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倚坐木榻,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
敲门声响起,力道不大,随即传来若悯的声音:“仙师,若悯送食来了。”
“进来吧。”
得到回应的若悯提着食盒进屋来,随之进门的还有一阵寒风。
他拢了拢被褥,挪动了身子,语气平缓道:“辛苦姑娘了。”
“辛苦仙师才是。”若悯将食盒里的饭菜端出,三荤一素外加一汤,着实丰盛。
早就饥肠辘辘的山河见此更饿了,恨不得放开手脚大吃一顿。
可转念一想,朝天歌向来食素,又怎会在别院内烹饪荤腥呢?莫非改了原则了?
“你们吃荤吗?”
若悯微微一笑,道:“仙师为焚川破了一劫,我们为仙师破例一次,也并无不妥啊。”
“姑娘说了算。”
“可不是若悯说了算,一切遵照公子吩咐。”
“大祭师……醒了?”山河弱弱地问了声,自那日后,他便没再见朝天歌了。
“还未,只是公子此前有吩咐,不得怠慢仙师。”
当听到“还未”二字时,山河心间落了颗石,道:“还是大祭师想得周全。”
若悯递给山河一封信,道:“公子交代务必亲自交给仙师。”
山河微愣,随即接过打开来看,但见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他眉头倏然皱起。
收集这份名单定是不易,其中涉及到的流派众多,难怪朝天歌要反复斟酌。
又想自己平生鲜少树敌,却还能招惹这么一群人喊打喊杀的,简直莫名其妙!
但也不由得嗟叹——
世人慕长生,皆有命短之苦恼,却也不知长生也有苦恼,可命长与否皆以承负为本,只是身处其中,谁又知自己是承还是负?
即是说,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前人惹祸,后人遭殃,到头来自己是乘凉的那个还是遭殃的那个,谁也说不准,却总还会有人心怀庆幸,罔顾欲海深渊,皆趋之若鹜。
说到底,都是缘造。
不论长生还是短命,既是自己的就好好惜命,这才是顺道而行。
山河又是一叹,看到后头,他神思微凝,陷入了沉思。
末了,他再扫一眼信上的名字便默记下了,比上一手诀,那信便化为了灰烬。
信已带到,若悯就要退下,道:“天冷菜易凉,还请仙师趁热食用,若悯就不打扰。”
“请等一下。”山河一把叫住了她,似有话要交代,可若悯静静等候多时,也不见得他说话。
山河嗫嚅片刻,摆了摆手道:“算了,没事了。”
若悯微愣,谦恭退下,刚开门就看到了拾泽正对门跪着,耷拉着雪花斑驳的头,冻得鼻尖通红,下垂的双手也微微发紫。
“阿泽?”若悯疾步出来想将他扶起,“你这是在做什么啊?快起来。”
拾泽毫不动摇,郑重道:“我是来道歉的。”
屋内的山河听得清楚,却也哭笑不得,随即喊出一声:“原谅你了,进来吧。”
拾泽一听仙师这么轻易就接受了他的道歉,定是把这事当做是玩笑了,于是认真地强调:
“仙师,我是认真悔过,真诚来道歉的。”
真不是一般的较真,山河无奈地摇摇头,下榻披了件斗篷就出来了。
门外的拾泽庄重跪在雪地上,挺着一身执着的严肃劲,连身旁的若悯也无可奈何。
山河二话不说,迈步出来就将斗篷披在他身上,并抬手轻扫落他发上的雪花,片刻的默然。
拾泽对此举深深不解,不适地别开了去,道:“别把我当做小孩,也无须看在天歌哥的份上原谅我。”
他抿了抿嘴,继续道:“我不该怀疑仙师,更不该对仙师不敬,我有错在先,就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仙师如何惩罚我都好,我心甘情愿也乐意接受,就是不要如此草率地原谅一个犯了错的人,这样犯错的人是不会长记性的。”
不知是谁教他的逻辑一套套的,但显然,他这般仿若是一夜间成长了。
山河片刻沉默,看着他有些心疼,心想:他如此认真,看来还得稍稍意思一下,让他心里有些平衡才行。
“咳咳,你确实犯了错,但并非大错,倘若鄙人因此等小错责怪于你,岂不是显得鄙人气量小?再说,真要细究,鄙人还得感谢你呢。”
“为何感谢我?”拾泽听得颇怪,明明是他不对,仙师却还要感谢他?
