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诡异的云彩分明就是遮天卷上的大衍玄功,至于是谁发动的,不用多说,自是一位全真者。
是朱珪?还是华赣?他们没走?钟华环顾四周,禹治凌空张望,疑惑的神色始终挥霍不去。
燃灯对那红色的云彩特征十分熟悉,此乃叶棠的“万里火烧云”,正是遮天卷上的大衍玄功。
当然了,叶棠的尸身他是见过的,自不会认为叶棠还活着。
能够习得“万里火烧云”的人并非只有叶棠一人,譬如明珠就会此招。
然而,此时的明珠玄力耗尽,神识尚未完全恢复,应该不可能摧动此功。
他皱着眉毛思忖少时,忽地眼珠一颤,“莫非,莫非是旱魃……”
正想间,却见明珠的身边多出一个身着黑袍的枯槁身影,其体貌体征不用多看,显然就是旱魃无误。
燃灯后退几步,竟是什么也没说,直接逃之夭夭。
禹治正对那个黑袍之人定睛打量,忽觉身边刮起一阵风,扭头一看,却见燃灯已经消失。
当他再度看向明珠时,那身穿黑袍的枯槁身影转过了身,两个人远远地相视一眼,彼此都是一睽,仿有很多故事藏在不言之中。
很多年前,禹治就很惧怕旱魃,之前又在燃灯的口中得知旱魃已经迈入二元全真境,他现在见到旱魃的面孔,才明白燃灯为何要逃。
在那淫党之中,有一个“红眼老魔”,简直就是屠夫,以往九州的灭门惨案,以及各州的屠城事件都和此魔有着直接关系,但凡寻上此枭,玄机城无不结队而行。
而今旱魃一露面,禹治再也不敢逗留,只对钟华叫了一声,“快撤!”接着就消失在了空中。
当然了,那旱魃化成了灰,钟华也能认识,方才看到旱魃的面孔时,满以为是被瞳术反噬的幻象,然而看到燃灯和禹治的反应,才明白眼里的“老魔”真活着。
再不走,更待何时?
一溜烟之后,钟华也没影了!
看到两位城辅相继逃窜,表明昔日的这些老朋友到底没有忘记自己,旱魃阴森地咧着嘴,倒也没有去追,反而甩出一张符箓抛向空中,念道,“燃灯啊,你以为天下之大,还能有你的藏身之地吗?”
明珠对那符箓看去一眼,察是鬼隐符中的万里追逃符,不禁感叹,“此符我只教给了大师兄,你这厮竟也学了去。”
旱魃扭头一笑,“七师妹,别来无恙。”
“旱尊,想不到你还活着。”明珠看到旱魃站在眼前,内心极是意外,却没有任何喜悦,反而变得谨慎。
“旱尊?不该叫一声师兄吗?”这种陌生感还和当年一样,旱魃踱了两步,笑道,“我若不活着,你方才岂不死了?说吧,我救了你,七师妹准备如何答礼?”
此言不怀好意,多半是要杀人夺宝了。
要知道,赶尸派的分裂源于党派之分,在淫党看来,这都要归咎于明珠,以前的旱魃就和明珠势不两立,适才碰上绝好的机会,却没有横插一刀,莫非真是顾念了同门之谊?
明珠的双眼已经开始昏沉,现在的视线里重影堆叠,如若旱魃心怀不轨,她也无力招架。
便道,“答礼是应该的,但我现在只有一颗头了,你要不着急,回头我再给你补上如何?”
听到此时,扶蝗战战兢兢地惊醒,深怕旱魃动手杀人,便爬将起来,上前拜道,“旱尊,你今日救了明尊,于节党恩重如山,而偿还这个人情,自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相抵的,来日方长不是吗?”
“明尊……”旱魃点头笑了笑,“不是神尊吗?”
“神尊”二字,乃天干鬼老嗤之以鼻的称谓,扶蝗当然避讳,便恭敬道,“明尊经常训教我等说,九元全真离‘神’太远,下界毛修不宜僭越,明尊实在不喜欢听到这个称谓。”
“明尊乃九元全真,未免过谦了,要说是不喜欢,你这做徒弟的,确实需要迎合她的心意才是。”旱魃沙哑地笑了两声,而后看向明珠,“再见七师妹,一时不能自已,方才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人情。”他掏出两支一尺长的白色骨管,一时笑得更欢了,“至于真正的人情嘛,想必师妹的时日也无多,师兄呢,刚巧得来两支凤凰髓,希望师妹笑纳!”
