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若华大笑了一场,竟觉得好多了,当下两人一起收拾完厨房,又看着电饭煲里的一大锅糊糊发了愁。
王靖雯说道:“要不,算了吧,煮成这个样子……”
江若华却拿了个碗,盛了一碗:“这样子也可以吃嘛。”说着又去拿筷子。
王靖雯见状,便也拿了一个碗盛出糊糊来,和江若华一起到饭桌旁坐下。
家里有一些咸菜、咸鸭蛋和肉松,平日里不经常吃,这会儿却是下饭神器,只不过这饭又不像稀饭,又不像干饭,格外难吃,若是以前王靖雯断然碰也不会碰这种东西,但今天这错在她,况且江若华一个病人都能吃得下,她凭什么就吃不得呢?于是硬着头皮陪着江若华一起吃。
实际上,这样的饭在江若华看来也是吃不下的,只不过不愿意拂了王靖雯的一番心意,也只好硬是往下咽。但那饭实在是太稠了,任是伸直了脖子还是咽不下去,江若华站起来倒了一杯水放在边上,实在咽不下去的时候,便喝口水。她一边吃饭一边喝水,不知怎的,便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王靖雯奇怪地问道:“江阿姨,你笑什么?”
江若华笑道:“你知道鸭子是怎么吃饭的吗?”
王靖雯摇摇头。
“就是这样,”她努力咽下一口糊糊,赶紧把嘴凑到杯子旁喝一大口水,伸直了脖子咽下去,“以前农村老家养的鸭子就是这么吃饭的。”
王靖雯笑得前仰后合:“真的啊?这么好玩?好可惜,我没见过鸭子吃饭,嗯,其实,我都没见过动物吃饭。”
“你没养过宠物吗?”
“没有,以前养过一只小狗,可没两天就被妈妈送走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养过了。”王靖雯的眼光黯淡下来,她还记得那只小狗。
两人相处这么久,王靖雯这是第一次在江若华面前提起邵梅。江若华一直对邵梅很好奇,但从来也没有逮到机会,今天见她自己提起,便顺着话头问道:“你妈妈为什么不让啊?”
“我也不知道。其实一开始她也没有不喜欢,养了几天之后突然就把小狗送走了。我也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伤心了好长时间。”
“总有什么原因吧?你没有问她吗?”
“没有问。妈妈不喜欢小孩子东问西问。她总是说我已经比很多小孩子过得好了,要不是她领养我,我可能还在孤儿院里过得孤苦伶仃的,长大了到处打工,一辈子就那样穷着,永远翻不了身。因为她领养了我,所以我总算翻身了。但她总是说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所以我得好好学习,将来报答她。我很喜欢小狗,但是小狗太吵了,晚上吵得妈妈睡不着,所以就送人了。”王靖雯若有所思地说道。
听完这话,江若华皱起了眉头,心里没来由地觉得膈应起来,这是一个母亲应该对孩子说的话吗?就算她确实为孩子提供了良好的环境,但领养孩子这件事是她个人的决定,孩子也从来没有求她或者强迫她这么做呀,怎么就应该感恩戴德、以命相酬?
她隐隐约约觉得这些话似曾相识,搜肠刮肚想了一圈,终于想起来为什么听到这句话自己心里那么不舒服:王桂英说过相似的话。
那时候她刚生下女儿不久,刚在娘家做完月子回到家里,王桂英带了一套小衣服来看孩子,她把孩子放在膝头,一边看一边用手指指着孩子的额头说道:“妮儿,你好在是生在这个年代,要是在以前,生下来就丢到尼姑庵去,自生自灭吧。你是命好,你爸爸这么顾着你的,还给你外婆钱给你妈坐月子,哼,像我们老家,以前女人生了女儿哪有月子坐?那是三天两头要挨打的。”说着,特意瞟了江若华一眼,又继续说道:“要不是奶奶劝着,你哪有这么好的日子过?以后要好好孝顺奶奶,知道不?”
江若华回想起这些话,还是气血翻涌,恨不得把王桂英烧成灰一把扬了——不过王桂英确实已经烧成了灰,想到这里才觉得心里略略好过。
所以,听到王靖雯说完那些话,她终于明白王天明为什么会三过家门而不入,为什么会和朱佳怡暧昧不清。她现在开始明白他的不得已。原来,邵梅竟是和王桂英一样的人,她也是个Npd。
一个正常的母亲,对孩子的付出是不计回报的,即便希望孩子回报,也不至于表现得那么赤裸裸。但Npd不是的,他们只要有一点付出,就会要求对方成倍的回报,否则就是白眼狼,就是忘恩负义,他们可以拿出各种理由来道德绑架对方,侮辱、谩骂、诽谤对方,直至对方精神崩溃为止。
Npd就是一条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残次品,他们的思维模式都如出一辙,说的话、做的事、思考问题的方式都一模一样,但凡掌握了规律,十分容易分辨出来。江若华熟悉肖路母子的操作方式,因此听了王靖雯的话,只要略一思索,就能辨认出来。
她这才理解自己刚见到王靖雯的时候为什么觉得她不对劲,因为Npd的孩子生活在长期的操控和精神虐待中,表现会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她现在理解明白雯为什么比同龄的孩子看起来瘦弱,气色不好,因为孩子也是Npd的血包。Npd的孩子要么也是Npd,要么是讨好型人格,大多有严重的抑郁症,很显然,王靖雯就是后者。
她想起刚离婚时肖伊一的种种反常表现,突然明白这两个孩子为什么会一见如故,她们是同病相怜啊!江若华不禁湿了眼眶。
王靖雯却觉得奇怪:“江阿姨,你怎么了?怎么好好的伤心起来了?”
