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胥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竟能让那几个三分似术士、七分似流氓的人,去散布他人在星月城的消息。
于是,再看他的眼神总带着几分怪异感,山河也无所谓,大摇大摆回房洗澡。
让客栈伙计备好热水后,他衣服一脱,沉入水中,被热水浸润着的身子,渐渐散出了多日奔波的疲乏,深沉的倦意在氤氲热气中蔓延开来,手中的皂角都没搓上几搓,他就靠着木桶边缘昏昏入睡了。
恍惚中,一抹小小的身影闪过眼前。
山河蹭地一下站起来,浴巾掉落,吾名唰的脸红了,瞪着两颗大眼珠子,不避不让的视线不停往下滑,似出于本能,也好似在懵然状态。
哗啦一声,山河抓起浴巾掷过去,湿重的一整块布直接盖在了吾名头上,把它整一小只埋在浴巾里头。
“反了!”山河捂着走光的地方,骂骂咧咧坐回浴桶。
忽然一声鸡啼,惊醒了他,木桶中的水已冰冻刺骨,全身也泡得起了皱,四肢被冻得发麻了,若再泡久点,估计他会成为第一个洗浴冻死的人。
原来是做梦!做的什么诡异的梦,那傻木头……
山河瞟了一眼窗外,天还未亮,这鸡倒是勤快:“谢谢鸡兄了,谢谢谢谢!”
他破天荒地对那只不是很准时的鸡连道了几声谢,若换在平日,吵醒他的鸡只会被他拿来果腹,这会儿他倒是对鸡感恩戴德了。
这时,窗外沙沙掠过几个影子,他一下跳出了木桶,水花溅了一地,山河反应过来便要开窗去追,一阵寒风灌入,他才意识到自己光着身子,连忙退了回来,看清了外头是树枝颤动后,才急忙穿衣笑自己草木皆兵。
看着天色还早,他便合衣入睡,可在榻上辗转反侧也睡不着,少了吾名的絮叨,顿觉万籁寂静。
百无聊赖拿起了面具,摩挲着里头的字,仿佛听到了来自遥远记忆的声音:
“你若是害怕他人的目光,就将这个面具戴上,戴着它离开此地,便无人能将你认出来。”
“只面对我时,可不必戴着面具。”
……
一阵紧急敲门声将酣睡中的山河吵醒,醒过来的他,才知是庄胥叩的门。
庄胥神色稍显紧张:“赶紧走,星辰宫派人来查了。”
这是连夜通报么?
山河眉头一皱,心想那几人的效率也太高了。
“跳窗吧。”他从囊中摸出了些银钱搁案上,就和庄胥跳窗走了。
“你确定要去上幽城?”庄胥翻身跨马问道。
山河双腿一夹马腹,挑眉道:“你这么问,势必会有后话。”
他从不会质疑庄胥测算的能否应验,毕竟断事如神的天机者平时不多言,而言必有中。
马儿的劲头很足,很快就将他们带离了星月城。
天依旧是灰蒙蒙的,远方更是混沌一片,随着他们策马向前,天与地的距离才逐渐拉开。
风寒入骨,庄胥紧握缰绳的手都冻麻了,他连打了几声喷嚏,才道:“若我说上幽城有一劫,你还会去吗?”
山河原是精神不佳,但清晨的寒风吹得他睡意阑珊,又听庄胥这么一说,反而有了种披荆斩棘的干劲,如狂奔的骏马脱了缰,纵然前方是个深渊,它也要踊跃一跳。
“去!”
