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尚且识途,禹治阅尽人间无数,说是人精,一点也不夸张。燃灯挑明来意,左等右等,始终等不到禹治的答复。也确实,玄机城明面上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但更重惜自身存亡,每值赶尸派如日中天之时,其不可一世的傲然煌威就此黯然,仿佛“卫道者”摇身一变,俨然成了“慰悼者”。而今赶尸派又没有兵临玄机城,禹治当然不用着急,他养尊处优,来日方长,尚有大把时间缓缓斡旋。
燃灯则不同,燃灯急啊,他生怕禹治浇来一盆冷水,于是几经蹴躇,决定亮出兜里最为诱人的“底牌”。
遂歇斯底里地玄音道,“左城辅!本老死了!你最多只得一颗魂瑰!然苗绮罗的手里,可是攥着长生丹的药方啊!敢问那药方,药神研究多少年了?现在琢磨明白了没有?本老不想跟左城辅浪费时间,不妨明了说,苗绮罗不光手握长生丹的药方,她现在的手里攥着两件你最想得到的东西!”
当然了,若说有机会轻易除掉苗绮罗,禹治自然不想错过。本想答应燃灯,先与之联手夺取长生丹的药方,而后再次摆他一道,未料这位寿元无多的鬼老心态炸裂,竟释放出了更强的“诚意”,这让禹治意外的同时,又冒出了浓厚的兴致。
便玄音道,“本尊日想夜想,只盼扫清寰宇,哪有功夫为己索取?你这厮老套陈言,狗嘴里汪声一片,谁能听懂?不妨说句人话出来,让人听个明白。”
禹治的无耻和狡猾,可与淫党内的一些老赖鬼老平分秋色。
燃灯已被气得攥紧拳头,待他重拾心情以后,玄音道,“敢问左城辅,是否还对《大修真》和地渊觿感兴趣?”
禹治奄然色变,玄音道,“快说!继续说!”
燃灯苦笑少时,玄音道,“叶棠死后,《大修真》和地渊觿不知所踪,谁又知道这两件宝物去了哪里?好在,令徒马骕学了一门大海捞针的本事,不仅找到了这两件遗宝,还慷慨地献给了苗绮罗!”
一听到马骕的名字,禹治的脸立马绿了下来,一听到马骕又干下了这等惊人的事,禹治的脸又涨红起来。
到底是左城辅,到底没有失态,末了强忍愤怒,玄音道,“那逆徒几斤几两,本尊心里清楚,他何来大海捞针的本事?那逆徒犯下的罪,早已难逃一死,你构陷此罪于他,本尊即便信了,也只能杀他一回。”
燃灯苦苦一笑,玄音道,“尊上不知,令徒马骕乃我们赶尸派的献宝达人,他前面献上屠龙斩,本已风靡九州,孰料他还觉得不够,还要摇晃寰宇。话说叶棠死后,那《大修真》和地渊觿不知为何地落到了东方弘的手里,其后又掉进了马骕的手里。左城辅的高徒为表忠心,真可谓不惜血本,竟把那两件宝物献给了苗绮罗。此事确实让人很难相信,甚至苗绮罗说出这件事之后,本老仍不信,也直到苗绮罗拿出《大修真》和地渊觿的那一刻,本老才觉得令徒马骕的能力超凡,真恨虚耗鬼老不识大能……”
这一句话不外乎晴天霹雳,禹治气得仰天长啸,“逆徒!逆徒!逆徒!为师定要剥了你的皮!”
此声未经玄音,却使燃灯的耳朵嗡嗡作响。
火珲远远待命,这时一听,以为左城辅有难,便对着一干道侍大喝一声,“众人都有,随吾身后,增援左城辅!”
