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城市,霓虹灯已经亮起,光怪陆离,好像一个纠缠昏沉的梦。
孟青一路沉默。
两个手下将车子开到了名下的一间酒吧,他也没说话,下了车,长驱直入,习惯性去里面的包厢。
他明显情绪低落,整个人比往日更冷上几分,像一柄自地下掘出的剑,不声不响,泛着幽幽寒光。
“唉,何必呢。”
跟着的两个手下没有进门,在外面无奈地叹了一声,让经理上酒。
包厢里没开灯,孟青脱了西装扔在一边,扯了上面两个扣子,拿着酒瓶,也不知道默默地灌了多少口。
无声地喝着,他又想起了小静。
那个女孩原本不在他计划之中,她像一抹清浅的白色融入了孟家浓到化不开的一团黑里面,笑起来天真烂漫,说起话直来直往,眼波美丽得像一汪水。
他嫉恨孟歌,只觉得他配不上这样善良可爱白纸一样的姑娘,又怜惜小静,看不得她捧出一腔热情,被别人冷眼以待。
他接近引诱她,看着她一步步远离孟歌,停在自己怀抱里。
痛并快乐着。
承认吧,孟青,你原本就那样卑微地爱着她,那样心心切切地企盼着她,要不然,要不然也不会连恩爱的时候也不舍得弄疼她。
每次极尽缠绵,每次温柔耐心,每次等到她意乱情迷,才小心翼翼地占有她。
哪怕筋疲力尽,哪怕被心里的渴望折磨得快要疯掉,每一次,也不舍得她疼她痛,让她纵情快乐。
可最终,还是伤害了她。
那个孩子,她怀的那个孩子,按着时间,是两人第一次在一起就有了。
在孟歌的床上,他在那样一张床上,那样痛苦地要了她。
一分钟都不愿意再回想。
他怎么能让这样一个孩子来到这世界上,也许在别人眼中,他还有可能是孟歌的孩子,又或许,他始终没办法接纳喜欢他,给他疼爱。
一个不被自己父亲欢迎的孩子,漫长的一生,都是悲剧。
孟青胡思乱想着,清凉的眼眸紧闭,手里的酒瓶倾斜,那些酒倒在他衬衣上、皮肤上、裤子上,倒在包厢里松软宽大的沙发上。
浓郁的酒香到处都是,他躺倒在沙发上,便好像昏睡了过去。
醉了总归是好,什么也不用想。
孟青就那样睡了过去,一只手垂落而下,即便包厢里没有开灯,他的颓败和落魄也那样明显,可以击中人心。
他看上去,当真就和死了差不多。
门外--
两个手下也不知道推开门看了几次,正想着要不要叫醒他回去睡觉,便被迎面而来一阵香水味所吸引。
来人约莫三十岁,雪白的披肩裹着半露的香肩,面露担忧。
“苗姐。”两个手下恭敬礼貌地唤了一声。
“阿青在里面?”女人说话都带着香风,问完就推开门,侧身看了一眼。
“喝了酒,应该是醉了。”一个手下说着话,无奈地叹了一声,“我觉得三哥这一次和邓玉静可能是完了。”
“不都是他自讨苦吃,碰谁不好,碰她。”苗姐掩了门,抑郁道,“从来就倔,要不然凭他这长相,这些年不至于吃那么多苦,最顺风顺水的路他不走,总得找那些羊肠小道,留个干净身子顶什么用,到头来自己还要了一个二手货。”
苗姐拧着眉说话,又埋汰孟青又嫌弃小静,两个手下自然是不敢接话。
“得了,完了就完了吧,完了也好,这件事只要邓南疆不知道,就没什么后顾之忧。”苗姐若有所思地说了句,抬眸看两人一眼,继续道,“我去找倩如过来陪陪他,那丫头一直想跟他。”
“这,”两个手下面面相觑,苦着脸道,“不好吧,出了什么事,三哥醒了指不定杀了我们。”
“没什么不好的。”苗姐道,“长痛不如短痛,他也是死脑筋,要了倩如指定和邓玉静一刀两断,有什么事我担着。”
“是。”两个手下互相对视一眼,无奈道。
苗姐双手环抱着离去。
不一会,穿着紧身包臀裙的倩如就出现在两人眼前,抿唇笑了一下,推开门,小心翼翼地侧身进去。
包厢里光线昏暗,近在咫尺才可辨人脸。
孟青昏睡在沙发上,白皙俊秀一张脸笼在昏暗里,唇角紧抿的模样看上去非常让人着迷。
他平素时常出现在酒吧里,和周围其他人都不一样,喝酒抽烟赌博都沾,女人和毒却是不碰,总是一副清醒警觉又十分倨傲冷淡的模样。
长得帅,在一群人里总是鹤立鸡群,十分醒目,自然招人喜欢。