庄胥平平道:“你若另择一路,我便不会告知你将会遇着什么。”
言下之意,山河的回答他很满意。
“若结果是死路一条,我还执意要去,想必你也会拼命阻止我,既然死不了,那就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山河大抵也能猜出,此行最坏的情况无非九死一生,若真要送命,庄胥也不会舍命相陪,既然他不阻止,那就证明情况还不至于太坏。
正如天机老人所言,他不是知难而退的人,从始至终都不是。
庄胥没有接话,只是唇角勾起个微不可察的浅笑。
日上三竿,马儿半道休息,山河取下了竹筒和干粮,递给了庄胥,道:“先将就着吃些,进城再打算。”
庄胥立即道:“不将就,一路上承蒙你照顾,庄胥实在无以为报。”
山河纠正:“此言差矣,若无你指点,稍有差池那便是送命,何况你也曾救过我,还解答了困扰我许久的难题,怎么说都于我有恩。”
庄胥如实道:“此为天命,遇有缘人当直言相告,可即便如此,我也改变不了什么。”
山河捧着黍米喂马,笑了笑道:“你已经改变了,只是还达不到你想要的。也许终有一天,变数会大于定数呢。”
兴许他说得不错,即使希望渺茫了些,但并不代表没有,未来尚可期。
天色渐晚,他们又赶路了,两个时辰后,终于到达了上幽城。
青灰砖砌成的高大城墙落满了白雪,将原本坚固霸道的上幽城墙,衬托出了几分庄严祥和的韵味。
城墙外有一圈护城壕,只不过城壕中无水,被当地人称之为“城隍”。
山河领着庄胥上了城楼,轻车熟路如引客入家。
“怎么无人看守?”庄胥四下一观,莫说城门无人看守,这一路走进来也没遇着什么人。
山河道:“这城墙无需人看守,此地城民修筑城墙不是为了防人的,而是为了防虫害。”
庄胥自然会感到诧异,筑城墙防虫害还是第一次听。
他们站在城墙上,远眺着,冰天雪地中的上幽城点缀着红灯,暗夜中如梦似幻,妙不堪言。
“上幽城往年饱受虫害之灾,致使庄稼颗粒无收,有人献了修墙挡灾的计策,被无计可施的城民接受,城墙建成后,人们在墙上涂了胶,一夜之间整座城墙粘满了飞虫,人们再一把火将虫烧了,此后虫害一年较一年减轻,人们逐渐脱离了虫害威胁,时至今日,也有了相应的防治措施了。”
原来如此。庄胥一眼望去,上幽城建筑都是青瓦白墙,青瓦上如今盖着一层雪,这么看去整座城如穿白纱。
独独城墙边的一个建筑是灰瓦红墙,他指了指那庙宇般结构的建筑,问道:“那里是做什么的?”
山河望去,不知恍惚了多久,直至二更声响,他才道:“那是城隍庙,供奉着城隍神,城隍神是上幽城的守护神。”
看他那若有所失的神情,庄胥默不作声地跟着下了城楼,牵马靠近城隍庙。
庙门口两排红灯笼垂挂下来,迎风轻摆,古朴庄重的红柱、匾额在烛光中透着丝丝紧肃。
山河抬眼,一种久违的挫败感迎面而来,在此处他曾将太多的期待化为了不甘,“城隍庙”三字又不偏不倚地戳着他的脑袋,仿佛戳着笑他“傻”。
庄胥倒是先抬脚走了进去,外头的风大,进庙来还能暖和一些。
进庙一瞧,庙中只有一庙祝正在旁打着瞌睡。
他把脚步放轻,看那金碧辉煌的神龛中塑着的城隍神金身,双手抚膝,不若一般神像的慈祥端庄,这尊金身神势肃穆、眉吐英气,让人肃然起敬。
山河环视一眼,时隔多年,庙中一切几乎没怎么变,变的是时常翻新的墙瓦地砖,与时常更换的庙祝。
庙中的檀香味甚浓,香火袅袅,熏得庄胥有些睁不开眼。
“每逢城隍神出巡,男女老幼皆倾城而出,那是上幽城最热闹的时候。”山河靠过来淡淡说了一句。
庄胥“嗯”了一声,想必他此前来过,恰巧碰上了城隍神出巡吧。
他目光流视,看到了左边壁上挂有块二尺长宽的祭辞匾,上书有祭辞:
“土反其宅!水归其壑!
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土反其宅!水归其壑!
昆虫无作!丰年若土,岁取千百!”