“若不是你的行为让鄙人深刻反省、小心行事,鄙人怕也只会是草率治病,指不定最后还会闹出人命,你看如今多好,岂非你之功劳?鄙人若不谢你,那就是鄙人的过错了。”
山河从容不迫地说着“歪理”,让一旁的若悯目瞪口呆。
果然,这一段话十足将拾泽绕晕了。
他皱眉细想,似乎有理又似乎无理,可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表情颇为纠结。
“所以,为了表达鄙人的谢意,请你到房中坐一坐,吃上几口小菜,还望你能赏个脸,过去之事就不去计较了吧。”山河说着一把将他扶了起来。
拾泽一脸懵,也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地就跟着他进了房。
若悯看得出奇,想这仙师的言行倒是像足了一人呢。
是夜,风行小筑寒光微照,若悯自内出,左右一顾便离开了。
见此,吾名这才从石灯后跑出,撩开小筑窗帘席,一头钻了进去。
山河背着手走在后头,就门前站定了脚步。
须臾,他拾级而上,轻推开门就闪身进去了,也未留意到那回廊中飘飞的青衣。
山河放轻脚步,来到榻前,看朝天歌气色如常,他终于也将悬着的心落下了。
但一想起那日的窘态,不禁有些面红耳赤,心叹道:当日……无奈之举,望你不要介怀。好在日后你也不会再见到我了,所以……都忘了吧。
他刚抬起的手,还未触碰到那张脸,就缓缓收了回来,随后暗嘲自己一番。
如他这般死又死不去的人,入戏太深,用情太真,难免终成笑话,还是趁早断了的好,免得伤人伤己。
山河啊山河,你终究还是不配……
心间一涩,他后退了两步,定定看了朝天歌一阵,轻声道:“吾名,我们走吧。”
语毕,决然转身离开,吾名则屁颠颠跟在身后。
行经澡池,里头的水早已冷却,但尚未放干,隐隐散发着寒气。
山河恍然想起还有一事未解,于是咒诀开天眼,一瞬钻入刺骨的寒池中。
吾名则在上边守候望风。
穿过水做的墙,一只脚才从波纹处跨出,就入了一个空荡的内室。
四周昏暗,一层层白色纱账垂挂在内,有序地往内排去,纱账无风自扬,朝着同一个方向,仿佛指引着他前进。
朝天歌的结界为何都如此古怪?
山河心中狐疑,按之前接触过的,朝天歌所设的结界无疑是最诡谲的。
纵是前路晦暗,他仍有强烈的好奇心,凝神步步向前,仿若尽头会在不经意间出现。
尤其是领教过鬼遮眼的山河,时刻提防着会再次落入鬼遮眼中。
但周遭极其相似的纱账,连飞扬的动作都如出一辙,不得不让人觉得此间大有古怪。
一个阵法竟也藏得如此隐蔽?是为了保护还是囚禁?
山河愈发觉得朝天歌此人深不可测,一定是有个天大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到底在隐瞒些什么?
他脚步一滞,想起了那日朝天歌不经意说出的话——
若召阴笔与辟邪卷真为他所制,那画像里头的朝然为何会持有他的灵器?看他那模样又不似说谎……
朝天歌与朝然之间到底有何联系?
愈往前走,光线愈暗,山河猛然一回转身,不由得一惊。
他竟然已分不清何处是前,何处是后了,连原来的入口也不见了。
居然又一次被朝天歌算计了……
山河这才反应过来,朝天歌定知他对阵法念念不忘,并想方设法寻根究底,遂将计就计引他入阵。
而他竟然也如此大意,一步步走入对方设的圈套中?
山河是有些失落,却也不至于苦恼,毕竟连无间道那样的地方都困不住他,区区一阵又能奈他如何?
他索性原地起诀,一顿足,脚下一道长光便绕着他不断向外扩展而去。
须臾,黝黑的地面现出一个巨大的同心环纹,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却触及不到边。
此阵无边?山河一怔,即使是一眼无垠的结界,以其“窥阵术”也必定能触及到结界之边,莫非年深月久,竟将“窥阵”诀窍忘了?
他定了定神,再次端腕齐胸,指节缠绕,运诀成术,一脚跺地,灵光再现,向着无限远处延伸而去,半晌也不见回音。
“朝天歌……”他无奈地呼出一声,心想这人是铁定心思要困住他了,无间道虽是通幽洞微之术也无法企及,在内却有迹可循。
这次不同的是,人在此阵中竟然寻不到破绽,且他从未见过布局如此之大的结界,这真是受了损的灵根能布下的结界么?
山河疑窦丛生,就地躺下,开始琢磨着该怎么破出此阵了。
“玄窍只有看不到,却绝不会看错,阵法一定就在此间……”
山河思索片刻,旋即通感吾名。
吾名在上头也看得清楚,缚魂阵确实就在水里头,只是他一路下来不得见。
“莫非……”他忽地翻身坐起,似乎想到了一种可能,于是响指一打收回了窥阵术。
环形纹迅速回缩至原点,却在脚下一瞬扭转变了方向,原是横向窥探,如今纵向延伸……
果不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