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二月初二,亥时初刻。
大宋一代名将,枢密院使种师道,与世长辞,享年七十七岁。
六贼之一的王黼,也因此多活了几日。
赵福金觉得,不能让他与种师道同行,脏了老种相公的轮回路。
赵福金当夜便亲往悼念,为老种相公加赠少保,谥曰忠宪。
几日后,丧事办完,种家人扶棺出城,将灵柩运回种氏家族墓地,万年县神禾塬,也就是今日陕西西安长安县,魂归故里。
临行前,种师道的弟弟种师中,将一份札子递给赵福金:“这是兄长弥留之际口述,臣手书的札子,泣血之言,望官家垂读。”
种师道的札子,没有什么溜须拍马和矫情的言语,只是以一个戎马一生,又在生前登顶大宋军事最高权利层的身份和认知,为赵福金深度剖析了大宋整个军事体系的优缺,并提出了之后需要优化的方向。
至于具体措施,种师道只字未提。
这让赵福金很暖心,种师道大概是觉得,只要把这些问题摆在自己面前就够了,至于如何解决,他相信赵福金比他更会解决问题。
本以为种师道的万字札子中,所述的问题应与后世的认知基本相同,比如重文轻武,比如冗兵,比如兵不知将,将不知名之类的,可是在种师道的札子里,这些非但不是问题,而且力劝赵福金依祖法为之,依祖法优之。
赵福金捏着札子,双手背负,在御书房里来回踱步,仔细地琢磨着种师道的一字一句。
“宋之军事诸事,绝非宋之独事,而是自周天子而始之顽疾……”
开篇之词,就让赵福金倍感钦佩。
没有孤立的看待问题,是看透问题的先决条件。
毕竟宋朝不是突然诞生的,它的前面,是几千年历史的演变延续,很多问题,也是延续了几千年的问题,这些问题有人对症下药,似乎治好了一种病症,却又因此引发出了更大的病症。
不治,死!
治,还是死!
历史的迷人之处,大致如此。
除非开了完整的上帝视角,否则没人知道当时看来无比正确的政策,会不会成为百年之后不治之症的诱因。
比如重文轻武。
御书房内房门紧闭,就连内侍官和殿内侍卫都已经被打发走了。
御书房内,只有赵福金、李纲、李邦彦、岳飞与韩世忠五人。
听着李纲与李邦彦争论有宋一朝,开科取士,文取四百,武人只取五人到底合适不合适。
听着岳飞与韩世争论,金军与宋军单兵作战能力的强弱,到底谁更胜一筹。
听着两位文官与两位武将又开始扯俸禄待遇问题,尤其是韩世忠,委屈巴巴地说着自己虽已是兵部侍郎,说什么也算是大宋军官中的顶层人物,可到现在连个开封城的三进宅子都买不起。
到了最后,竟然开始抱怨起现行的军事权利划分,导致后勤、统兵、调兵繁琐复杂,导致临场指挥权受限,每逢战事,将军们首先想的不是如何打赢这场仗,首先想的是输赢这个结果,哪个对朝局影响更大,对自己影响好坏。
赵福金听的脑子疼:“行了!你们讨论的是重文轻武吗?”
“啊?不是吗?”韩世忠撇了撇嘴:“武人都这么惨了,这还算轻待?”
赵福金回到御案后坐下:“重文轻武的本质,是军队中央化!朕想跟各位相公商议的是,军队中央化,到底适合不适合大宋!”
没人说话了。
不是这几人才疏学浅,给不出答案,而是这答案没法给啊,这是一道送命题,即便在政治上非常不敏感的岳飞,也知道这问题没有答案。
你要说,军队中央化不对,这会严重的削弱军队战斗力,因为所受限制太多了,束手束脚怎么打仗?
那马上就会有人斥责你不尊太祖祖法,这还算轻的,再严重一些,你想干嘛?军队不归中央,难道归地方自治,唐朝怎么没的,五代十国怎么打成一锅粥,导致民不聊生的,心里没点逼数?
可你要说军队中央化是无比正确的,太祖牛逼!也不对,毕竟这些年来,在军队中央化的束缚下,宋军战力拉胯是有目共睹的。
尤其是官家为何突然问到这个问题,官家是什么态度?
李邦彦突然想起,那日在南薰门外,官家问自己的那个问题:“我大宋并非无人才,可这些原本应是我大宋脊梁之人,为何郁郁不得志?”李邦彦琢磨,官家是不是想开武举?
