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死了几个月了,百草堂本该落满尘埃败叶,意外的是,院中并没有想象的那般荒凉。
慕容酒方才进院时,看见门前堆了两座小雪丘,满以为是哪个师兄回来了,而今进了院子才想到,这眼前拾掇过的模样,大抵都是一些村民所为。
药王也懂嫁接之术,后院里的药圃散发着有违季节的气息,不少药植的叶子、花蕊、茎藤……仍保持着盎然之色,惟有一小部分经不住寒冷,冒出枯萎之色。
这些药植可以卖上不少钱,而此处的禁锢因为节省成本的关系,并非很难破除,而今没有被贼惦记,足见药王的死讯仍是不为人知。
不多时,慕容酒准备好一切,便将青铜炉的进薪口打开,随后里面冒起了火光,又未过多久,药炉周围的小孔冒出了青烟。
见慕容酒炼药的神色有模有样,华浝不禁问道,“喂,可以帮我炼几颗缓痛之药吗?我回头会赏你。”
“你圆田够了?”慕容酒轻轻一问。
“不然呢?”华浝白去一眼,露出一丝妒意,“你就比我大两岁,竟是八混巨持,我此时更境,你有什么可意外的?”
“佃作而已,你不觉得用那万年黄须根太浪费了吗?”慕容酒羡慕这种奢靡之气,摇头道,“那一株万年黄须根,我方才用了,你要不嫌弃的话,我倒有其他缓痛的药。”
“我用的东西,当然是最好的,这免费送来的东西,肯定无甚效果,我不要!”华浝嫌弃地撅着嘴。
慕容酒掏出岁囊,取出三粒红色药丸捏在手中,“给你打个比方,我这粒药丸,光是耗材,就可抵上十株万年黄须根,你可以试用一下,要是觉得好,咱们不妨做场交易。”
华浝看了东方鸣一眼,轻轻笑道,“你先吃。”
东方鸣自是不愿以身试药,便将头一扭,“没门。”
慕容酒呵呵一笑,“没事,这是我用无觉白芷炼制而成,对身体有益无害。”
“那也不行啊,如此贵重的东西,我吃了岂不可惜?”东方鸣眉头一皱,立马跑到华浝的面前劝道,“他是药王的徒弟,怎会害人?无觉白芷确实好,我上次就是缺了这味药,才差点被冻死,你可不要浪费!”
“不行。”华浝严肃地说道,“华湘对我千叮万嘱,我今后不管吃什么药,都要有人试药。”
“这么说的话,肯定有很多人抢着替你试药。”慕容酒苦笑道。
“你怎么知道?”华浝叹了声气,“我八岁那年,确实有个人替我试药死了,但还是有很多忠心的人替我试药。”
……
玉川郡,苍穹山。
这条山脉很长,它东起金沙,北靠洛川,而最高段,则屹立在玉川的东北边缘,从金沙的悯农山至此,骑马就需要半天时间。
一辆马车里,华浝服用两粒“无觉丸”之后,心里十分难受,仿佛真出现了中毒反应似的。
想来,当初真不该要求东方鸣试药,这无觉丸真是太好了!
到了食乐园,他左思右想,仍是难以忘怀,见慕容酒同两位象翥意欲上山,便拉住对方的手,“要是再给我三粒,我就能进阶二混巨持,你当真没有了?”
慕容酒轻轻推开华浝的手,笑道,“丸子没有了,药材尚有一些,你要是听话,我可以再给你炼制几粒。”
“那好,我在此等你。”华浝满意地笑了笑。
“我也想上去看看巍伯伯。”东方鸣冲着慕容酒说道。
“你不是要请教他功法吗?此间正是良机。”慕容酒说完,便让两位象翥带他凌空登顶。
……
苍穹山虽高,但登上山顶,身怀巨持之力足矣。
负责保护岑巍的马犹和葛达,皆为一混象翥,若能凌空而上,自然事半功倍。
到达云麓山庄,想到岑巍许久未吃药了,不免令人担忧。慕容酒见到他时,那个消瘦的老头精神很不错,正抱着一本书定神阅览。为其检查俄顷,各方面的状况都很稳定,照此看来,那阎王势必没有理由来此收魂了。
一株海棠树下,慕容酒取出一包粉末,以温水冲泡之后,将杯子递给岑巍,“这回的药,没有之前的苦,你可不要以为良药才会苦口。”
岑巍仍坐在石凳上看书,听此一言,又一次露出和蔼的笑容。
他放下手中的书,接过杯子,“想不到,真的想不到,连你师祖都没有办法的事,你却有回天之法,这药啊,想必是神仙所赠。”
“你觉得世上有神仙?”慕容酒呵呵一笑。
岑巍看了看脚下的乳雾,又环顾一遍周围的旖旎景色,最后把目光放在石桌上的那本书上,“绍儿生来骨缺,可从小痴迷于炼道,老朽以前骂他呢,不是不理解他的心思,只是老朽也是白身,知道骨缺之人,无法踏进炼道。满以为他的执着,和我年少时一样,也将是痴心妄想。孰料他执着到了而立之年,终于摸到了门路,说实话,老朽现在,真是愈发羡慕他了。”
“巍伯,这药趁热喝才好。”慕容酒嘱咐一声后,见岑巍仍不喝,便又说道,“你为何羡慕自己的儿子?有何羡慕的呢?修炼本就不易,这通灵者,也未必可以成为一流的炼士,要是他将来只能达到玄徒和力士的水准,连给岑家堡看家护院的资格都没有,何必浪费精力、财力?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似有一盆冷水浇在头上,使得岑巍的笑容骤散,他一口气喝完药,不慎呛住了,于是干咳起来。
慕容酒拍着他的背,“药再好,也不能一口干啊!”
