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乃东方鸣的住处,这里还是首次挤满了人。
小草毛仍未醒来,此时光秃秃的躺在床榻上,床沿坐着东方鸣,其他人则站在床榻旁边哭丧着脸。
东方鸣泪流满面,把小草毛的一只手掌搁在自己的掌心上,抽泣不止。
他的手不敢乱动,因为小草毛的手,已经没有了指甲,而手背之上,更是落满黑色的厚痂,很像一层厚实坚硬的黑色外壳。
厚痂裂了开,一条条不规则的缝隙中,可以看见红色的肉,另外还有一丝丝白色的脓液慢慢渗出。
一股腐味就这么钻了出来,让人看不下去,也让人作呕。
小草毛年仅十岁,回来时伤痕累累,却仍是强颜欢笑面不改色,硬说自己没事,谁知道?他已然将牢狱中的各种刑具体验数遍。
方才,大眼龙把小草毛污秽不堪的衣服脱去,众人只望去一眼,无不目瞪口呆,接着嚎啕大哭,接着咬牙切齿。
小草毛裸露的身体,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烙伤、刀伤、鞭伤,还有一些伤疤辨认不出来历,总而言之,满目疮痍,比比皆是。
东方鸣泪湿眼眶,不断抽泣,又一次回首问道,“胡大回来了吗?”
胡大骑着快马去找大夫去了,附近的乡里就有一位大夫,距离半仙居大概二十里路程,不算很远,可是总觉得胡大去了很久,迟迟未归。
“没有,”马屁猴说道,“主公,你别急,也别难过了,高师父不是说了吗?他都说小草毛没事,都是皮外伤,我们也相信小草毛吉人天相不会有事。”
“是的,小草毛的伤口用过药,不会有大碍。”大眼龙说完,攥拳咬牙,“可恶!难怪小草毛还能走着回来,游氏真狠!他们折磨完他,还给他上药,分明是想一直折磨小草毛!”
福兮祸兮,非如此,小草毛不一定可以活下来。
小草毛的伤,看着就让人胆寒,有哪一处不是钻心刺骨?谁堪忍受?小草毛扛下这些,竟然还能活着!
十兄弟痛心的同时,不禁钦佩。
东方鸣默默流泪,记得小草毛回来时,苍白的脸上仍带笑容,那笑容水静无波,看似平安无事,以为无虞。
谁知,小草毛一身是伤,千疮百孔,不忍直视,东方鸣自然不敢去看,却还是含泪数着。
“八十一,八十二……”眼里的伤疤触目惊心,他一边数,一边发抖,数完之后,一想到后背还没有数过,不禁眼泪哗哗。
“主公,你这是为何?”大眼龙问道。
“此劫应该由我自己承受,小草毛为我承担下来,于我来说,他身上的每一块伤疤,都是情义,我将铭记于心,永生不忘!”东方鸣抹掉眼泪,咬紧牙关,“那日,那日我看着小草毛被人带走而默不作声,我真是毫无担当,令人龃龉!怎配当他的主公?”
“主公,小草毛跟我们立过誓,今生永远追随于你,护你周全乃是我等本份,你又何出此言呢?”大眼龙安慰道。
“护我周全?”东方鸣不屑道,“我何德何能?天下之人,谁不是父母胎生?我的性命为何凌驾你等之上?而我,为何要让你等保护?”
堂堂东方氏小主,却要几个小毛贼保护,实在叫人可哂。
东方鸣痛心回首道,“半仙庙一事,是我之过,那游鳍犯了哪条死罪?我知他死时,早已痛彻心扉,我杀了人,就该让我得到惩罚,怎可让小草毛替我受刑?我欠游鳍一条命,也欠小草毛一条命……”
“放屁!”高流的声音突然响起。
这时,一双双目光扭个方向,齐刷刷地投向高流。
高流双手背后,大步走进房间,“游氏没一个好东西,全都该死!你为小草毛主公,为何顾影惭形?难道他不该为你挺身而出吗?况且他又没死!能护你周全,是他的福分!你身为其主,不想着替他讨还公道,却在此哭哭啼啼,毫无家主之风!往后拿什么重振东方氏?”
