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头村,盘锦城外的盘头村,是辽东卫唯一的深水码头。
两艘巨舰同时靠泊,黑漆漆的重弩射口映着幽幽蓝光,慑人心魄。
六条延伸甲板稳稳地搭在码头上,载货大车直驶舰仓。
大帅巴三稳坐,正陪绛红色衣袍的汉子闲话,三镇统领扶刀侍立。
汉子不是客人,也不是外人,是沈氏辽东区的大掌柜。
服饰,也不是原来的淡金色,而是耐脏而普通的绛红色。
喝了一碗酒,巴三的眼神幽幽,不悦道:
“大掌柜,征粮而已,何需拖家带口,倾巢而出?”
一夜之间,驻扎辽东三镇城的沈氏子,竟换上统一的绛红色服饰,大掌柜星夜向大帅府报备,是欲搭乘牧氏水军的巨舰,暂返中原。
大掌柜喟叹,眼里满是无奈:
“大帅见谅!急切间,要筹足百万担军粮、及百万匹粗布,真真是难为我了!江南的粮食充了兵站,雍城的粮、布保障东京!剩下的,是诸府的零星富余,需要时间、精力调拔,缓不济急!”
辽东本无事,辽东卫三镇的粮食、布匹、日用品,由牧氏水军定期运来,足够三十万大军三个月的储备,而巴三提出额外的需求。
一百万石粮食、一百万匹布料!
牧羊游走高丽帝国,所见所闻、点点滴滴汇聚牧村内堂,对高丽棒子的布局,有了揣测;对巴三的评估,相对负面,不会纵之。
而大掌柜也接到命令,伺机撤走!
巴三是老卒,又统兵日久,知道其中的难处,疑惑道:
“换身行头,又举家搬走,粮、布就解决了?”
大掌柜脸现坚毅之色,正言道:
“除了江南、雍城,巴蜀乃天府之国,荆楚是鱼米之乡,那里是陶朱氏的传统领地,更是袍哥横行的地方,不投入全部身心怎成?”
巴三沉默,大掌柜说的,是实情。
沈氏脱胎于陶朱氏,除了政见、经营理念有别,而经营模式、架构却是大同小异,区域大掌柜拥有辖区内的经营自主权,对利润负责。
有禁忌!
区域大掌柜不得越界经营,不能抢自家人的地盘、生意。
巴蜀、荆楚是对手陶朱氏的地盘,与之争竞是应该的。
与之相应的,毗邻的自家人可以协助,也会配合。
但是,辽东区的大掌柜需亲往、或派人主持大局,才行。
巴山笑了,是嘲笑大掌柜,也是自嘲。
沈氏发展势力迅猛,已形成四个大区、六个零星小区,几与陶朱氏分廷抗礼,而辽东区是例外,挂的大区的牌子,连小区也不如。
入驻辽东的沈氏子,连家眷才三百余人,分守仨镇城。
欲经略荆楚、巴蜀?
便是全部人力都投进去,也掀不起一丝浪花。
一辆辆大车驶进舰仓,巴三的脸抽搐,是真正的心疼、肉痛。
牧羊是混蛋,如假包换的真混蛋,滑不溜湫的奸猾混蛋。
牧羊押货来盘头村,是同意提供装备,并允诺,可以记账。
宾主皆大欢喜,拱手散了。
事实,是残酷的,足以击碎巴三的美梦。
除了第一批军火,计一万件套单兵机弩、一万柄军刀记账,其余的,统统是现钱现货,也将第一批的记账渐渐抹平,巴三郁闷。
今天,是最后一批军火交付,十万套件机弩、十万柄军刀。
而代价,除了日常的野货,还有辽东野人栽种的野药。
野药,特别是用于生产创伤、骨折、止血类成药的野药,几与军火相若,也是重要的管制物品,滇药止、生血,辽药疗创、骨。
野药种植,是辽东野人的主要经济支柱,眼下,用来换军火了。
除换了军火,野人首领得到实实在在的享受,基本没有积蓄。
巴三的眼里浮现茫然,跟小混蛋合作,是赢了,还是亏了?