燃灯闻到动静,吓得浑身一颤,玄音道,“到底如何?到底如何?左城辅若和本老里应外合,一切易如反掌,倘不屑于此,本老就此拜别……”
……
汉州,黄河郡。
距离王宫尚有百里之遥,但右城辅率领的先头大军或将直达王宫。
西郊,钟华率众停下,张开重瞳眼远远一看,而后便道,“未见大战迹象,或许汉州方面已经降了,这是我等晚来之罪。方才碰见斥候,报说鬼婴未至,相信左城辅已在赶来的路上了。但本尊仍不放心。晏几回,你和牛镰领军在此待命,为师先去探个究竟。”
“不如徒弟随行,让牛师弟驻此。”晏几回说道。
“赶尸派大动肝火,十分异常,难料不是鬼婴变了。她已是九元全真,想想都觉得可怕,万一是她诱军深入,乱开杀戒,多少人去了都是枉然。慎重起见,你还是老实待命,切不可擅自行动。”
晏几回觉得不妥,很想同去,就在他略微犹豫之时,跟前的师父已经消失在雨下,纵然环顾几遍,也无从察觉,或已身至王宫了吧……
雨中的汉王宫亮着零星的灯光,西门高高的城墙惊现好几个大窟窿,附近墟已成丘。
丘墟上面,有不少厄侍撑着玄盾高抬头颅,仿佛看到一个人影掠空而过。
转眼,钟华则就屹立在一顶城楼的弯脊上。
放眼整个汉王宫,外朝和内庭全都透露着古朴的气息。汉王宫素有俭省之称,几乎看不到任何奢华的景象,如此个性鲜明,足见当今汉王的重心不在享受。
然而,一朝宫廷变,王心成古丘,如今失了正主的汉王宫硝烟滚滚,满城都是萧索的气息。
泰安殿前,朱曈躺在一件铺在地上的披风上,仍处于昏迷状态。旁边跪坐着东方鸣,而汉王和王后的尸体也在旁边横躺着,尸体下面垫着几件铺平的披风。四周人影流动,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已没有人关注他们。
“加上四位阵亡的教众,已有十六具象翥尸首,需要好好保管……”扶蝗坐在一张食案前,叹道,“英邪,眼下没地方存放,你要是为那达湿陟着想,不妨扛回去吧。”
闻声,面朝飞舆的英邪斜过身,笑道,“我们是赶尸派,不是扛尸派,扛回去不太好看。当然了,老苟门很不错,可以停尸。”
东方鸣来的时候,确实已将老苟门放进了岁囊。他听到了这句话,却装作没有听见。英邪开口去借,他也不理不睬。扶蝗不忍丢下十六具象翥尸首,便命令高流做了他的思想工作。
搞到老苟门后,几位大首领就开始搬运尸体。
一具具尸体早已冰冷,甚至有几具尸体竟提前发生了僵硬反应。不究原因,但说老苟门的入口不甚宽敞,这时候需要掰正尸体的四肢,才能搬进去。
有一具尸体的手臂硬邦邦的,宛若“仙人指路”,直指站在飞舆旁的朱珪。一个大首领掰了几次也掰不正,又不敢破坏那具尸体,就向英鬼使请教方法。
那具尸体正是朱延。
朱珪看到朱延惨白的脸,不由得长叹一声。无从猜测他的心情,但他向英邪索回朱延的尸体之后,就像面对一具陌生人的尸体一样,很随意地摆在汉王的身边,然后用脚压正四肢。这种做法固然冷漠。但他得知朱延惨死在赶尸派手里时,确实没有表露出太多感伤,哪怕对待汉王和王后的死,他也只是顿感惋惜罢了。
要知道,以前老朱家的人丁很旺,他活到现在这把年纪,尝尽了生离死别,淡漠如他,也不奇怪。当然了,他更是在乱战年代中走来的人,以前经常目睹像山一样的尸体。若说这是一种冷漠,那肯定不够准确。在很多人看来,此乃人间的一种常态,不足为奇。既无法改变已死的结果,或许惆怅才是令人费解的事情。
相比之下,那些雀殿长老就显得不太从容,他们还在为朱旦以及王后的死感到悲痛,又倚仗朱珪在此,坚决不准喰魂鬼老带走汉王和王后。
无须多说。
汉王和王后死后,喰魂鬼老从未下令攫取他们的魂瑰。在外人看来,此举不太符合赶尸派的一贯做派,但稍微琢磨一下,就知道今日的赶尸派换过“血”了,跟以前的那帮枭鸟大不一样,至少表现出了一丝人性。
早年的魔党杀人如麻,年长者难以忘怀,所以雀殿长老们犹怕,有几位长老利用玄音交流着各自想法,观点莫衷一是,但内心愈发恐慌,末了竟以玄音撺掇朱珪挟持扶蝗,藉此挽回局势。
朱珪才不犯浑,怒道,“你们谁想死,可以自己站出来排好队,别拉着老夫当垫背!”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使那些长老们面色煞白,又使赶尸派的人莫名其妙。