尤其他有地位,若是能跟在左右,自然可保周全。
倩如胡思乱想着,端详打量他,慢慢屈膝下去,就势跪在地毯上,手指顺着他秀气的眉小心翼翼地往下摸。
试探了一会,孟青仍旧是没有醒,她便倾身过去,直接吻上他紧抿的薄唇。
他唇瓣带着凉意,口腔里带着酒气,能醉人。
倩如吻着他,孟青的呼吸慢慢重一些,一只手揽着她脖颈,回吻她。
他的吻那般温柔怜惜,小心翼翼,和捏着她脖颈的手指一样,能让每个女人心甘情愿沉醉痴迷,倩如悸动不已,整个人攀着他胸膛,热烈地回吻他。
包厢里气氛都被点燃,孟青大力揽着她,手上一使劲,抱着她滚一下,两个人一起跌在了地毯上。
压着她柔软馨香的女儿身,孟青便突然发起疯来。
闭着眼狠狠地亲吻纠缠她,冰凉一只手还趁乱摸上她紧绷的大腿,倩如整个人都被点燃,用力地将他搂抱。
“小静。”孟青神色痴迷地唤了一声,将脸颊埋到她脖颈,孩子一样地低声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你。”
“小静我爱你。”他一遍一遍说着话,摸着她的一只手又突然温柔起来,非常温柔,清凉的指尖触过她温热的每一寸,都在那里带起燎原之火。
原来他这样懂得取悦女人。
不过三两下,就足以让女人意乱情迷。
倩如悸动地想着,整个人都难以自控地发起抖来,吻着他的头发脸颊,又突然意识到他话里的名字。
她并不介意,甚至觉得可笑。
他们这样的人,哪里有什么真正的爱情,倒是没想到,这人平素看着总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原来还是个情种。
他爱上了邓南疆的女儿吗,那个西南边境的小公主?
可是听说那女孩从小被邓南疆捧在掌心里,天真青涩如小孩,纵然和他们在差不多的一个圈子里,可事实上,千差万别。
那种单纯到不懂人情世故的女孩怎么能好好爱他呢,她了解这样一个据说是从小乞丐混到这一步的孟青吗,她会心疼他怜惜他,能够在床上让他获得痛快吗?
怎么可能!
她其实不适合他们这样的圈子,就像她根本不适合孟青一样。
倩如这样想着,一只手勾着孟青的脖子,突然觉得心疼,喃喃道:“三哥,我以后会好好跟你的。”
她这样说着话,孟青掀她裙子的一只手突然顿住,晕乎乎睁开眼睛来。
身下的女人笑容妩媚讨好,可分明不是小静。
不是那个乖乖趴上他胸膛的女孩。
孟青陡然惊醒,一只手扶着沙发,飞快地从她身上起来,站在原地揉了柔眉心,“啪”一声,按亮了房间灯。
“你怎么在这?”他居高临下,蹙眉厉声发问。
“苗姐让我来陪你的。”倩如的裙子已经缩成一团,就那样慢慢站起身来,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
这男人一清醒看上去总是阴冷无情,她没办法不怕。
“滚出去!”孟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指着门,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三哥,我……”
“滚!”孟青一脚踢飞桌上几瓶酒,“砰砰”几声响紧连着,有酒瓶砸上墙壁,“砰”一声碎片四溅,十分骇人,倩如尖叫着往沙发上躲了一下。
门外两个男人连忙推门进来,看见清醒过来的孟青,连忙朝着倩如挥手示意。
倩如飞快地跑了出去。
两个男人看着一脸阴冷的孟青,连忙赔笑道:“哥你别生气,苗姐也是想着有个人来给你解解闷。”
“解个屁!”孟青咬牙说了一句,大跨步走两步,在沙发上捞起自己的外套,冷着脸直接离开。
两个男人亦步亦趋地跟了两步,他猛地回头,拧眉道:“别跟我。”
“哥你喝多了!”一个男人连忙赔笑开口。
“我没醉。”孟青唇角讥诮地笑了一下,冷声道,“那些酒不至于,你们听苗姐的,以后跟着她就行了。”
“哥!”两个男人欲哭无泪的唤他。
“行了,我出去走走!”孟青紧紧蹙眉道,“不用跟着了,丢不了。”