岑巍爽朗一笑,“老朽也是怕死之人。”
慕容酒话题一转,疑问道,“对了巍伯,不知岑家堡为何有两块黑岑令?这是怎么回事?”
回忆此事,岑巍不由得轻叹,“那是为了挽救逆侄。”
“何意?”慕容酒更加疑惑。
岑巍赧然道,“当年岑敖奸杀了庞铳的女儿,被刑院抓了,他母亲动用一切关系,也无法将其救出。毕竟当时我和家弟并未分家,家侄纵该万死,而我这个做族长的,自然不能见死不救,最后老朽不得已,便将黑岑令送给了大廷尉华渭。”
“庞铳侍过三王,名望无两,怎会轻易饶了岑敖?”慕容酒牙齿一紧,怒声道,“巍伯!你贵为岑家堡一族之长,怎能目无王法!正是你们如此放纵岑敖,才会让那个混蛋无法无天!”
“惭愧。”岑巍背过了身,“岑敖是王孙,但凡大吏,都与之沾亲带故,大廷尉华渭更是岑敖的亲舅舅,他视法如山,却也包庇岑敖多次。只是奸杀三庭元勋的女儿,罪就大了,华渭坚决不肯姑息,本没有答应,后来庞铳死了,他顾念亲情,就同庞氏进行了交涉,末了那件事才得以平息。”说完吸了一口大气,又继续说道,“岑氏生意巨大,没有黑岑令也不方便,老朽为了便于运转,遂找人重新浇铸了一块。”
“这么说,他的那块才是真的……”慕容酒回过神,仍对岑巍的做法感到切齿,“那庞铳之死,难道和你没有关系?”
岑巍嗟叹,“这要怎么说呢?虽说老朽不知内幕,可要说没关系,那也不全对。总之那件事,老朽有愧,无脸辩驳什么。”
见岑巍情绪失衡,慕容酒叹了一声气,“好了,过去的事多提无益,你注意身体,别再想了。”
不知何时,马犹已然走到两个人身后,遽然说道,“那事,跟族长没有关系。”
慕容酒和岑巍皆是吓了一大跳,慕容酒缓过神,白去一眼,“你知道?”
马犹垮颜之貌,又不若六十多岁,因为此人的名字偶尔会出现在一些久远的轶事当中,慕容酒略有听闻,似乎不太喜欢此人。
此人负着双手,面带狡黠之色,态度也不待见慕容酒,却仍是解答道,“庞铳也是先王的托孤重臣,当年大护宰和大都督很想除掉庞铳,鉴于大廷尉反对,于是不了了之。但华沛郡主救子心切,岑敖被抓之后,便就联合大护宰华洸和大都督华灌杀了庞铳,迫使大廷尉华渭妥协。”
要说整个鎏州都是这般乌烟瘴气,慕容酒断然不信,便道,“那么机密的事,你从哪听来的?”
马犹摸了摸大拇指上的黑玉扳手,“在下是让族长安心,才说出实情。”
“马院护,你说的这种实情,只会让老朽更加自责。”岑巍摇了摇头,“那件事情,往后别再向他人提起。”
马犹拱手,“是,族长。”
岑巍一怔,“老朽不是族长了,这个称谓也得改。”
……
慕容酒后来才知,原来马犹曾在刑院担任右司法一职,按道理来说,他的话应该具有很大的可信度。
回到食乐园,华浝又在向慕容酒讨要无觉丸,而他则是好奇地问道,“你的黑岑令是谁给你的?”
“我渭叔!”
“大廷尉华渭?”
“是。”
听此,慕容酒感觉华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似乎整个鎏州的统治阶层,无不狼狈为奸,这种真相着实令人堪忧。
“你若想要无觉丸,就得听我的。”慕容酒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道。
华浝有点抵触,但神色并无多大的起伏,“你只要不把我交给华滨,我当然愿意留在这里,至少这里可以藏身。”
此言似乎很排斥华滨。
眼下这个小鎏王私自出宫,与一帮乱臣来说,倒是天赐良机。
慕容酒很为华浝的安全担忧,忽而严肃起来,“王室之内,你最信任谁?你好像不太信任华滨。”
“除了华湘,我当然最信任华滨。”华浝反驳一声,随之闷哼道,“我只是怕他带我回宫,我都说了,我只有见到辛叔之后,才会回宫。”
慕容酒耸耸肩,“来此的路上,你也看见了,现在各大道口都有兵侍排查,你想去翼州,惟有岑家堡的大少爷能够帮你。”
华浝沉思片刻,“我连华滨都不信了,怎会信他?你绝不能把我的行踪告知岑绍,他不会帮我!”
言讫,又是愤恨道,“我本来偷偷地准备了很多飞行符,却被华湘没收了,这次都怪我太冲动,不然再做准备的话,肯定能到翼州。”
慕容酒感到不可思议,“你身为一州之王,莫非不知各州边界都有兵侍?你什么都不知道,怎敢私自越界?你骑马是对的,要是随意使用飞行符,更加容易暴露!”
华浝反驳道,“我又不是没有准备隐身符!”
“准备什么符箓都没用。”慕容酒解释道,“翼州和鎏州剑拔弩张,不管是鎏州兵府,还是翼州兵府,无不是戍守严防,你这般异想天开,弄不好就成了筛子。”
华浝抱起双臂,将头一扭,“反正我不管,那翼州,我去定了!”
“那你必须相信大少爷,因为只有靠着岑氏的商队打掩护,你才能安全的到达翼州。”慕容酒说罢,看着他的面盔,“顺便再提醒你一句,你此时务必遮住脸,这儿的人都有见识,有的人你不认识,他们则认识你,你若自曝真容被人发现,即便大少爷想帮你,也无能为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