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钟鸣,万家灯火照全城,城中百姓自家中小巷纷纷涌向望楼,熙熙攘攘,喧闹不已。
这些人热情高涨,皆是期待一睹庆天大礼的人,欢呼雀跃着祈盼天降鸿福。
城中每座望楼下,各有十六少女戴面具着红装,绕着望楼在鼓乐声中歌舞跳跃,引得围观的小伙也跟着手舞足蹈。
这是难得的大喜日子,所以大祭师特许今夜纵情歌舞。
皓月朗朗中,一身红衣的朝天歌自四座望楼的中央高空翩然落下。
众人惊呼,若不是那熟悉的面具,定然以为是神官下凡,降福人间呢,而宵皇祭师此举不正是在为民祈福么。
众人翘首一望,只见他手袖一挥,凭空挥出长卷一幅,环绕其身,长风中卷如波浪翻动,卷中隐约可见金字闪现。
东南处望楼上的拾泽看得激动不已,清澈的眸子里映着的那个身影着实好看,让人舍不得眨上一眼。
若悯小小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提醒他身旁还有个城主朝鸣寻在,他瞥过一眼,见那神情过于淡然,便不敢太过亢奋了。
其余望楼各站着两大长老和几个城监,二十八骑分散四处维护安定,而南北门的城卫兄弟们在如此热闹的夜晚也只能恪尽职守。
但只要启动庆天礼,无论城中何处角落都能见到,所以他们也心心念念着鸣钟信号。
那千盏天灯以细绳相连,纹以符箓,皆已准备就绪,从楼上垂落下来,布满了整座望楼。
灯火虽未点燃,却已点燃了人们心间的热火,众人大呼庆天礼即将开始了,所有人的目光炽热地望向大祭师。
只见被长卷环绕的朝天歌正闭目祈愿,须臾,卷中文字浮动出来,金光璀璨,冉冉升空,仿佛带着某种特殊的使命,直上苍穹。
底下观望的人满目流光,仿若看到了神明莅临,欢歌笑语也都暂停了下来。
谁都知道大祭师此时念的应是建筑落成的祭文,这番仪式乃是祷告上天并祈福,邀神明共襄盛举。
人们虔诚地瞩目,只为表达内心最诚挚的祈愿。
那个在半空操持神圣仪式的人也备受瞩目。
望楼上的长老们脸上挂着神采,捋着胡须,望向大祭师时,从心底里唤起了各种思潮,或明或暗,或好或坏,皆自细微眼神中若隐若现地泄露出来。
大祭师终究是人,而不是神,信仰这套东西只能从人们心灵而出,最终投放在神明上,而不是人的身上,要是所放不当,那便不是喜了。
相比一旁淡定自若的朝鸣寻,拾泽的兴奋展露无遗,他把手指指骨掐得咯咯直响。
朝鸣寻忍不住投过来一眼,但目光也是浅浅淡淡的,看不出是喜是怒,须臾他收了目光,转头看着上方的那个人。
祈楼的黄铜大钟响了,深远悠长,整个鹿无城都回荡着钟声,人们沉浸其中,按着心口,注视着大祭师的目光更紧了。
闻钟声响,朝天歌施礼后,升天的字顿化金粉落下,任风将金粉撒落到鹿无的每寸土地上。
他又是一挥袖,将长卷收起,却无人见到长卷轴被他藏身何处,只见他身形如电,一瞬便到了东南望楼上。
大祭师已就位,东南灵鼓率先敲响,继而其余三座灵鼓响应,这意味着要点灯了。
几乎同时,垂挂的天灯都被城监一一拉上了楼,由望楼上的尊者逐一点亮。
若悯取来两个火折子,分别交给大祭师与朝鸣寻,二人执着火折子相视一眼,点亮了两盏天灯。
天灯徐徐升空,四座望楼八盏天灯铺路,随后的灯更是接连不断冉冉上升,逐渐铺就一条天梯。
直到这会儿,举首戴目的人们终于按耐不住大呼出声:
“庆天礼开始啦!太好啦!”一时之间,人群欢腾,炽热无比。
城卫们也纷纷仰头观礼,赞叹不已。
此时,城外奔来一队人马,紧凑的马蹄声引起了城卫的注意,他们随即肃正严规,一致朝外。
目力极佳的人率先认出领头的朝爻,后头几位又举着训蛮人的牌子,遂急忙大喊:“是训蛮人,快让开!”