他这样说,两个男人自然是不敢再跟,面面相觑,无奈叹了一声。
孟青出了酒吧,夜色已深。
十一月的夜里还是冷,寒风迎面拍打在脸上,他原本的那一点醉意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人烟稀少的街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
没有小静等着,家便是空壳,他不知道回去干什么,也有些不敢回去,没办法回去面对空荡荡的屋子。
该去哪里,其实他也不知道,他从小就是游魂,已经在这世界上漫无目的地飘了好多年,却是第一次觉得,夜里这样空虚。
好像一颗心都被人掏走,刺骨的冷风便呼啸着将他穿透。
他顺着人行道一直走,偶尔有年轻的男女骑着电瓶车笑着过去,也有三三两两的女孩背着包说说笑笑。
都是和小静差不多大的年龄,她们却还像花骨朵一般青涩美好。
孟青觉得眼角有些涩,移开视线,胡乱地看。
路上还有公交车,载着满满当当的人疾驰而去,有男有女、有学生有上班族,他们每个人,都正常光明地活在这社会上某一个角落。
出生、上学、毕业、上班、结婚、生子,直到老去。
许多人,都有一模一样却极为正常的生命轨迹。
都是正常人。
孟青这样想着,看着街边高大的景观树木,勾起唇角,有些讥诮有些无聊地懒懒笑着,再低头,目光落到一处,却倏然愣住。
他的视线落在公交站台处,拥挤的人群里,小小一个孩子,瘦骨嶙峋,大冬天还穿着单裤,正拼命往人堆里挤,左顾右盼。
时间好像停止了流动,他看着那个孩子几次伸手出去,又几次惧怕地缩手回来。
还是个新手。
孟青站在原地看着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勾起的微笑非常古怪诡异,边上等车的几个女孩甚至忍不住看着他,指指点点,红着脸窃窃私语。
他挺拔高瘦,相貌俊秀好看,穿着黑色笔挺的高级定制手工西装,正像这社会上任何一个年轻有为的精英男。
夜里站在公交站台这样的地方,无疑是醒目而吸引人的。
尤其他笑起来眼睛微微弯着,看上去非常迷人而温柔,唇角勾起的弧度又似乎带着点讥诮和邪气,很惹年轻女孩喜欢。
小男孩纤细蜡黄一只手几次伸出去又缩回,踌躇忐忑。
终于,他下定决心伸出去碰上了一个女孩的背包拉链,正胆战心惊地咽着唾沫,背后突然伸出白皙修长一只手,握上他手腕。
小男孩惊吓不已,孟青却不等他喊出声,将他拉出了人群。
“哥哥,大哥哥,我不敢了。”男孩看着他,战战兢兢地说着话,却不曾想,眼前好像电视明星一样的男人伸手在裤兜里掏出几张钱塞进他手心里。
“回去睡觉吧。”他俯身拍拍他的脸,微微笑。
“这,”男孩显然受宠若惊,攥着钱,手指抠着明显宽大许多的t恤下摆,仰头看着他,结结巴巴道,“我……我……”
孟青看着他,眼眸温柔得不可思议,似乎是略微想了想,伸手将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罩在男孩羸弱干瘦的肩膀上,他隔着外套握了握他的肩,半晌,又没有再说话,直起身离去。
夜风将他的衬衫吹得鼓起来,他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也没有发现--
就在他走了有一会,小男孩突然抱紧他衣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孟青沿着人行道往前走,也不觉得冷了,很奇怪,分明即将入冬,他应当是很难熬,痛不欲生的,可是他不觉得冷,好像毫无知觉。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街上车辆和行人更少,昏黄的路灯光芒下,突然飘起了白色的雪花。
的确是雪花。
还不到十二月,今年的雪竟是来得这样早。
孟青怔怔地看着,边上已经有女生惊喜地喊道:“呀,下雪了!”
