情。”
“她几乎不会提祖家的事情,自家的事情也很少说。”
“是了,”袁瑞雪感叹了一声,然后说道,“南洋大族的女人如果干了违背家族的事情的话,会被逐出族谱,被同宗戳着脊梁骨骂数典忘祖的。外人很难理解的。”
痛处被人戳了,林秋心里立时就咯噔了一下。
袁瑞雪的意思还不清楚吗?你老婆跟你在南环那地方安静生活,是她自己心里在扛,后果责任都是她自己在担,谴责都是她自己在受。
你是她的丈夫,难道不做点什么?
袁瑞雪这是拿他人的软肋当自己的筹码,常见手段了。
他答应过郝思佳,自己会去做出一番成就来护着老婆,现在橄榄枝就在面前,他心里有些松动。
但理智告诉他,如果只和木禾有关系,中间还隔着郝思佳这一层保险,遇事还有周旋的余地。
如果直接给远望当代理人,那就是拿票上船,选边站队,和韩宇华本质上没有区别。
远望究竟是个什么状况?和盈宇是一回事吗?江氏想在远望这里拿到技术支持,远望集团为什么不直接明面上和江氏谈?为什么要找代理人?
这不合常理。
袁瑞雪又说,“歌手需要资源,她的音乐事业才能上一个台阶,如果一个歌手想的是好好唱歌,那她若不站到更高的舞台上,她的歌又如何被大多数人听到呢?林先生的cG也是惊为天人,引得企鹅游戏第一次直接下场和米球电艺争抢版权和人,我想林先生也只是需要一个机遇,就能成就一番事业。”
这是赤裸裸的诱惑,而且很可能是过了这个村子,就没有这个店的那种诱惑。
袁瑞雪是有那个实力让天后把资源渠道让出来给江雪的,远望是有实力再扶一个游戏公司出来的……
远望集团,谦虚地说是千亿财团,但这个‘千’,是八九千的千,不是一两千的千。
盈宇也是一样。
站在这个十字路口,四周却是一片迷雾。
“三媳妇和韩宇华也有仇,”袁瑞雪说,“关于高米米的死,小蓠至今无法释怀。”
“不是癌症吗?”
“是癌症,”袁瑞雪说,“但她认为韩宇华不干净,我也认为韩宇华不干净。”
“你认为他在犯罪?间接杀人?充当白手套洗钱?”
袁瑞雪耸耸肩,有些无奈地说,“我确实是这样认为的,但我确实没有实际的证据。”
林秋想,没证据多正常?就天后这个仇,要有证据早就送他进去了。
“那我妻子给你们做代理人又需要做什么?”
袁瑞雪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却说了另一件事,“林夫人之所以没有被逐出宗祠,是因为她的头家,族长家,以及另外几房对和盈宇集团的合作颇有微词。我三媳妇,包括筠姐,都跟我聊过你妻子,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能感觉到韩宇华的不干净。今天是我和林先生第一次见面,林先生不相信我很正常,也许你的大舅哥你也不信,不过我刚才说的话,你可以找你妻子求证,虽然她没有主动告诉你,但如果你问的话,她应该会说的。”
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袁瑞青开口了。
“小林先生,”他说,“一百四十年前,江氏为赶走华夏皇帝的大革命出过大力,共和的第一枪就是在槟城打的;九十年前,你妻子这一支是为了支援抗战才回的瑞澜。远望是个实业集团,盈宇不一样,江山是个很优秀的会计师,他的事务所也有盈宇集团的业务,你可以去了解一下。”
“既然话已至此,请袁董事长直说吧。”
“盈宇集团是一个资本财团,资产很轻,致力于海外投资,韩宇华本人名下都有十几家私募。这些年,他们不遗余力地在以各种手段把现金、债券、股票以及各种衍生品资产转移到海外,这就不得不提新加坡自由市了,那儿目前还是亚洲金融中心。战后为了平衡,新加坡组成了一个半独立议会,名义上自由市属于我国管理,但近些年向英国人靠拢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你觉得什么样的钱才希望不择手段地跑出去呢?吉瑞铁路,又是一个浑水摸鱼的好机会。但以江氏四百年的名声,不应该为虎作伥。”
“懂了,谢谢。”林秋说,“盈宇的钱是贪赃来的钱,见不得人的走私来的钱,庞氏骗局骗来的钱,利用金融衍生品、高利贷巧取豪夺从老百姓手里割来的钱,等等……袁总,我虽然是个画画的,但我也知道,钱只有拿去做实际的事情时才有意义。”
两兄妹只道林秋是个优秀的画家,这简短的回答倒让他们有两分惊讶。
“敢问林先生家事?”
林秋微笑了一下,冰雪聪明的老婆给的锦囊妙计又派上了用场,“以前在吉兰丹做着小买卖,生意失败,家破人亡,往事不堪回首,还望两位前辈不要深究,不要外传。”
“冒犯了。”
林秋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如果只是希望支持你们的筹码更多一些的话,我可以回去和江雪商量,我相信她是分得清轻重的。”
“不卑不亢,不动如山,可以。”袁瑞雪笑道,“筠姐看江雪的眼光很独到,江雪选林先生的目光,也很独到。”
“过奖了。”
“不是过奖,是事实,”袁瑞雪说,“希望林先生夫妻二人万事顺遂。”
谈话结束之后,袁瑞青要赶回集团总部,就和林秋一起下楼,蒋慧则跟在他们身后。
电梯里,两人互相对视了几秒,从对方的面容上,似乎竟感到了一点心照不宣。
屋顶花园里,于江蓠推着婴儿车里的小女儿在晒太阳。
“二姐,你跟他聊完了?”
“聊完了,”袁瑞雪说,“是个有风骨的年轻人,比老三强多了。”
“又骂我老公,”于江蓠笑道,“老三他只是乐意住在文字象牙塔里罢了。”
“这位林先生何尝不是?”袁瑞雪叹了一声,“没有好哥哥好姐姐,却又选了一个自带背景的老婆。”
“那他答应了?”
“没有,”袁瑞雪说,“他很聪明,知道木禾和江雪之间隔着小郝,腾挪的余地很大;知道站队不能随便站,上船不能随便上。我觉得他可能不会上远望这条船了。”
于江蓠说,“总可以殊途同归的吧,小两口是明大义的。江雪词曲能力很强,有个好老公护着,说不定比直接给资源要好得多。”
她说着说着,忽然看了一眼天空,眼神就暗淡了下来。
大姑姐知道她在唏嘘昔日好友遇人不淑,就抱了抱她,“你也为人母了,不要这么感性,要相信总有伸张正义的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