李邦彦试探地问道:“官家,要是开科取士,能增加一些武人的份额……”
不等李邦彦说完,赵福金叹道:“今日所议,是大方向,具体细则先勿谈论,连个大方向都没有,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吗?”
李邦彦缩了回去。
见李邦彦也没能揣摩到官家的心思,其余人就更不敢轻易说话了,齐刷刷地看向赵福金,似在等赵福金明言。
“要说军队中央化对不对,得看屁股坐在哪边。”赵福金轻轻地敲着桌子,似在与他人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若屁股坐在皇权这边,军队中央化是绝对正确的,正如老种相公所说,自周天子始,到我大宋,在皇权与军权的平衡上,没有哪朝哪代比我大宋做的更好。”
“列祖列宗英明!”李邦彦讪笑着表态。
赵福金并没理他,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可又如韩世忠与岳飞所说,中央化的弊端也是明显的,可你们说,哪个皇帝不想要一支又能打,又忠诚的军队呢?”
李纲接话道:“从周天子起始,除了极个别皇帝在位时,能对军队保持绝对的控制,大多数时间里,天子对于军权的控制,都是空中楼阁。”
赵福金嗯了一声:“三国不就是皇权无法掌控军队而导致的乱象吗,魏晋南北朝之乱,不也因为地方军队被世家门阀把控,天子一旦代表不了他们的利益,手握军队的世家门阀就自己代表自己。”
“隋唐似乎解决了一些?”李邦彦插话问道。
赵福金点点头:“那是开国皇帝的威望和府兵制的完善。可等这些皇帝薨了,土地分完了,府兵制也就溃了,尽管唐朝版图越来越多,可府兵却越来越少,以至于不得不募兵。”
说到募兵,赵福金就有些欢乐了:“这玩意跟现在做工一样,给钱干活,没钱躺平,你们别忘了,五代时让弓弩手放箭,那是要在阵前撒钱的,见钱放箭,没钱断弦。”
韩世忠不解:“那只要有钱,天子岂非能稳稳掌控军队,为什么最后还是崩了?”
“没钱了呗!”李邦彦解释道。
赵福金叹道:“要只是钱的问题,那就不是问题了,更大的问题是,你天子给的钱是钱,边关节度使给的钱就不是钱了吗?这些职业军人,可不管你是皇帝还是节度使,拿钱干事,谁都一样。”
“所以,唐玄宗兴募兵制,也算是藩镇军阀化的重要因素了。”李纲抚须笑道:“由此可见,在我宋以前,皇权对兵权的控制上,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是失败的,也由此导致了皇权更迭。”
赵福金点了点御案:“有些话你们不敢说,但朕敢说,能有我大宋,不也是后周军权中央化失败吗?”
众人低头,讪笑不语。
“所以,朕以为,从古观今,军权不中央化,皇权必亡!但要想军权中央化,得有几个先决条件。”
众人又抬起头来,看向赵福金,静等赵福金教诲。
“首先,军人职业化。你得全面脱产,不能打仗打到一半,你要回家收麦子,收稻子,给你儿子娶媳妇,对吧。不能用土地去养一支军队,这不现实,有本话本里讲过,有一朝,皇帝自作聪明,整出什么卫所制,觉得自己养百万兵,不花一分钱,结果呢,后世儿孙吊死在歪脖子树下了。”
“卫所制?”李纲饶有兴趣。
赵福金摆摆手:“不重要!重要的是,土地有限,兼并无解。拿土地养兵,本就不可长久。其次呢,军队粮饷,必须完全由中央朝廷供给,这个不用说了,有奶才是娘,你不养,就有人替你养!”
众人表示赞同。
“第三:限制主帅兵权。历朝历代都在做,可惟独没人做到我大宋这样空前绝后,韩世忠,岳飞,能体会的到吗?”
韩世忠和岳飞相视一眼,苦笑摇头,太懂了!
赵福金长叹一声:“哎,试想一下,你们军权鼎盛,朕是相信你们忠心的,可等朕老了,你们也老了,别的将领主帅取了你们的位置,还会不会对朕忠心,对大宋忠心,那就不好说喽。权利这个东西,最能蛊惑人心。”
两人赶紧起身表忠,赵福金压了压手:“坐,都坐,朕不是在敲打你们,朕是在与你们论道,给你们捋清这个关系,也顺便给朕自己捋清。现在也捋的差不多了。朕就想问诸位相公,军队中央化,对不对?”