下雪了,小静她从小长在西南,应当是从未见过雪,喜欢吗,她会不会喜欢这样大多数女孩觉得浪漫的天气。
雪来得突然,也慢慢大起来,携着风,飘飘扬扬,不一会,人行道上就好似铺了一层薄薄的柳絮,又被吹起来,翻卷着远去。
事实上,他从小到大最讨厌冬天,因为冷。
寒冷和饥饿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每年冬天这几个月,他总是非常非常难熬,没有衣服穿,脸颊、手、脚甚至身上都会被冻伤,溃烂,他小时候忍不住去抓,越抓越难熬,越抓越痛,越抓越痒,那感觉深入骨髓,他每个冬天都会想起来。
重复那样周而复始的痛苦。
可很神奇的,他皮肤复原效果非常好,哪怕冬天浑身破烂,到来年春天,那些伤口总伴着难以承受的奇痒,慢慢恢复如初。
以至于这么多年,除了大伤,他什么没有密密麻麻特别小的伤痕。
可事实上,上天赋予他的每一种东西都让他承受痛苦。
最开始在酒吧,他被许多人看上过,男人女人都有,甚至,曾经有粗鄙的老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迫使他下跪,迫使他张嘴,迫使他承受那些最恶心肮脏的屈辱。
他挨过许多次揍,冷嘲热讽,夹缝求生。
为了避免那些事,他需要更残忍更狠些,用更多其他的功劳来代替。
孟青面无表情地走,胡思乱想。
他其实很少回忆过去,在遇到小静之前,他从来没有回头看过来路。
有什么好看的呢,总归无论怎么样都已经走过来,前面一直有东西撑着他,他只需要朝着那个目标一直走一直走。
可遇到小静之后,他难免时常审视自己。
他对这社会的不公司空见惯,他忍受得了这社会上所有阴暗丑陋,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被染得从头黑到脚的一个人。
其实真的不合适吧。
小静因为他委屈痛苦,他因为她痛苦摇摆,因为她,怀疑自己,鄙视自己,讨厌自己,卑贱入尘埃。
这样的他,其实到底凭什么有妻子孩子,有家庭。
一个人就够了,一无所有地来,一无所有地走,什么也不留下,免得祸害污染这样一个原本就不怎么干净的世界。
他在雪里一直走,边走边想,没注意看路,路口一辆电动车飞快驶过来,擦着他扑通一声连人带车翻倒在地。
“找死啊你!”男人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没去扶着,先对着他开口叫嚣起来。
孟青被他拖拽着晃了晃,此刻原地站稳,和他也就距离了不到一米远。
“不会看路啊!”男人越过车头直接站稳在他身前,低头看了眼电瓶车,不耐烦道,“车前盖都歪了,最少三百块,一笔勾销。”
“三毛钱都没有。”孟青捻着手指,看着他,唇角讥诮地说了一句。
“哄谁呢?”男人五大三粗,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衫,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咬着牙不耐烦道。
这人看上去瘦削落魄,可粗粗一瞥,皮带、皮鞋都是上乘,怎么可能没钱。
他好好的车前盖给蹭歪了。
男人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他,孟青抬起一只手,揉着刚才被撞了一下的手腕,男人正想再说话,目光落到一处,登时有点不敢吭声了。
这人,这人有神经病不成,哪有人好好的手腕下还藏着刀片。
冬天晚上穿一件衬衫,指定有病。
男人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也不要钱了,扶了电动车骂骂咧咧说两句,坐上去一发动,拐个弯飞快地骑远了。
“小伙子。”
边上一道沧桑的女声又将孟青的视线拉过去,他一抬眸,正推着炉子的老人停了下来,白发苍苍一个老婆婆拿塑料袋装了一个红薯递给他。
孟青看着她,神色愣了一下,没接。
“快拿上吧,暖暖手也行,大晚上的没事别在街道转悠了,回去吧,”老婆婆看着他,脸上的皱纹里都蓄着慈爱,喋喋不休道,“是不是和家人吵架了,快回去,眼看着都十二点了,这么晃荡家人不得担心死?”