东方鸣无言反驳,哭成泪人。
高流一把将他揽在怀里,随之看向小草毛。
不得不说,小草毛外表看起来瘦骨嶙峋,内在却是坚刚不屈,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担当,身为师父,由衷欣慰。
东方鸣泪流不止,高流擦拭几遍,仿佛永远也擦不完。
这些眼泪,是为小草毛流的,也是为游鳍流的,全都来源于自责。
高流也杀过人,初次杀人是这样的,那种感觉依旧历历在目,能够感同身受。
为了止住东方鸣的眼泪,高流扶住他的双肩,郑重说道,“游鳍拆你父亲的庙宇,其罪当诛,为其伤心,不值!小草毛为你入狱,是为了不让你受苦,你现在肝肠寸断,那么他所受的苦,是不是也不值?”
“我也不想哭,”东方鸣擦着眼泪说道,“可是我犯了这么大的错,如今未伤一发,而小草毛何错之有?如今受尽折磨,叫我怎能不哭?”
说完,眼泪又是淌了下来,“那游鳍说要拆庙,可是我爹的庙宇尚在,如今他被我杀死了,我岂不是天理不容?要不是我犯下此等弥天大罪,小草毛岂会深陷囹圄,受尽刑苦?”
“天理不容,弥天大罪……”高流莞尔一笑,要说杀个人就算犯了弥天大罪,那么天下间的修炼者,全都谓之天理不容。
仁者,心怀天下,以为万物都是善类。
东方鸣还是一个至善的孩子,凡事诉诸天理公道,只是炼士的世界,善与恶泾渭分明,斩厄于摇篮之中,不是罪过。
高流有点儿痛恨樊布,不知那个樊先生教了小主什么书,怎教出来一个优柔寡断的“小家碧玉”。
想罢,似有痛心疾首的感觉,不禁冲着东方鸣敦教道,“心怀大仁,眼里看不见大奸大恶之人,你爹也不好杀生,但是,你只是一个孩子,何必对天下人一视同仁?你身为小草毛的主公,你要替他讨还公道,所以你的仁义需要收敛,对待游氏,不能存有仁念,但凡有了一念之仁,那便是软弱的开始,当你还没有成为像你爹那样的人物时,你的大仁大义,只会让你意志不坚,往后怎成大器?”
“可我……”东方鸣皱着眉头,“难道我要是非不分?”
“哼,何为是非?”高流不屑道,“恶人,没有是,只有非,倘若恶鬼被人宽恕,人间岂不是成了地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岂能为一鬼的死而妄议是非?小主,你可长点心呐!”
这番话,东方鸣不甚理解,不过听完,心里倒是好受一些,眼泪忽而停了。沉默少时,觉得高流真会哄人,不禁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
只是,小草毛依然昏迷,使人忧心,“小草毛受了这么重的伤,我怕……”
“放心,都是皮外伤。”高流打断道,“半仙居来了位小神医,那人的医术远比白大夫高明。这等皮外创伤,看着吓人,可是医治起来无甚困难,要是难倒药王高徒,反倒让人大跌眼镜。”
英邪的话似是挥霍不去,高流说完陡然失神,再度缓过神来,便欠身扶住东方鸣的肩膀,“小主,带我去宝室,我要看看主公到底留下多少东西。”
“宝室……”东方鸣略微沉吟。此刻,还有诸事倚仗高流,再做防范已无必要,遂将头一点,“我带你去。”
……
绕去书房,二人推开门,走到一幅画前。
高流凝望一眼,旁话没说,直接让东方鸣推开画中门。东方鸣没做犹豫,将手掌抵在门上,轻轻推门而入。二人迈下阶梯,来到斗室,高流观察室内一切,见有人体穴位壁画以及几盏鹤形铜灯,除此之外看不见任何宝物。
“这就是宝室?”他狐疑地转向东方鸣,“宝物呢?”
“那,”东方鸣指向一扇铁门,“那里才是真正的宝室。”
“还有一间密室?”高流为之一惊,不由地看去。
但见一扇玄色铁门,表面很光滑,黑黝黝一片,与墙壁连成一色,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壁画。
高流的眼力不差,没有发现那道铁门,下意识以为,这里不可能再有其它密室存在。
这间斗室大抵十步见方,看起来不大,却非普通斗室。据高流所知,此室名为“岁墟”,所属天外空间,乃遮天卷秘法所开凿。
掌握遮天卷秘法,非全真不可,但九州全真无几,所以能辟岁墟者,自是寥寥无几。
传说,化外修炼者多以岁墟作为洞府,一块十步见方的空间,纵是到达全真位,没个十几年功夫,完成不了此等创举。
曾听主公描述:此地乃是由三位全真合力开辟,约莫十步见方。
高流没有来过岁墟,初来此地,环顾一眼,觉得颇为符合心中所想,却听东方鸣说,还有另外一间斗室,不禁讶然。
不过,仔细回忆,主公确实说过,“我那三个朋友所开之岁墟,太窄!后来我迈入全真位之后,趁着修炼之际,又继续开凿,于是将其扩大了一点!”