山河看他在木匾前驻足,便解释道:
“当地把城隍神敬为驱除虫害﹑扞灾御患之神,实际上,城隍庙无专祭,但凡水旱、疾疫,人们必来此处祈祷,有时也会祈求农事顺利,秋有丰收。因此,城隍庙修建在此,也是让一方百姓有神可依。”
庄胥道:“想必也会灵验,不然香火早绝了。”
山河瞥了那呼呼大睡的庙祝一眼,心想这话要是被庙祝听见了,估计该挨骂了,在人家的庙里头提香火断绝的事,实在太不吉利。
“是啊,听说很灵验。”山河应着,点了三炷香,虔诚三拜,再投放了一把香火钱。
庄胥看他动作娴熟得很,想必也是庙宇常客。
这不,右边壁上贴花功德榜上就刻有他的名字。
“山河?”庄胥讶然,下意识地看向山河,指着功德榜道,“你是独资建庙么?还是后来修缮?”
否则榜中排前头的就不会是他的名。
山河闻言侧脸看来,一瞬哭笑不得,说起这个,他还是觉得自己那股可笑的傻劲正与日俱增。
“我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就把我的名刻上面了。”山河笑得有些不自然,还故意撇开了视线。
庄胥虽不好奇,但那“共修善因,广种福田”八个字还是引起了他的共鸣,他用迷惑不解的眼神看了山河一阵,道:“既能上功德榜,必得天人护佑,可逢凶化吉。”
“是么?”山河语气平淡,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妖魔邪怪,不能侵犯。所言所行,人天欢喜。”庄胥继续道。
真是这样,他就谢天谢地了。
他曾在上幽城住了整整十六年,十六年内不干别的,尽做善事了,用他的生意经,让城民发家致富,也算是上幽城脱贫的一大功臣,后又出资复修城隍庙,若他的名字不上功德榜,天理也难容了。
本来说,这是好事,但他自认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发心就不对,所以名字上榜也谈不上心安理得。
若不是当年苦寻招魂鼓无计,也不会轻信背鼓少年即朝然留下的话,更不至于耽搁了那么多年。
为了等那朝然归来,他让上幽城兴盛了起来,待他终于等不下去时,求了一签,庙祝却告诉他可往东寻,那时他恨不得拆了整座庙。
可回头一想,他那些年积攒下的功德,倒是把自己变成了富甲天下而不自知的人。
事已至此,他对此前寻鼓的不甘与遗憾,有了另一番的体悟,那便是挫败与傻里傻气。
山河上手摸了摸祭辞匾,道:
“曾经有个人提议建城隍庙,让城隍神护佑上幽城民,还给城隍庙写了祭辞,但并不能改变上幽城贫穷的状况,于是留下一谶,大体的意思是,日后必有人来此寻他,那便告诉寻他的那个人说,只要上幽城民各个锦衣玉带,生活富足,他自会出现,不必四处追寻。”
言至于此,庄胥接了一句:“所以,你是寻人还是被寻?”
山河自嘲地嗤笑了声,道:“寻人。”
这么说,庄胥也就明白了,上幽城如今的状貌,多半是他的功劳,是故,功德榜上有他之名也是情理之中。
“甚好甚好。”庄胥打从心里称赞道。
山河欲哭无泪,但他知道庄胥是纯粹地赞扬。
他走了过来,寻思着能不能抠掉他的名字,庄胥阻止道:
“你的目的不是让人得知你到了上幽城么?如今却想抹去你留在此城的印迹,意欲何为?”
“你说得对,”山河点头道,“差点冲动了,可这名静静留此处,久而久之人们也就习惯了,若明早城民来此上香,发现第一的名字不见了,你想会如何?”
庄胥当即理解了山河的用意,如此豪不费劲地便能起到相应的效果,可谓好计策。
正当他伸手抹去“山河”二字时,好似触发了什么机关,二人眼睁睁地看着功德榜上的名字全部脱落了下来,如一阵风吹散了般。
他们震惊之际,脚下忽地一空,二人齐齐摔入了一个极长的地下管道。
滚到一半,山河急中双手一撑,把自己固定在管道途中,而来不及反应的庄胥却顺着管道滚落了下去,渐远渐无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