英邪一听,打趣道,“好,正好现在的魂瑰还不够,那汉王和王后的魂瑰又取不得,若几位长老慷慨赴义,又可以凑出几颗魂瑰,本使当真感激。”
听此,那些雀殿长老无不面红耳赤,半天不敢出声,惟朱琥长老不堪羞辱,冲着朱珪赫然放声,“二哥,你可是我们朱氏的主心骨啊!连你都叛变了,那我们朱氏还有什么希望可言?”说完,双目直勾勾地看向飞舆。
“朱琥!你要干什么?”朱珪不由得一惊。
飞舆石砌而成,自然很硬,朱琥心灰意冷,不料把心一横,意欲撞死上面。幸好朱珪阻止得快,才没让悲剧发生。
朱琥没死成,不由得放开嗓门骂起朱珪,于是难听的话一句接一句。
聒噪声响了几时,飞舆之中的华赣先生长叹一声。这声音不是很大,却让周围的空气顿时凝固住了。
众人看着坐落在地平上的飞舆默不作声,东方鸣也跟着瞥去了目光。
此乃盝顶式的小建筑,大抵一丈六尺长宽高矮,两侧有石窗,前面有石门。因有灵气萦绕周边,想必是灵珍之类。具体是何用途,东方鸣无从猜测,只知道能飞,所以才叫飞舆。
雨水已经灌满飞舆的盝顶,檐下水淋淋,风偶尔卷着几注雨水吹进窗棂,里面的烛光徐徐闪动。
东方鸣仍然跪坐在朱曈的旁边,但目光已被飞舆深深吸引。
——听说华赣先生就在里面。
奇怪的是,那位华老先生一直没有露面,那么喰魂鬼老何以判定内中之人的身份?
——许是凭借声音吧!
而后几句话下来,得知扶蝗的目的已经达成,华赣就建议扶蝗及早班师。扶蝗早就不想耽搁,现将人马集结完毕,只待一声令下,就能撤回乌桓。但是很快,飞舆里的华赣先生却又轻微地叹道,“恐怕来不及了……”
这句话很小声,东方鸣没有听见,他面对质疑,扭头看向慕容酒,“华赣要是活着,至少一百七十多岁了吧?你说,那飞舆之内,当真坐着华老先生?”
“那还有假?我从来没有见过喰魂鬼老这么尊敬一个人。”慕容酒说完,缓缓欠起身,向不远处的吕非走去,没走两步,又回头疑道,“对了,等下我们就要回去了,你就这样一直守着瞳殿下?没有飙妹,你怎么走?”
“飙妹……”东方鸣想了想,“它好像还在内庭。”
慕容酒瞟瞟吕非,旋即又退到东方鸣的身边,“你得先找飙妹,不然等下谁等你?或者谁管飙妹?不如我陪你去找它吧?也好驮上我。”
看着可怜的曈殿下,东方鸣低着眉毛,想去触摸她的小手,却还是将手缩了回来,轻轻一叹,“我爹娘都死了,你父王和母后又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何必死呢?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经此一事,我们或许再也不可能成为朋友。我走了,望你珍重……”
“那是……”慕容酒仰起了头。
蓦地,骚动之声不绝于耳,却见所有人仰望着天,无不面露恐状。
谁料漆黑的长空遽然惊现出了异端,竟有无数巨大的眼睛鳞次节枇、密密麻麻地冒了出来,那瞳仁或红或蓝,像有无数神只亦或妖魔窥看人间。
东方鸣猛“嘶”一声,“那是什么东西?”
“莫非是钟师祖?”慕容酒的后背倏然发凉。
“难道真是玄机城的右城辅来了?”朱珲震惊之余,立马又对赶尸派众人怒视一眼。
雀殿长老们为之大喜,齐螽和桃玄亦是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高流冲到东方鸣面前,“我带你先走!”
东方鸣看着天空上的眼睛,四分害怕,六分疑色,“这究竟是什么?”
鹿谶看见一个人影从王宫西门径向泰安殿凌空走来,顿时张皇不安,遂跳上御道,拜询道,“喰魂鬼老,是右城辅钟华来了,如何是好?”
扶蝗早已看见钟华的身影,他没有理睬鹿谶,却对不远处的虚耗说道,“这老家伙尤精幻法,本老的虫鸣螽跃对他没用,你快撒阵,本老为你争取时间。”
虚耗并不想如此,但眼下为求自保,别无他法,“只能如此了……”
“不必了。”钟华猛然出现在泰安殿的上空,其深邃的目光睥睨着众人,“虚耗鬼老的十杀法阵固然了得,然而妄想对付本尊,未免道行不够,还是别费劲了。今日你们赶尸派荼毒汉州,恕本尊不能姑息,请诸位束手就擒,别做无谓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