老婆婆说着话,不由分说,将个头很大一个红薯塞进他手心,还捎带着捏捏他手指,一脸无奈道:“瞧瞧都冻成什么样子了。”
孟青捧着红薯,手心滚烫,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没钱坐车?”老婆婆低头在自己口袋里掏了掏,掏出几张零钱来,就往他手里塞,边塞边道,“快回去吧啊,看你和我大孙子年龄差不多,大学生吧,还是刚毕业?这么大了可得懂事些,不能再动不动和家人闹脾气了。”
“多……多少钱?”孟青回过神来,声音都有些不自然的颤音。
“要什么钱,也没几个了,收摊了。”老婆婆笑着说一句,转头拍拍她身边老伴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不能白拿您东西。”孟青将手里的零钱重新塞给她,伸手在裤兜里掏钱,几张面值一百的掏出来,老婆婆看着愣了一下。
她是刚才听到孟青说了一句“三毛钱都没有”,动了恻隐之心,倒是没想到,误会了。
不过眼看着雪大了,她急着回,哪里有要钱的意思。
孟青对上她不怎么会说话,趁着她不注意的工夫,走路间将几百块塞进了她口袋,无声无息。
他知道怎么悄无声息地将钱从别人口袋里掏出来,自然也懂得,怎样悄无声息地将手中的钱放到别人口袋去。
一对老人推着炉子走得很慢,相互扶持着,边说边笑。
孟青微微落后一些,和他们拉开距离,看着他们微带佝偻的背影,神色恍惚。
原来这就是普通人老年的生活。
他走得很慢,头发上落了雪,再化开,成了水。
肩膀也已经被打湿,他终于觉得冷,凉意入骨,凉风也从四面八方而来,往衣服里面窜。
“大哥哥。”
边上一道怯怯的声音唤他,孟青一垂眸,刚才站台上那小男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抿着唇,将衣服递给他。
“下雪了,你快穿上吧。”小男孩眼见他不接,一本正经地又说了一遍。
“你一路跟着我?”孟青看着他,微微蹙眉。
“嗯。”小男孩执拗地将衣服塞进他怀里,半晌,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哥哥,我不是小偷。”
孟青神色微愣,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小男孩急忙忙又解释道:“我不是小偷,只是……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依旧说不出话来,眼见孟青审视地看着他,又紧张不已,说了句“谢谢你的钱”,飞快地跑开了。
孟青看着他瘦小的身子越跑越远,渐渐地消失在视线中,忍不住勾起唇角,有些古怪地笑了笑。
六岁?还是七岁?
这小男孩看上去瘦骨嶙峋,他其实并不能确定他有多大。
他只是突然想起,当他这么大的时候,纵然再苦再难,再被人揍得抱头打滚,也只会流着泪绝不还手。
那个时候,他觉得打架偷东西都不是好孩子,他纵然贫贱,也不会和那样让人不齿的小孩成为一路人。
可事实上,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孟青收回视线,转过身,在漫天飞雪里,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游荡在城市的夜晚里。
与此同时--
到了宋家的小静依旧未眠。
已经到了夜晚十二点,可因为是周末,宋家非常热闹。江栎、江蔚然在楼下抢电视,秦少游和小思源在边上玩五子棋,偌大的客厅,依旧灯火通明。
她疲惫又虚弱,在房间里吃过晚饭,便一直发呆。
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一颗心总是觉得痛,好像漏风一样,四肢百骸都无所依附。
这样安静的夜晚,其实无法避免会想到孟青的,想到他冰凉的嘴唇和手指,想到他温柔耐心亲吻,还有那些只有在夜晚才会说到的甜言蜜语。
都是假的吗?
他只是为了打击孟歌,只是为了羞辱孟歌,只是为了从自己这里得到伤害报复他的快感。
为什么这么卑鄙,她为什么迟钝地才认清这个事实。
要以她可怜的宝宝为代价。
心痛得无法呼吸,小静一只手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重重地喘息着,只觉得恨,她从来没有这样得憎恨过任何人。
更何况是孟青,她爱他啊,她一直神魂颠倒地爱着他,她一直以为,她能做好他的妻子,不吵他不烦他,他需要,就乖乖地陪着他。
为什么是这样?
为什么是她最爱的男人,让她失去他们的宝宝?