江若华勉强一笑:“没什么,想起了一些事,突然有点难过。”她一边强颜欢笑,一边摸了摸王靖雯的头,对这个孩子越发怜惜起来,“谢谢你,这么有心,我很开心。”
一句话说得王靖雯心里暖暖的,她从未在母亲身上获得的温暖,江若华慷慨地给了她。以前不管她做什么,母亲总是不满意,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总是批评她做得不好,无论她怎么讨好母亲,母亲都是不屑一顾,甚至出言讽刺,常常让她不知所措。久而久之,她开始封闭自己。
而在江若华这里,她只是做了一件很简单的事,而且做得很不好,她一直在心里忐忑,生怕江若华因此讨厌她。可没想到江若华却没有这么做,反倒慷慨地给予了感谢和赞美,她的心一下子融化了。
王靖雯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江阿姨,我没做什么,还搞砸了,你没有怪我……”
江若华放下筷子,轻轻地抱住她:“别在意那些,你很好,真的很好。”说着又理了理王靖雯的头发,“你要相信自己很好,知道吗?像你这么好的孩子,值得大家爱你。”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王靖雯一下子破防了,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些,她也从未觉得自己值得被爱。她一直活在批评和冷暴力之中,一直以为自己很糟糕,什么都做不好,只是到处惹麻烦的事精。她一直以为自己一无是处。江若华的话顿时打开了她的心防,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江若华静静地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心里也是感慨万千,像王靖雯这样的孩子,即便离开了孤儿院,可在那样的环境中,和一个孤儿有什么分别?一个影子一样的父亲,一个Npd母亲,她只是作为一个工具去到那个家的,若是有一天失去了作为一个工具的作用,便会即刻被抛弃。她整天生活在被抛弃的恐惧之中,又比一个孤儿强到哪里去?
她从前还在感慨王靖雯的生活不知比肖伊一强几倍,可现在看来,全然不是这样 。至少女儿还有她这个母亲,可王靖雯有什么?她现在能理解王靖雯为什么会导演那一出戏,她现在完全能看到王靖雯内心深处的恐惧。那是挥之不去的被抛弃的恐惧,那是对未来生活不确定的恐惧,那是对这个世界的恶意的深深恐惧。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从小背负着这么多的负担,难怪她长得比别的孩子瘦小那么多,即便是一个成年人,都很难扛得住Npd常年的精神虐待和荼毒,而一个孩子竟然在那样的环境中生活了十几年,且没有其他社会支持,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是怎么做到让自己不发疯?
她想起王天明,作为一个成年的强势男性,他还有办法远离,即便如此,他大概也是痛苦不堪吧?所有一切无法解释的事,终于都有了理由,都说得通了。
但是她始终想不明白的是,王天明为什么一定要让王靖雯在她这里?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女儿没有人可以托付吗?
在这之前,她对王天明的感觉十分矛盾。虽然她认为王天明是个不错的男性,但他和朱佳怡的暧昧关系以及种种的出轨迹象,让她对他的印象大打折扣。可自从她知道了他的婚姻的部分真相之后,她的想法开始改变了。
虽然他对王靖雯的爱十分有限,但他还是努力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也在积极解决问题。最重要的是,他对王靖雯是慷慨的。
她不知道邵梅留下多少遗产,邵梅在大疆公司买了一些保险,但理赔金额总共只有80万,远远低于王天明给王靖雯的。若是换作其他人,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又没有多少感情的孩子,给一点钱打发也就算了,犯不着这么大手笔,更何况给多给少还不是他说了算?所以,王天明的这个举动让她刮目相看。
她突然觉得自己以前很可笑。她总以为自己善于识人,注重细节,对人和事看得透彻,结果事实证明她的想法都错了。这让她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光。(其实她忘了,当年她能看上肖路,足以证明她的眼光很不咋的。)
江若华这才发现自己看人看事的眼光只是流于表面。和绝大数人一样,她只是在听,而不是在分析。许多时候,她分不清事实和观点。
肖路总是说自己顾家,离婚时,他甚至能说出:“你离了我还能找到像我这么好的男人吗?”当时江若华一度还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因为他确实能那么自信地说出那句话。但事实是,在那段婚姻中,他做了什么?他出轨、家暴、贬低打压、精神虐待,对家庭没有半点付出,对妻子和女儿毫无责任感,这才是事实。
不要看他说什么,而是看他做什么。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这么多年来,她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得在这方面吃了大亏。
想到此处,江若华长叹了一声。王靖雯抬起头来忐忑不安地问道:“江阿姨,怎么了?”
江若华勉强笑道:“没什么,你也别吃了,这些太难吃了。你去客厅休息吧,我收拾收拾就好了。”
“不行,你还在生病,你歇着,我来收拾。”说着,她站起身来,开始收拾碗筷。
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江若华突然想到,或许她该抽个时间给两个孩子聊聊恋爱和婚姻。
她正胡思乱想着,手机电话响了,一看,是小马打来的。
“姐,我的客户出险了。”电话里,小马的声音着急忙慌的。
江若华连忙安慰他:“别着急,你慢慢说。”
“我之前带你去的那家客户,要退保的那家,我们不是好说歹说,让他们体检了再退吗?结果好巧不巧,客户昨天去体检,今天出结果了。不好。”
这也太巧了吧?江若华连忙站起身来,极力克制自己,问道:“怎么回事?别卖关子了。”
“查出来了,是癌症。”小马在电话里使劲咽了下口水。
“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你。”
放下电话,江若华的心还在扑通直跳,她想起那个简陋的家,还有那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