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四月十二,京城水师返航金明池。
青州军虽然继续留在青州,但张浚获准奉旨回京复命。
看着张浚搀扶着晕船吐到要虚脱的高宠离开金明池水军基地,曹彦昌脸上笑容一敛,扭头啐了一口:“呸!还以为这张浚是个铁铮铮的汉子,没想到啊没想到,舔起高将军来毫无底线。”
旁边的副将憋笑不语,这数月来的往事历历在目。
高宠晕船,不能进食,曹彦昌亲自下厨,文火慢炖,给高宠熬好米粥,又亲自端进仓房,叮嘱高宠一定要趁热喝,暖胃。
可是一转眼,就瞧见张浚端着自己熬的粥,半坐在高宠床边,一勺一勺的喂进嘴里,还他妈用手帕给高宠擦嘴。
曹彦昌岂能不气!
没这么舔的!
就在刚刚,曹彦昌想要亲自送高宠回开封城,被张浚劝道:“曹统制刚刚班师回朝,想必公事繁忙,这点小事,本将代劳就好,反正本将还要去宫里复命,曹统制就不用来回折腾了。”
“不折腾不折腾。”曹彦昌拉着高宠的左臂。
“哎,还是折腾,折腾啊。”张浚拉着高宠的右臂。
结果不言而喻,高宠有气无力地叹道:“不要争了,还是张统制随我进宫,金国朝廷上的那些事,咱俩说不明白,张统制明白一些。”
曹彦昌这才无奈放手,含泪看着两人远去。
两人轻车便行,没多久就从金明池回到了开封城,从南薰门入城,沿着朱雀大街往北进了内城,再沿着御街赶去皇宫。
张浚自政和八年就已经入朝为官,对开封城自然是要比高宠熟悉一些,一路上以一个土着的姿态给高宠讲着这些年来开封城的变化:“政和年间,开封商事还没有如今繁华,宣和年后,开封商事便达峰顶,如今官家主政,今夕更胜往日啊。”
高宠只顾调息,充耳不闻。
张浚又说道:“高老弟来开封这些时间,可曾好好转过?”
高宠闭目摇头:“不曾,来到开封就只顾着抗金杀贼了。”
张浚竖起大拇指:“高老弟心系大宋万民,辛苦了。如今在官家的英明领导下,金国外患已解,四海昌平,等高老弟休养几天,我带高老弟好好在这开封城转转,看看官家治下的盛世江山。”
张浚这短短的几句话,既舔了高宠,又夸了官家,还约了之后的进一步接触,教科书式的官场话术。
“不是我张浚吹,这开封城里,大大小小的人和事,咱都熟……”
话刚说完,车驾便突然停了下来:“吁……”
张浚心想,这才刚进内城没多久,不可能这会就到了宣德门外,要下车步行入皇宫了吧:“何事?”
“张统制,前面有差役拦路。”赶车的马夫答道。
“拦路?在御街上拦路?”张浚一边嘀咕着,一边笑着对高宠说道:“你身子虚,我下去看看。”
说罢,张浚掀开车帘跳下车来,抬眼一看,前面果然有一些衙役在设卡拦路,大小车驾都被拦了下来,张浚凑上前去问道:“在御街上设卡拦路,是何道理?”
几个衙役瞅了张浚一眼,见此人一身常服,爱搭不理:“前面商铺搞活动,人可以过,车驾不行。”
商铺搞活动,就在御街上拦路,这也太夸张了些:“呵,商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室出巡呢。”
一个瘦高衙役嘿了一声:“嘿,我说你这人,别人都不说话,就你话多?这是开封府司马相公的命令,不满意去开封府敲鼓去!”
张浚还想理论,肩头被人重重一拍,扭头一看,高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了车:“无妨,现在时间还早,咱们蹓跶溜达就进宫了,坐在车上,也摇的难受。”
见高宠如此说,张浚只好又上前扶着高宠,瞪了那俩衙役一眼,朝着前方走去。
没走多远,只见御街胭脂铺前,已经围满了人。
人群中,一个妙龄女子身着淡黄色长裙,身材看起来亭亭玉立,颇为窈窕动人,按理说这容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可张浚拨开人群凑近一看,差点没把自己吓的一个激灵。
脸上涂着一层黑绿黑绿的玩意,手里还捧着一个罐子,咧嘴一笑,露出皓齿一排,与脸上的玩意一对比,毫无美感还惊悚无比。
张浚扭头看向高宠,发现高宠也是一脸嫌弃:“高老弟,这应是商家请人扮戏,无非是想多卖些商货,可这扮相,谁敢买呀你说对吧。”
高宠不置可否,正欲离开,却听那女子道:“人不可貌相,商货也一样,各位街坊您别看这玩意卖相不好,但谁用谁知道,让您这个小脸啊,白里透着红,水灵灵的惹人爱啊。”
一说完,人群中就有女子笑问:“这黏糊糊黑坨坨的玩意糊在脸上,不把脸染黑就算好的了,怎么可能白里透着红呢?”