他怎么可以这样残忍,就算他讨厌排斥着孟歌,就算他引诱玩弄了她,那个小生命,却是无辜的。
小静侧身蜷在床上,紧紧地咬着唇,唇瓣被她咬出血,她仍不自知,整个人都在被子里发抖着,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砸落。
她终于忍不住,一只手捂着嘴,哭出声来。
这声音隐隐约约传到了门外,原本正准备转身离开的程思琪便住了步子。
剧组经过了前期准备,《青蛇》即将开拍,里面的青萝是能歌善舞的绝色美人,因而,眼下每每在家,她晚上都会抽出两个小时练习舞蹈。
刚才正是练完舞想起了小静,走到门外又觉得时间太晚,眼下正准备离开,却又听见她痛苦的哭声。
程思琪站在门外略微想了想,抬手敲了两下门,进去房间里。
小静听见动静,正用手背胡乱地抹着眼泪,看见是她,神色怔怔地停了动作,声音小小地唤了声:“思琪姐。”
“怎么又哭了?”程思琪说着话,到洗手间拧了个湿毛巾拿出来递给她,伸手抱了她一下,哄劝道,“你这段时间好好养着,不能哭呢。”
“我难受。”小静用毛巾捂着眼睛,依旧啜泣着,声音低低道,“我真的好痛,他为什么要那样对我们的宝宝啊。”
“可能有原因吧。”程思琪这下早已经冷静下来,若有所思道,“孟家人都不太正常,可能有些我们想不到的原因。”
“宝宝是无辜的。”小静没有取下毛巾,继续道,“昨天晚上他还说很高兴,我们还说到宝宝的性别和名字,为什么一眨眼就变了呢,他为什么突然变成那个样子,为什么要那么残忍的对我,我好恨,我真的好恨他,我该怎么办,思琪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恨他还不简单?”程思琪微微抿了一下唇,端详着她,声音闷闷道,“你可以告诉你爸爸,他肯定能帮你揍死孟青。”
“爸爸?”小静不晓得程思琪在开玩笑,一把将毛巾取下来,神色怔怔地看了她一眼,紧张兮兮道,“不行,不能告诉我爸爸,他真的会让孟青消失的。”
小静喃喃道:“他消失了,我就永远不可能再看见他了,就像阿奇和小毛一样,不行的,那样不行。”
“阿奇和小毛?”程思琪尤以转移话题,看着她,饶有兴味地问了一句。
“嗯。阿奇是经常陪着我的一个佣人,小毛是一条泰迪狗,以前在家的时候,阿奇陪我出去,让我被一条蛇咬伤了,还有小毛,它有一次发情的时候咬伤了我的脚,爸爸就把他们都弄走了,我再也见不到。”小静低着头,一只手揪着被子,有些懊恼地说了一句。
她说的风平浪静,落在程思琪耳边,却只觉得胆战心惊。
小静口中的消失了,弄走了,在她看来,自然有着特殊的含义,也许并不是离开她,而是可能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所以不行的。”小静一只手揪着毛巾,无比纠结道,“思琪姐你一定要帮我保密,还有绯川逸,他也得帮我保密,无论怎么样不能让我爸爸知道的,他知道了,肯定把孟青弄到我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不要,不行的。”
她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慢慢地小了下去。
“你还爱他吗?”程思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都到了这一步,你还爱他吗?”
“我不知道。”小静有些无助地看了她一眼,“我真的不知道,我好恨他,想起他就难受恶心,可是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他我还是会觉得难过,怎么办,我是不是很傻,跟着他的那两个,说爸爸把我养成了傻子一样。你说孟青他是不是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一定觉得我傻,被他三言两语就迷得神魂颠倒,是不是?”
“别胡思乱想。”程思琪看着她说到最后脸色越发难看,略微想了想,继续道,“感情的事旁的人怎么可能了解多少,他到底觉得你怎么样,也就他自己心里清楚,别人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可能知道他想些什么?”
“可我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小静使劲地揪着手里的毛巾,神色懊丧道,“他什么也不和我说,我对他一丁点也不了解,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许就是看低我玩弄我的,那么残忍的就流掉宝宝,怎么可能爱我呢,他要是爱我,就应该非常想要和我生宝宝的。”
“这也不一定。”程思琪看着她,有些哭笑不得,“人和人都不一样的,有的人恐婚,也许就有人害怕孩子,孩子是父母的责任和牵绊,你们都还小,也许他一时糊涂,没有承担这个责任的勇气。”
“思琪姐?”小静突然唤了她一声。
“嗯?”
