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变的小居坐落在黄河镇东大街,到了住处,东方鸣驻门一看匾额,才知这个大护宰竟然经营着一家酒庄。但前厅空空荡荡,一个客人也没有,看起来十分惨淡,只怕到了濒临破产的地步。
东方鸣看不多时,笑着说,“你卖酒,还不如卖桃哩,我们半仙居的桃园,从四月到十月都有成桃,几乎什么样的品种都有,尤其到了六月份以后,别人都抢着来买。”
朱变莞尔一笑,“我酿的酒,也有人抢着买,不过我的‘窃闲小居’早已不待客了。”
“为何?为何有钱不赚?你不喜欢钱吗?”
“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喝酒。”
“哦,你自己喝啊!”东方鸣从前厅开始,就看到很多酒架摆满了酒坛,进了后院,一坛坛酒更多了,不禁喟道,“这么多酒,喝得完吗?”
朱变带东方鸣泡了个澡,又为他换上了一身华美的新衣服,然后就不知所踪。
到了午后,王宫的宾客渐多,汉王觉得该让小公爵现身了,于是遣人去请。蒙鸢久候小居,收到宣传以后,遂护东方鸣觐见。
行至泰安殿,一阵阵乐声悠扬醒耳,已有不少人载歌载舞,畅欢一堂,仿佛今日的宴会提前了一般。
汉王很高兴,拉住东方鸣的手,与他介绍了几位雀殿长老。那几位长老正与各族长老赏舞叙话,见到东方鸣时,笑容很不自然,而东方鸣亦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总想逮个机会逃出大殿,但他的手一直被汉王牵着,一时很难开溜。
几刻后,汉王内急,东方鸣正想借机离开,却被汉王安排在一个显眼位置坐着,临走更与温大统领交代,“擦亮眼睛,别让小公爵乱走。”
朱延早已到了泰安殿,方才他与几个人正在聊天,见汉王走了,便走至东方鸣面前,阴阳怪气地问道,“那大护宰人呢?他去哪里了?”
汉王已对东方鸣做了介绍,称这位大廷尉乃是东方父的义弟,理应叫一声四叔。东方鸣一听“大廷尉”三个字,眼睛立马瞥到了藻井上。
此时这个大廷尉又来面前惹人厌,他将头扭向一边,盯向大殿上的王座不言不语。
朱延闷哼一声,甩袖坐到朱珲长老的席桌,气呼呼地倒了一杯水,随之侧目朱珲,低声道,“我那二叔真不回来?”
朱珲敲了三下桌子,看向殿外,紧接着走了出去。朱延跟上,两个人信步行到外朝的社稷坛时,朱珲这才长叹一口气。
“你二叔真是野了,竟什么事儿也不管。”
“那今日之事,如何应对?”
“墙若不厚,也只能寄望玄机城了……”
“什么?”朱延敢怒不敢言,末了还是没憋住心里的火,“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都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怎么能完全指望玄机城?万一他们不管不顾,我们就把脖子伸出去给人砍吗?”
“原本呢,满以为你二叔不会不管,毕竟有他在,就不会有万一,可他……”朱珲气得胡须直飞,“哪有连家都不要的人啊?连死人都巴望着落叶归根,他好像从来没把四象门当成家……”
“二叔什么样,谁不知道?二叔不管,也不能就这样听天由命啊!”朱延背过双手,忽然觉得眼前的珲长老真是老而无用。
“你抬头看看。”朱珲淡声道。
朱延昂首一看,见是名为“四象神罗”的法阵轮廓,不禁疑惑,“何意?此阵华而不实,避避雨倒是可以,如何拒敌?三叔,你可别告诉我,你倚仗这个……”
“不能倚仗吗?”朱珲哈哈大笑,“延儿,你说这话,要把你爷爷的棺材板盖好了,别让他跳出来撕了你的嘴。你说得不错,几十年了,此阵再也没有施展过真正的神威。但‘四象神罗’,乃是你爷爷所留,你说它只能避雨,你爷爷得亏不在了,否则按他的脾气,恐怕你爹也护不住你。我那大哥就不讨你爷爷欢心,你爷爷在世之时,已有废长立幼之心,幸好你二叔不稀罕,才让你爹捡了一个王位。其实把王位传给你爹是对的,虽说你爹的资质不如你二叔,可他能够挑起咱们老朱家的大梁啊!你爹什么都对得起你爷爷,可就是不懂火炎焱,不懂遁甲,于是此阵算是强行推到你二叔手里的。我几年前寻到你二叔时,他还是不肯回来,我担心这阵法就此失传,遂让他交出此阵。”
说罢,感觉自己倒有几分先见之明,顿时宽心不少,“也罢,今日存亡之际,我正好可以试试此阵的威力。”
“威力……”朱延摇头苦叹,“三叔啊,谁小觑此阵了?我冒犯爷爷,是我不对,然而天下遁甲,不可传道,后人须悟!须研!我知二叔悟性极高,什么都会,却也晓得他玩世不恭,此阵早已失真,有何神威可言?”