听到“凤凰髓”三个字,明珠和扶蝗均是一惊,不由得看向旱魃的手。
他们并不知道那两支白色骨管中是否真有凤凰髓,脸上十分狐疑。
但慕容酒却是认得,见凤凰髓出现在了旱魃手中,不由得疑声道,“凤凰髓怎会在你手里?老东西呢?”
旱魃瞥眼一看,见是一个少年,傲声道,“你说的老东西,莫非是本尊的彭炀师弟?你想见他吗?那就让你见一见他。”
一句话说完,旱魃掏出一副小棺椁幻化变大。
等棺盖揭开,才发现老东西的琵琶骨已经被两条铁锁穿了起来,而躺在里面的老东西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
扶蝗见此,浑身惊悚,猜想旱魃手里拿的两支骨管,八成就是凤凰髓。
慕容酒扶着棺椁边缘,担忧地向内凝望。他本就是医者,几眼过后,便知老东西仅是负了伤。不知何人伤了老东西,便想询问旱魃,但旱魃满脸阴森,他也不敢开口。
却听旱魃不问自答,“这老十八深藏不漏,我擒他也不易!”
明珠的视线不甚清晰,多望了几眼之后,看出棺中之人修为奇高,面孔却是很生,委实不太可能。
此外,最令她深思的是,——此人身无玄腑,内藏玄墟,竟是一位化辰炼士。
梳理种种线索,明珠倒是相信此人就是那个与她不曾谋面的彭炀师弟,因为她听其他师兄提过,“赶尸派之中藏有一位化辰炼士”。
尽管当时她并未在意这句话,如今回忆起来,推敲原话里的“藏”字,似乎心里的疑惑全能迎刃而解。
“莫非此人真是彭炀?”明珠像是在思考,而并非问。
旱魃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下场,师妹勿要怜悯,你恐怕不知道,他想以凤凰髓威胁你,让你交出地渊觿和《大修真》。”
明珠缓了缓神,“东西不在你那?”
旱魃轻轻一笑,摇头道,“早丢了,现在在哪里,谁知道?但他一口咬定那两样东西在你身上,我怕他对你不利,只能如此了。”
明珠领会到了旱魃的意图,也听出老东西的身份,不禁笑道,“不瞒你说,我根本不认识他,至于那两样东西,我从不稀罕,你们抢来抢去的时候,我有参与过吗?我最不喜欢不清不楚,此人一口咬定在我身上,你不如放了他,我想当面和他对质一番。也不是为了自证什么清白,只是不想此人日后还因此事纠缠我。”
“不急。”旱魃背着手,来回踱步,忽将两支凤凰髓递上,“总之凤凰髓我替师妹讨回来了,师妹不想要吗?”
旱魃无缘无故献殷,恐怕知道地渊觽和《大修真》均在苗绮罗手里。
又或许,是为了让苗绮罗炼制成丹。
明珠一时无所适从。
扶蝗听说那两支骨管就是凤凰髓之后,早已抑制不住激动,见明珠迟迟不接,便立马上前拜领。
可方才礼毕,旱魃便怒道,“如此珍贵之物,岂能交由你手?”
扶蝗一听此言,方知旱魃有意接近明珠。
事实也确实如此,至于明珠的生死,旱魃根本就不关心,然而当他看见一个九元全真即将飞灰烟灭,不免又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呢?可惜明珠一死,万千拥戴她的人,顶多大哭一场,要是擒住明珠,却能控制整个赶尸派,何况明珠死了,苗绮罗未必帮他炼制长生丹。
旱魃方才出狱,缺少爪牙,若有瞬间掌势的机会,自当好好把握。
但是呢,当他救下明珠之后,又忌惮九元全真的威名,要是明珠身无大碍,他冒然发难,那就成了自寻死路。
正是因为这种猜疑,旱魃不得不谨慎起来。
他也不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然而就在禹治和燃灯对付明珠之前,他以此道制服老东西,尝到了大甜头。
这种方式合乎世道,仔细想想,若明珠身子无碍,鲁莽势必遭难,倘小心一点,却能卖个人情,进能抽身,退能获得想要的长生丹,何乐而不为呢?
旱魃的为人,明珠很了解,不管对方有何企图,而今已无力正面对抗,也惟有缓住旱魃,以待身体恢复。
便说道,“师兄,若你真把两支凤凰髓交给我,自会有你一颗长生丹,这个你放心。另外,今日领了你的这份人情,来日有了地渊觽和《大修真》的下落,也必然告知于你。我还是以前的那句话,《大修真》我不需要,至于地渊觽呢,就算我得到,也是做一件和你们相同的事,所以只要保证地渊觽是在你们手里,我并没有多大的担忧,这个你应该能听明白。”
旱魃满脸惊愕,“你知道地渊觽的秘密了?”