城卫们纷纷让开大路,朝爻一行长驱直入,幸好是赶上了。
终于等来了这队人马,“关城门!”城卫们匆匆把城门关上。
朝爻望着夜空中的天灯,转头向身后的训蛮人交代:“今夜庆天礼,大家都各自耍去吧。”语毕,训蛮人各自散开回家了。
街上灯火璀璨,摊位无人守着,大抵都集中在了望楼处。
朝爻心潮澎湃,打马前行,望着一盏盏明灯如搭着天梯般直达更高夜空,瞬间觉得连夜风也是祥瑞的。
即使这一路上风尘仆仆,日夜兼程连水都没喝上一口,但看到眼前这一幕时,也都是激动的,疲惫尽扫了,他便往东南望楼赶去。
至于为何会是东南望楼,这是朝爻的直觉。
当年大祭师在规划城中布局时,于舆图上画的第一个圈就在东南角,所建的一座模型也是东南望楼,这回站位估计也会是在那座楼上。
果不其然,望楼上点灯的那位……红衣有些亮眼啊。
朝爻稳住了马,不靠近欢呼的人群,就那么远远地望着那袭红衣,还有,他身旁的那个小不点。
三日前接到朝天歌的传书,一行人就马不停蹄往回赶,何止是赶回来参加庆天礼,这可是重要的历史时刻,全城人共同见证,得多令人振奋啊,自然不能缺席。
朝爻倚马仰望,皓齿粲烂,不禁想一盏天灯承载一户人家的祈愿,四千盏天灯都升了天,那神明忙得过来么?
望楼上的千盏灯点完了,所有人一致望天,暗暗许愿,说是庆天,不如说祈天祷福。
眼前多少人已经匍匐跪地了,虽说千人千面,但所求皆不离长寿康宁与富贵,而朝爻所求所想也简单,不过是要个善终罢了。
众人将望楼围得水泄不通,朝爻只好与马停在外边,只听得望楼上忽传来一句呼声——
“愿世清平,千秋万代,大祭师后福无疆!”
这声音……这个小不点……
何以言志,此话足矣!
朝爻粲然一笑,仰着脖子应和了一句。
他突如其来的一声并不尴尬,反而助燃了众人的热情,人群呼声不断,皆是“愿世清平,千秋万代,大祭师后福无疆!”此类云云。
何人听到了拾泽的呼喊,竟能这般接了下去?
朝天歌往楼下望去一眼,那方独立出来的一人一马,甚是抢目。
朝爻对上他一眼,朝楼上摆了摆手打了个招呼,就翻身下来牵马前行,很快就隐于振臂高呼的人群中了。
今夜庆天礼,属于鹿无城民的狂欢,将持续到天亮,望着天灯越升越高,拾泽却悄无声息的泪目了。
若悯转过来一眼,伸手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喜极而泣了?”
拾泽点了点头。
“那是……”朝鸣寻循着朝天歌的目光看去。
“朝爻,回来了。”
朝天歌声音浅浅,拾泽却听得明显,登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最好的接风洗尘了。”朝鸣寻淡淡说了句,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欢呼。
朝爻出行,管事的人都知道,此番回来得凑巧,赶上如此震撼的场面,难说没有迎接他的意思。
朝天歌“嗯”了一声,并不打算辩解,也不让人继续猜测。
天灯终于在夜空中遁了迹,欢送大祭师一伙人离开后,城中奏乐的奏乐,欢歌的欢歌,舞蹈的舞蹈,通宵达旦。
拾泽与若悯不跟随众人夜游,只跟着朝天歌一步步往回走。
朝天歌不骑马,也不坐车,更不飞行,任他人狂欢,他自徐徐迈步向深山。
长老们也劝他好歹让马车护送,但都被他婉拒了,只道散散心。
那环山石路是他督造的,沙土石块间都凝聚着一群人的智慧与汗水,所以走在上面,他倍感亲切。
而他的人生也正如这石路般蜿蜒起伏,但整体都在上升,如同他的权势和野心。
拾泽闷闷跟在后头,欲语还休。
朝天歌沉思中,并无多大留意,但若悯关注到了,寻声暗问道:“你有心事?想说什么?”
闻言,朝天歌转过身道:“你们与我同行,不必在我身后。”
听到这话,拾泽与若悯皆跨步并肩上来。
“在望楼时,你已心不在焉,可有何心事?”朝天歌终究还是关注到了他的情绪。
拾泽思索良久,方启言:“是不是朝爻哥哥回来了?”
朝天歌与若悯的脚步忽地一滞,皆转头看向他。
“你们怎么都看着我?”