“胡说八道!”朱珲怒道,“当年你爷爷在世,就连玄机城的尊者都唤他一声‘撒阵上人’,当年谁不惧怕他的‘四象神罗’?”
朱延偷偷白了一眼,细声道,“那还要看布阵者是谁……”
朱珲听到了这句话,他没有发怒,反倒是若有所思起来。要说再复此阵精妙,惟有创者复生。他与雀殿长老们一同参悟了几年,也算研究出了一些门道,惟独没有真正展示过。说实话,如今的四象神罗法阵有无神威,始终是个未解之谜。
不过呢,他很相信玄机城,因笑道,“此阵需要六百颗六星源石,才能完全开阵。耗资不菲啊,以前找那汉王东拼西凑,才得了四百颗六星源石,如若真的指望此阵,早就凑齐源石了……”
“还差两百颗?”朱延叫道,“你早说啊!早说此事的话,我给你凑齐啊!”
“凑齐也没用,都是徒劳。”朱珲摇了摇头,看向西北方,“如今魔道猖獗,玄机城作为正道支柱,倘若放任不管,那么其他诸王岂能安坐?老夫相信那城中的尊者们,他们绝对不会坐视不理。要是我们四象门倒了,那么玄机城的威信也就荡然无存。”
朱延终觉不妥,却也不敢顶撞朱珲,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哪有将身家性命,寄于他人之手的道理……”
……
黄河郡东南郊外的一片密林中,扶蝗坐在一户农家的门前喝着茶。
相隔一张小木桌,英邪坐在对面,手里把玩着一把剜刀。
雷道大首领吉授跪在英邪的身边,其脸上落了不少平整的刀痕,鲜血由缝渗出,溢了一脖子都是,已经染红了他的白色袒褂。
小院里挤满了人:一部分是乌桓首领,一部分是节党大教徒。一彪人马装束干练,面容冷肃,一双双眼睛时而看着扶蝗,时而看着英邪,又偶尔瞩目那个可怜兮兮地雷道大首领吉授。
院外不远处,有两名大首领正在刨土挖坑。
不多时,扶蝗见他们已将一名年轻的女尸埋入坑里,便看向英邪,淡声道,“朱殇有两大杀招,一是‘火炎焱’,二是‘四象神罗’法阵。‘四象神罗’,乃六星六斗御杀大阵,当年确实有不少地支鬼老死于其中,但朱觞闭关死后,那法阵就和我的万蝗法阵一样,只作遮风避雨之用,不足道哉。”
英邪点点头,扫视着院中的人马,“那这样说的话,此次有何风险可言?现乌桓各部加上其他大教徒,共有二十二位象翥在此待命,只要朱变那边进展顺利,足以速战速决。”
确实,如今集结在这里的一干人马,无一不是象翥,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在待命。比如跪在一旁的那个雷道大首领吉授。他此时双手被缚,满脸伤痕,每当扶蝗瞥去一眼,直教这个五十余岁的恶枭浑身直哆嗦。
两名大首领埋好两具尸体,走至扶蝗跟前复命。
扶蝗摆了摆手,示意两个人退下,转眼又看了英邪一眼,“那么英鬼使,你还在等什么呢?”
听到这句话,跪在地上的吉授绷不住了,他慌得拿头撞桌沿,顿时堕下泪来,“鬼老,方才,方才我也是昏了头,我千不该万不该,也该铭记你的法旨才是!求鬼老开恩,不如让我将功折罪吧!我好歹也是中期象翥,如今鬼老正是用人的时候,此次起事犹未成功,哪有斩杀大将的道理?”