明珠笑道,“你们这帮老滑头,散布的十句话中,有九句话都是谣言,那种事情我自不会当真。”
旱魃眉头一皱,“关乎师父,怎能不当真?不当真,我夺须弥尺做什么?不当真,我要那地渊觽做什么?你要真在乎师父,就应该全力助我!”
明珠笑了笑,“还让我怎么助你?助你杀了祖顿?杀了叶棠?我惟一能助你的,也只有把须弥尺托付给你。”
旱魃笑道,“那我要谢谢你了?”
“你不信?”明珠白了一眼,“当年我闭关在即,可没时间理会这些,所以得知你取得了地渊觽,我才暗许于你,否则你以为能从我手中夺走?”
“信,我信!”旱魃发出一声长叹,“提起师父,他老人家对你比我还要好,当年明明是我求着他替我嫁接灵骨,可他念你太善,为了让你有能力自保,却也为你嫁接了一块……”说着,看向明珠,“你难道不想师父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十步外的慕容酒眼睛一亮,耳朵更是竖得老高。
明珠沉默少时,哀伤道,“可那又不是真的,我知道那都是祖顿造出来的谣言……”
“有盼头总比没盼头好。”旱魃红色的瞳孔一缩,随之递出两支凤凰髓,“这东西,你当真不要?”
明珠犹豫少时,便缓缓走近旱魃,但并未接过凤凰髓,“师父走时,是要我们完成使命,并非去夺地渊觽。那地渊觽的事情要是真的,我何尝不想师父醒来?”
旱魃没有说话,倒是把两支凤凰髓往前一伸。
明珠低头一看,这才伸出手臂去接。
却在这时,旱魃用另一只手扼住明珠的手腕。
明珠美眸一惊,“你做什么?”
旱魃察觉她的手腕十分无力,不禁更用力了,“你对地渊觽的事情了解多少?有些事情你根本不知道,虽说师父仙逝之时未提地渊觽,但完成他交代的遗命少不了地渊觽。”
明珠已然没有心思再说这件事,她很想挣脱手。
旱魃似乎发觉到了什么,不由得冷笑道,“师妹,你的手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莫非受了重伤?”
明珠眉头一皱,露出圣威,“放开!”
旱魃被明珠的气势怔了一下,转而开怀大笑。
说白了,身无玄力的明珠无非一个弱女子,若说被一个软弱的女子吓倒,旱魃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畏惧。
扶蝗和诸多教众无不惊然,方想一拥而上救下明珠,却见旱魃飞快摸出一条小臂粗的九尺铁链,也几乎同时,明珠两肩的琵琶骨就被那条铁链直接贯穿。
血如涌注,明珠痛嘶一声,惊得扶蝗和教众魂飞魄散。
扶蝗目眦欲裂,明知旱魃乃二元全真,却还想着蚍蜉撼树,恁将体内残存的玄劲悉数运出,凝出一轮灿烂法象。
他飞着泪,推着法象从旱魃侧面冲去,仿佛欲把旱魃的脑袋打出一个大窟窿。谁料行将一半,忽见旱魃扭动身体,竟把明珠挡在身前。
见此情形,他收回法象已然不及,只好改变行进的轨迹,末了一轮法象打向一边,径往一帮教众。
法象的速度太快了,便把那帮魂不附体的教众吓得目瞪口呆,好在一刹那之后,那轮法象与众人擦肩而过,倒是没有袭中一人。
“你这般不自量力,想死不成?”旱魃瞪了扶蝗一眼,随之对着明珠发狂似的大笑起来,“九元全真?往后你这个九元全真就要服从本尊的号令了!”
“卑鄙。”明珠怒眼骂道。
“卑鄙?”旱魃拽了拽手中的铁链,冷声道,“师父的徒弟中,除了你之外,谁不卑鄙?”
“旱尊!”扶蝗眼中含泪,乞求道,“请你手下留情!”
“九元全真只此一人,本尊当然留情!”旱魃蔑声蔑语地说完,又睨向扶蝗,“那么,为何还不拜见新神尊?这明尊不喜欢坐的位置,本尊未必不喜欢!”
事已至此,整个节党之中,再无一人是其敌手,何况明珠又被挟持,扶蝗无可奈何,一顿磨牙之后,只能率众跪下。
却听暗空之下,众人齐声哀道,“拜见神尊……”
蓦然,苗绮罗从一块石头上苏醒过来,她微微欠起身,站在墟丘之上,向那众人俯首的方向望去。
刹那间,她既看到了狂笑不止的旱魃,也看到了沦为俘虏的明珠。
她的绿瞳在一阵惊然中渐渐呆滞,转眼朝着暗沉的天空若有所思。——天边已无雨下,却依旧看不见天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