想起这句话,高流觉得铁门之内,应该就是主公开凿的岁墟。
思及至此,走到铁门前,仔细查勘了一番,“这门上也有血脉禁制,比上一扇门还难开,真要强行破门,看来只有到了全真之位才行啊!”
“你打不开?”东方鸣不信,狐疑道,“想你一个九混巨持,恐怕汉州没有几个人的修为比你高,你怎么可能打不开这道门?”
“我的修为,算不上一流……”高流笑道,“你说得不错,汉州确实没有几个人的修为比我高,因为汉州尚无全真,而修为到达象翥的,还不足五十人。”说着,微微一叹,“天下之大,你不常走动,最远只去过南灞郡,未出汉州,所以眼里只有汉州。你以为我很厉害?不错,我确实厉害!不过,你要是游走游走九州,就会发现像我这样的九混巨持根本微不足道!只有像你爹那样位至全真,才能真正驰骋九州!”
他看向铁门,摇摇头,“九州上的全真又有几个?能够强行打开这道门的,又能有几个?”
“几个?”东方鸣撇嘴笑道,“我也不知道有几个,但我能打开这道门!这么说来,我是不是一个全真?”
“你是,你是全真他儿子!”高流哈哈一笑,“快打开!”
第二道铁门,东方鸣原本是没有力气打开的,初次打开时,还是借助岑北赠送的符箓使然,后来时间久了,他发现打开铁门无须用力,因为铁门旁边有块壁画,上镌一幅妙龄玉女图,所画女子袒露全身,穴位经络清晰,——原来打开第二道铁门暗藏机关,而那开门的机关位于女子的右掌。
说来神奇,只要东方鸣与画中女子右掌相合,门便打开;倘左掌相合,门便关闭。
知此机关,还是小草毛研究穴位经络时偶然发现的。
当时他见女子的手晶莹剔透,惟独手掌指尖布满浅红色纹理,他误以为是脏,便用手去扣,扣着扣着,东方鸣也跑过去扣,扣着扣着,密室的门关闭了。
当时东方鸣扣的是左手,见此情形,灵光一闪,便再扣右手。开始没有反应,后来回忆一番,于是与之合掌,果然,眨眼之间门却打开了。
如今,打开第二道门,不费吹灰之力。
高流见门敞开,袭来强光,激动之余,疾步向前,但刚刚转过一扇宽大的长形屏风,他立马停住脚步,却被眼中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
“师父,竟……”
“这便是宝室,你觉得如何?”
宝物散发着光芒,显然每一件都是珍宝,这固然令人惊愕,然而高流目测着宝室大小,察之足有五十步见方,不禁喟叹一声,“师父,你还真是扩大了一点啊!”
“师父”这个称呼,早被高流弃之,如今见到宝室真容,不由地再次唤起。
“师父位至全真,不算九州第一全真,也算汉州第一全真,想不到一己之力,竟开辟出了五十见方的岁墟,这远比外面的岁墟大出五倍之多,其修为造诣可见一斑,不知他的三位全真朋友得知此事,有何感想!”
高流喟叹不已,再看整个岁墟之内,法宝、符箓、灵物等等,一应俱全,琳琅满目应接不暇,一时间神游霄汉,恍如看到了云宫深处的仙家宝藏。
一件一件欣赏完毕,察之内中符箓大部分都是三色元符,大抵一千多张,其中四色、五色符箓较少,大概五十张而已,想必很多高级符箓都带往赤水战场了……
此外法宝共计三十件,其中四色法宝五件,五色法宝三件;灵物以及法阵源石不计其数,总数也有上千之多。
除却这些,还有一本本功法秘笈摆放其中,上面所记功法,皆是历来炼士自创的绝学,记载详细,字字入微……
看罢,高流觉得这些宝物的总价值无法估量,倘若利用这些宝物招募一帮炼士,足以对抗半个王,难怪淫党的人觊觎,这宝藏要是被汉王知晓,估计也忍受不了诱惑吧!
“难道,真要把这些宝物拱手让人?”高流不禁兴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