黄衣女子也不气恼,反而向前两步,指着自己的脸说道:“这位小娘子,你别看这玩意黏糊糊黑坨坨,那是因为它里面富含天地精华,等你这小脸把这精华一吸收,它就变干变硬,只需轻轻一揭,便完事了。”
“那你倒是说说,这里面有什么天地精华呢?”人群中又有人问道。
黄衣女子轻咳两声,偷偷瞄了瞄手里握着的纸条:“这里面那,有……有海藻糖、甘油、水杨……水杨酸,还有丙二……丙二醇……”
女子说的结结巴巴,人群里更是一脸懵逼,这都什么玩意。
“害,反正就是天地精华,对皮肤特别好。”
黄衣女子吧啦吧啦说了半天,围的人是越来越多,可就是没人买,这让黄衣女子很是尴尬,于是牙一咬,心一横,放了终极大招:“你们怎么这么不识货呢,这硅藻泥面膜,要不是官家想要与民同乐,怎么可能拿来给你们用?我告诉你们,官家用了都说好。官家是不是咱大宋第一美人儿,不用我多说了吧。”
黄衣女子原本以为“官家用了都说好”的大招一旦扔出去,定然此行无虚。
可没想到非但依旧没人买账,人群中还有人立马质疑起来:“你这女子,怎如此敢说,竟然拿官家来当招牌,你这就是欺君!”
欺君,并非只有欺骗的意思,欺辱也算。
用官家来当招牌,好东西也便罢了,可这黏糊糊黑坨坨的玩意,官家会用?
这不是欺君是什么?
这话一出,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当场就有人提议要将这黄衣女子拿下,怎想着黄衣女子非但不慌,反而理直气壮地回怼:“我欺君?你说我欺君?官家用的好东西多了去了,你们知道个甚?”
眼看着黄衣女子态度嚣张,高宠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打着官家的旗号来卖商货,高宠本就不爽,这女子竟然还越说越来劲,高宠扭头问向张浚:“张统制,这算不算欺君?”
张浚挠了挠头,蹙眉一想:“算……吧?”
话音一落,高宠拨开人群,大步走到黄衣女子身旁,夺过她手里的罐子扔在了一旁,一把捏住她纤细的手腕:“小丫头片子,你卖商货可以,可打着官家的旗号,不行!”
黄衣女子一惊,仰着头看向高宠:“你是什么人?关你什么事?”
高宠冷笑一声:“等进了开封府问罪时,你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开封府?”黄衣女子又咧嘴一笑:“你看司马朴……”
话还没说完整,就觉得手腕一疼,哎呦一声弯下身子:“你敢……”
“哎呦,你松手!松手!”黄衣女子嗔怒不已。
围观的众人鼓掌叫好:“打着官家的旗号卖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就该让她受点教训!”
张浚一看场面有些混乱,赶紧自报身份:“本官乃是朝廷官吏,这女子当街欺君,朝廷定当严惩不贷,散了吧,都散了吧!”
安抚了一阵,见围观看戏的百姓仍不肯离去,张浚朝着不远处维持秩序的开封府衙役大喊道:“喂,官差,这里闹事了!”
张浚本想招呼衙役前来,将这女子带走,至于是不是欺君,司马朴自有定论,他可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耽误了他进宫参见官家的大事。
可那几名衙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人群混乱又有人招呼,一路小跑赶了过来,见高宠捏着黄衣女子的手不肯松开,那黄衣女子又连打带咬,挣扎的极为激烈,这几个衙役小声商议:“可别又闹出前几天当街打人的事。”
几人正准备上前阻止,混乱的人群中有人拉了衙役一把,那衙役一扭头,只见那人半藏半掩地掏出了一个腰牌,正是皇城司的腰牌。
衙役正要说话,只见那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凑到衙役耳边嘀咕了一番,虽然不知道说了啥,但看那衙役一惊一乍的表情,便知道此事不小。
说完,那衙役招了招手:“都散了散了!”
说罢,张浚还以为这几个衙役要把黄衣女子押走,自己与高宠也好赶紧进宫,却没想着这几个衙役驱散围观的人群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见状,张浚与高宠对视一眼:“要不,先放了?咱们还赶着进宫呢。”
高宠冷笑:“放了?欺辱官家,怎能放了!”