众人齐齐表态:“善!若无军队中央化,各军混战,老百姓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赵福金点点头:“那因为军队中央化而导致的战斗力低下的问题,可有解?”
“适当放宽前线武将的临阵指挥权?”岳飞问道。
“不妥!”李纲反对:“这个度很难把握,一旦把握不好,便会有人持兵倚重,还是会伤害皇权。”
“收拢监军权力如何?”韩世忠提议。
李邦彦摇头:“监军是代天监军,若是压制权利,那监军还有什么意义?”
韩世忠起身叹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又想要军权中央化,又想要战力无双,你们说怎么办?不如学学金军如何?”
李纲仰头看了看韩世忠,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韩世忠追问。
“完颜宗翰、完颜宗望、完颜银术可、完颜娄室、完颜宗弼……嗯,都是自己人,我们赵家有谁?道君皇帝、偪王赵恒、康王赵构……”赵福金噗呲一声笑出声:“可比性呢?”
赵福金敢笑,其余众人却不敢,憋的双脸通红。
“金国,伪装成国家文明的军阀劫匪而已,学不得!”赵福金摆摆手:“军权中央化和战力之间的矛盾,倒也不是解决不了。”
“何解?”众人看向赵福金。
赵福金轻笑道:“岳飞善兵、韩世忠善战、高宠无双,那朕问你们,若让你们统兵三十万,来攻开封城,朕这边的兵马大帅仍是李邦彦,两位可有胜算?”
“李相国统兵?当真?”韩世忠当下就表示不服:“莫说三十万,给我五万,我能把李相国吊起来打!”
李邦彦斜眼瞥了韩世忠一眼,心想你礼貌吗?
“别急。”赵福金笑道:“八十里开封城,共有东风炮三千门。开封城外,共埋地龙雷十万枚。城头守军一万,装备霹雳弹十万枚。请问韩侍郎,何解?”
韩世忠一愣,思忖了老半天:“臣无解!”
说罢,扭头看向岳飞:“你呢?”
岳飞苦笑摇头:“臣亦无解!”
赵福金一摊手笑道:“看吧,别说让李邦彦为帅了,就是找头猪统兵,你们也拿不下开封城。”
李邦彦心中一沉,讪笑低头,心中骂道:你礼貌吗?
“啪!”韩世忠双手一击:“懂了!官家的意思,解决军权中央化之后战斗力不足的问题,是裁兵精兵,然后全军火器化?”
众人一听,顿觉可行。
赵福金似乎也终于理顺了逻辑,笑着点头:“你说它全军火器化也行,但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热武器的军工体系,一旦这个体系建立起来,朝廷只要控制住这条体系中的各个链条,朕是不介意给统兵之将放权的,哪怕你韩世忠去带兵割据。”
“臣不去,臣可割据不出宋科院,割据不出东风炮和霹雳弹。”韩世忠笑着摆手。
“宋科院?”李邦彦恍然大悟:“官家您从一早建立宋科院,就是有这个想法?”
赵福金轻笑:“不然呢?朕建着玩吗?”
“那姚平仲败仗而逃,官家非但不杀,还让他去延安府挖煤,也是这个心思?”李纲也恍然大悟。
“没有精煤,就没有高温,没有高温,好多事便也做不得。”
“那宋科院得是绝密衙门啊。”岳飞拍了拍李邦彦:“难怪以李相的身份,进宋科院都得签字画押。”
“不对!”李邦彦若有所思:“那要是窃了这些图纸配方,岂非……”
“哈哈哈!”赵福金大笑道:“朕就是明日把这些都写在《大宋日报》上,这天下也没人看的明白。就算给他们几十年时间,他们看明白了,没有原料,也休造的出来。”
“那几十年后呢?”李纲还是思虑深远。
“几十年后,等有一个势力看明白了,造出来霹雳弹,东风炮了,那时朝廷,可能就有轻甲坦克和马克沁了,甚至是滑翔机了。”
众人虽然听不明白这些是什么东西,但只觉因该是可以碾压霹雳弹和东风炮的家伙事。
赵福金一拍板:“祖宗之法没错,军改一事,也不在我等,而在宋科院,此事虽重要,却也不急在当下,当下,你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确定枢密院使一职吗?”韩世忠连忙问道,枢密院使,他可是心心念念好几年了。
今日前来议事,韩世忠本以为赵福金终于要兑现之前所画的大饼了,可没想到,竟然商议的是军权中央化的问题。
“不,修订《武经总要》,军事理论和军事技术应与武器相匹配,还有,组建新军,试点练兵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