“以前没有的道理,现在有了。”扶蝗喝了一口茶,淡声道,“当初你不受虫礼,本老也没强求,满以为你能克己自律,而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既然本老管不住你,就只能把你移交给阎王去管,你又何必多费唇舌?若有长话,不妨留在黄泉路上,向那父女二人去说。”
“我……”
一个‘我’字脱口,英邪伸出一掌,给他来了一个醍醐灌顶,当场了结于此。
不远处的象翥们有的惊,有的喜,有的挠挠痒,有的看看四周,表情应有尽有,倒是没说一句话。
“还未踏进汉王宫,这就收获了一颗魂瑰,想是吉兆。”英邪笑着蹲下身,手掌已经游移在吉授的头颅边,“这奸杀之罪可不轻,估计底下的阎君还要继续审、继续判。”
攫出魂瑰,英邪呈给了扶蝗,然后又道,“这尸体怎么办?要是取了魄璘,便无法炼成尸奴,只能埋了。”
埋尸对于赶尸派来说,是件很奢侈的行为。
扶蝗沉默一会儿,疑声道,“你不是说,此生有一具尸奴就够了吗?”
英邪笑道,“鬼老不知,现达湿陟正在组建‘尸奴大军’,想必很馋这具象翥尸身,我是替他着想。这一趟,他不在这里,而此次又没带多余的人,还真不好运回去。”
“你倒是很关心伙伴啊?那你拿出一副如意棺装下就是。”扶蝗淡然道。
“我只有一副,没有多余。”英邪赧然一笑,“要不鬼老借我一副先用用?”
扶蝗闷哼一声,“赶紧埋了,此行不愁尸体。”
“也是。”英邪叹道,“那就取了魄璘,将其埋了吧。”
正当埋尸的时候,一只喜鹊停在农舍的屋顶,扶蝗知是摩多谚发来的符传,便唤到手中,拍出一张信笺。
一眼盰毕,扶蝗露出不小的惊色,后冲英邪质声道,“你之前说华赣老先生出现在南溟?何来的消息?”
英邪感到莫名其妙,回道,“听一半,查一半,对半对半……”
“我看你是鎏洲呆久了,连人话都不会说了,这都跟谁学的?别整天学一些乱七八糟的废话,小心成了废物。”扶蝗怒斥一声,而后说道,“摩多谚传来消息,说有人去了东溟的蓬莱湾寻找朱珪,先不说此事有何疑点,但那蓬莱湾龟岛,竟是华赣老先生的隐居之所。”
“东溟?”英邪先是一惊,随之苦笑道,“那我之前不是白找了?”说完,又开始警觉,“鬼老,此时就先不提华赣老先生了……我听说朱珪那个老家伙已……已是全真……如是这样,岂不多出一位大敌?我看还是去请绮罗鬼老前来助阵吧!”
“苗绮罗……”扶蝗沉吟少时,“信中说那朱珪并未回来,但谨慎一点不是坏事……只是,那苗绮罗喜怒无常,万一杀酣了,我等又怎能拦住她?”
英邪低声道,“那就去请燃灯鬼老,如何?”
“燃灯?”扶蝗摇了摇头,“此次本不想让淫党插手,却也拦不住他们的脚步,既然他们愿听号令,谁又不想多得一臂?如今已有虚耗、殷鸦、侯白三位鬼老相助,我方势不可挡,纵然那个朱珪回来,也无甚好怕的……”
言讫,又掷声道,“请燃灯,还不如去请苗绮罗,眼下一个汉州而已,要是我们节党倾巢而动,那也太给汉州面子了。”
英邪想想也是,若那绮罗鬼老来了,势必会把两座岁墟带在身上。那两座岁墟,等同行走的大营,万一惊扰到那位仁慈的神尊大人,今趟恐将无功而返……
正思间,院中的象翥们齐唰唰地扭向南方,英邪见此,也把头扭了过去。但那个方向只有垂落的雨,以及摇摇晃晃的树影。他凝神静气,意欲微观,却听扶蝗发出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