“你不是说他是人渣吗?”小静蹙着眉,疑惑不解地看着她,“你怎么又帮他说话了?”
“我没有在帮他说话。”程思琪看着她笑了笑,“下午是一时冲动,事实上你们的事情我并不完全清楚。”
她语调顿了顿,又略微想了想,慢慢道:“听绯川逸说孟青是近几年才被孟家承认的,以前日子过得挺苦的,他和我们不在一样的环境里长大,想事情自然也不一样的,不能非得拿着我们的道德标准来要求他。”
从一个乞丐摸爬打滚一路往上,还处在一般人难以理解的阴暗面,那样的人,也许连学校都没去过几天,想事情自然和旁人不一样的。
想着绯川逸下午离开时简单说的几点,程思琪都觉得惊心动魄。
十多岁就开始图谋孟家,孟青那样心思阴冷的人,怎么能用正常的思维去考虑衡量呢。
“如果你有比死还重要的事情,就活着。”
耳边他说的这一句话突然浮现,程思琪神色愣了一下,自顾自想着,难不成对他来说,颠覆孟家就是比死还重要的事情吗?
他才只有二十一岁,却说出这样的话。
从小,应该是在怎么的仇恨和怒意之中长大,他和小静有了孩子,可这孩子来的时间实在微妙。
算着时间,小静当时还是孟歌的未婚妻。
两人当时订婚轰动京城,甚至邓南疆都亲自到场,知道的人自然多,这之后孟家变了天,解除婚约的消息也是在这之后十天左右。
小静若是生了孩子,有心想想,知道的人少不得也得私下议论。
这孩子,一出生就得承担许多人异样的目光,孟青是因为无法接受这一点,所以才选择不要的吗?
她不是孟青,这一切也只是猜测,自然不可能随意地拿出来和小静讨论。
眼下,也只能尽量客观地给出劝慰。
毕竟,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小静心思太简单,她若说得多了,指不定就牵引了她的思绪,她总该还小,有时间自己慢慢想。
“他以前过得不好吗?”小静神色怔怔地看了她一眼,“我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说起过以前。”
“想不通就先别去想了。”程思琪摸摸她头发,“你才十九岁,其实谈恋爱都不着急的,这些事可以以后慢慢去想,现在养好身体才重要。”
“我还不想回南疆去。”小静看着她,“我怕被爸爸发现什么了怎么办?”
“不想回就不回。”程思琪笑笑道,“你就住在这里,养好身体再说,未来的事情都不着急。”
“上学可以吗?”小静看着她,嗫嗫道,“我都没上过学,我想上学行不行?在京城里念书。”
“当然行。”程思琪有些意外,看着她笑了笑,“你想念几年级?”
“我学完高中的知识了。”小静扁着嘴小声道,“然后非要去国外玩,还甩开了保镖,就出了事情,孟歌救了我,我就非要跟着他来京城,我爸爸他都没办法,就让我跟来了。”
“嗯。”程思琪点点头,“你这年龄上大学也刚好。”
“这样吧。”她略微醒了想,继续道,“我让宋望最近帮你留意一下,在那所高中当个插班生吧,先走读半年,到了明年夏天再考虑上大学的事情,怎么样,上大学总得参加全国统考的。”
“嗯。”小静看着她重重点头,“谢谢你思琪姐。”
“那就别想太多。”程思琪拿了她手里的毛巾,张开双手将她抱了一下,微笑道,“爱笑的女生才有好运气,大学里好男孩才多着呢,擦干眼泪迎接新生活。”
“嗯。”小静终于破涕为笑,“我会努力的,变成你这样的女生。”
“召唤总裁吗?”程思琪忍不住笑了笑,朝她眨眼道。
“我要是找新男朋友,”小静苦思冥想完,一本正经道,“我就努力找一个比孟青好一千倍一万倍的男生吧。”
“好,加油。”程思琪松开她,站起身来,拿着毛巾笑着道,“快睡吧,晚安。”
“晚安。”小静看着她,抿唇笑着挥挥手。
------题外话------
唉,阿锦今天真的是被自己给蠢哭了。
晚上做饭的时候,藕片和辣椒都入锅开炒了,才发现家里一滴盐都没有了,盐真的是百味之王啊,没办法吃饭,打电话给男票抱怨了一丢丢,结果,男票听完后默默地来了句:“你放点酱油吧。”
酱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