若悯直言道:“从未听你这么叫他呢,他要是听到了,一定开心。”
朝天歌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可拾泽却涨红了脸,忙道:“我才不叫他,他那么嚣张,一点儿都不像个兄长。”
朝天歌摇了摇头,背手向前走去。
若悯轻轻戳了戳拾泽:“你怎么心口不一呢?心里软,嘴上硬。”
“我哪里有,他就是那样啊。”
直到天亮,他们才回到了别院。
拾泽倒是勤快,一进门就蹦跶到了风行小筑,本想给大祭师开个门,好让他早些休息,不曾想小筑门口,早已有人等候在那儿了。
朝爻本靠在门口打盹,一听声音,便翻身起来了。
一见是朝爻,拾泽来不及想,拔腿就跑,这个举动太过本能,也太过明显了。
“又跑?”朝爻扯住他的后衣领,像拎东西一样拎着他。
“我才没跑!”拾泽揪住他的手,刚要还击,大祭师和若悯就走了过来。
朝爻放了手,拾泽也克制住了。
若悯还是提了一句:“也只有你们才一见面就打架,不过,庄内禁止械斗,族规是明令禁止的。”
朝爻用手肘顶了一下拾泽,暗示:听见没有,最好乖乖的,别乱来。
拾泽才不管他明示暗示,全当没听到。
朝天歌对朝爻道:“辛苦了,屋里说话吧。”
朝爻笑了笑,冲拾泽摆了个鬼脸,又惹得他一阵不痛快,再怎么别扭还是跟了进去。
若悯沏上了一壶热茶,还端来了几盘干果糕点。
饿了许久的朝爻终于忍不住,一坐下就毫无顾忌地抓起就吃,拾泽第一次见他如此,不过也都知道他一如既往不顾形象。
“吃完再谈正事。”朝天歌皱了皱眉,转而交代若悯,“吩咐东厨,做几个菜。”
“等等,我要吃肉,你吃的太清淡了点,素我可吃不了。”朝爻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对若悯道,“好姐姐,他这里不备肉的,我在路上打了只宣明鸟,又在下边抓了条鱼,扔在后厨那了,随意做个汤就成。”
若悯听得一愣一愣的,从没见过还有人自备食材而来的。
拾泽则听得火大,这家伙不仅开荤腥还滥杀生灵,而且还是在大祭师的庄院?
若悯和拾泽都转眼看向朝天歌,如此肆无忌惮与目无章法,该要受罚了吧。
但见朝天歌定了定,对若悯道:“让人把锅请到外头做。”
“天歌哥!”拾泽瞪得眼睛大大,这不是纵容么?
若悯不好再说什么,就退下去了。
“还是咱们大祭师深明大义啊。吃不吃都是已经死了的东西,不吃就白忙活了。”朝爻冁然一笑,谁知抓鱼与打鸟都并非源于食欲。
只是赶了许久的路,不能就一身狼狈见了朝天歌,终究还是得梳洗一番,才想起在瀑布旁洗脸整装。
脚才刚下水,就被水蛇盯上了,石子打不中水蛇,偏把一条鱼打死了,这才将鱼捞上岸。
打鸟说来也是巧合,正巧碰见宣明鸟传信,而它出没的地方却是朝爻追踪许久的,因此干脆将鸟扣下。
谁知一路颠簸而来,就把鸟给晃悠死了,索性将它也一锅端了,而宣明鸟携带的书信自然也落入了朝爻手中。
朝天歌了解朝爻的品性,但还是补充了一句:“吃后再罚。”
拾泽这才顺了口气,只见朝爻愣了愣,转而言道:“吃了也就算数,要罚也领了。”
这时,若悯快步进来,向朝天歌禀告:“公子,巡司求见。”
“巡司?”朝爻与拾泽异口同声。
巡司可从来不擅离鹿无城,也从未来过大祭师的庄院,若是他们求见,必定是发生了重大的事。
朝天歌刻不容缓,让若悯立即领人进来。
一身黑衣劲装的巡司朝光匆忙入内,见着朝天歌便行了个单膝跪地的抱拳礼:“参见大祭师!”
“起身说话。”
朝光抬头看了一眼屋内几人,忽然不语,碍于人多口杂。
朝爻知趣地将手中的一把干果放回盘中,道:“行,我撤。”起身看着拾泽还不知就里地坐着,便拽着他,拖出了小筑。
“你又吃错什么药了?”拾泽极不耐烦他动不动就拽人。
朝爻叹气摇头道:“他们有要事相商,你待在里头做什么?”
“那也用不着你管!”拾泽气不打一处出,蹲坐在一旁,揉拽着袖口。
“你该不是忘记了这一身是何人送的吧?”朝爻看着他拽着袖口出气,着实好笑。
果然,拾泽记起了,忙将揉皱的袖口捋顺来,惹得朝爻一阵没心没肺的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