“那……”张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反正要进宫,押她一起,交给官家发落!”高宠仰着头,看着那黄衣女子,似乎是在吓她。
张浚虽然觉得这样不合礼数,这屁大点事,再说怎么能随便押人进宫呢,但是转念一想:“高老弟既然能把官家叫金妈,那想必这些礼数也不重要,刚好,看看高老弟在官家跟前到底有没有面子。”
想到这里,张浚决定不劝他了:“也好,押走!”
高宠拽了黄衣女子一把:“就问你怕不怕?现在给小爷我道个歉,小爷我考虑考虑把你从轻发落?”
黄衣女子哼了一声:“怕!怕死了!”
高宠一瞅,这还是个不见黄河不死心的货:“好!那小爷我成全你!”
……
……
御书房,无人。
高宠一手拽着黄衣女子,扭头对张浚说:“御书房没人,那肯定就在明仁宫,走。”
张浚一个连御书房都没来过的人,让他去官家寝宫,他哪里敢?于是连连摆手:“候在这里就好,官家的寝宫我可不敢去。”
高宠拍了拍张浚的肩膀:“跟着我你怕甚,走!”
到了明仁宫,宫人一见高宠,热情地迎了上来:“高将军,您可回来了,官家这两天一直在念叨您呢。”
张浚看这样子,在心中嘀咕:“高老弟果然得盛宠啊。”
那宫人又好奇地看了看高宠拉着的女子,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但又没好意思多问,又扭头看向张浚:“这位是?”
高宠介绍:“这位是青州军统制张浚,奉命来给金妈回皇命。”
宫人浅浅施礼:“那几位随我来,官家正在前殿与李相国在说话。”
“李纲还是李邦彦?”高宠跟在身后,边走边问。
宫人笑道:“自然是李邦彦相公了。”
一进前殿,张浚马上正形正身,低头只敢看地面,高宠却显得随意的多,人未到声先到:“金妈,我回来了!”
等看到赵福金时,高宠一愣,停下脚步。
跟在高宠身旁的张浚未敢直视,也是跟着停下了脚步,心想高宠这是要给官家行大礼了。
可是等了许久,都未听见任何声音,也没见高宠有所动作,整个殿内,空气好像凝滞了一般。
突然,一个凄凄惨惨的女声开腔:“皇姐,他欺负我!”
说罢,黄衣女子狠命地甩开高宠的手,嘤嘤嘤地扑到了赵福金身旁:“皇姐,你让我去帮陈东卖面膜,可这人……这人他说我欺君,还打我!”
赵福金拍着黄衣女子的肩膀安慰:“嬛嬛莫哭,莫哭,你给朕说,谁打你了?”
赵嬛嬛胳膊一抬,先指了指高宠:“就他!”
随后似乎觉得不解气,又指了指低头看地的张浚:“不,还有他,他们都打我!”
张浚双腿发颤,心想自己小心谨慎半辈子,好不容易能得见天颜,未来的官场人生就要一片光明了,可不能就此断送啊。
扑通!
张浚弯膝便跪,连着磕了几个,一边磕一边琢磨:“要不要把锅甩给高老弟?要不要把锅甩给高老弟?”
等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甩锅,猛地抬头正要开口时,就见两个女人,一人涂着一张黑脸,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哈?果然是官家御用之物!这下死定了!”
“害,柔福帝姬赵嬛嬛是吧?那你刚刚直接说嘛,你这……你这……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自家人嘛。”高宠一脸歉意地尴尬笑道。
“谁跟你是自家人!”赵嬛嬛蹭地一下从赵福金身边站了起来,指着高宠就骂:“你不是懂律法吗?那我问你,当街对帝姬无礼,该当何罪?”
高宠尴尬地看了肯赵福金,见赵福金没有说话,又扭头看向李邦彦,使劲地眨了眨眼睛,想让他为自己说两句好话。
李邦彦何许人,官家都没表态,自己岂能越俎代庖,于是扭过脸去,装作没看见。
再低头看了看早就六神无主的张浚,高宠无语,只好摊了摊手:“要不?把我打一顿吧?”
赵嬛嬛一把扯掉已经干透了的面膜:“打一顿?砍头的罪打一顿就没事了?”
得见帝姬真容,高宠瞬间只觉光彩夺目,那娇嗔的眉眼,气咕咕的腮帮,神似赵福金的绝世容颜……高宠竟然痴楞在了原地。
见高宠如此盯着自己,赵嬛嬛怒道:“呸!登徒子!皇姐,你要为我做主啊!”
赵福金也揭去脸上面膜,轻笑道:“嬛嬛啊,那朕,把他砍了?”
“砍!现在就砍!”赵嬛嬛鼓着腮帮,气呼呼地瞪着高宠和张浚:“两个都砍了!”
赵福金点点头:“来人……”
高宠还在痴楞中,张浚却吓的一屁股瘫软在地:“真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