想多了,牧羊的大局观强,扶持巴三对中原有利,不会计较小利。
问题,是沈氏内部的问题,是机制性的问题。
沈氏沿用陶朱氏的旧习,大区、小区、据点的掌柜,都是相对独立的核算单位,赚了,与总舵分利;赔了,承担相应的损失。
辽东区的生意不会亏!
而记账,会令盈利化为乌有,甚至,出现实亏。
牧羊有交代,辽东卫购买军火记账,有钱的时候,再付款。
沈足金不会忤逆牧羊的意志,出现的亏损,不会让辽东区承担。
但是,亏了,就是亏了,辽东区大掌柜的颜面不好看。
大掌柜拿捏住了尺度,用温水煮青蛙的方法,渐销记账。
牧氏的制药工艺成熟,而创伤药又是军旅的必需品,是战斗力的体现,囿于地缘,牧氏的创伤药储备极低,仅维持正常的操练所需。
大掌柜盯上了野人的药田,随采随收,从不隔夜。
野人喜欢大掌柜,不但豪爽,更是会做人,付的价钱也不低。
是的,付给药农的钱,大掌柜不会拖欠,更不会拿军火记账冲抵,唯巴三占的溢价,才是冲销记账的主力,常令巴三如鲠于喉。
错了,大帅巴三、军镇统领,甚至是普通的丘八,生活水平稳中有升,奢侈品、江南的酒类、生活日用品,都是极低的价格供应。
又双叒来了,衣衫光鲜的野人首领齐声欢呼,一辆辆大车骤停。
江南女儿红、太原府的杏花村,还有雍城牧村的青稞酒。
巴三涌起浓浓的无力感,酒是好酒,而且,是免费的礼物。
大掌柜的眼眶湿润,偷偷地抹眼角,纯朴的野人,是真性情的人。
百辆大车驶来,满载着辽东的土产。
惶急而兴奋,清一色的绛红色衣掌,哪怕是喝奶的孩子也是!
一队甲士,曾经一家人的甲士,伸手截停了行驶的大车。
大掌柜心里一沉,真要撕破脸么?
巴三遥望大海,静观巨舰的反应,不会考虑奸商的感受。
舰上的甲士不会有反应,进了盘头村,就处于临战状态。
与是否信任无关,只要不是自己的码头,就处于临战状态。
停了,进出舰仓的车马停了。
百辆大车被阻路上,来往的大车无法继续行驶。
天地静了!
何去何从,需要大帅巴三决断,一念间,天堂地狱!
三十万大军、五百余万野人,是巴三的基本盘。
反躬自省?回忆前尘?…
正衍,越想越乱,最后,没有结论,也不会有结论。
逆推,思路渐渐清晰,错在巴三,一开始就错了。
林肇渚久掌军权,对将领的甄别有自己的判断,一针见血。
秦相祸国,竟挑起煜氏与林氏火拼,以秦氏灭门、煜氏妥协告终。
帝、帅之争延续,作为林肇渚提拔的肃宁卫鸟十一、辽东卫巴三态度暧昧不明,促使林肇渚果断舍了两卫,将资源集中于林氏嫡直、康都五营,不仅修缮器具,更是更替战具、甲兵,战力陡然提升。
林肇渚手握天下最精锐六镇雄兵,不会惧了鸟十一、巴三。
不鸟巴三,林肇渚有自己的底气。
扶持巴三,牧羊是为大局。
但是,不管林肇渚,还是牧羊,对鸟十一、巴三有清醒的认识,不会干养虎遗患的事,牧羊的作派,仅使巴三有自保之力,舍此无它!
一旦巴三有异心?扶持、优惠、善意,统统归零!
巴三懊恼,一百万石粮食、一百万匹布料多吗?
看似多,其实不然,若摁下躁意,将之分拆,不会惊动牧氏。
想多了,巴三自认高明,却未料到牧羊出关、进了林荫小道,对巴三统领的千余支野人有了疑心,对巴三起了戒心、警惕。
随着了解的深入,牧羊怀疑莽莽林原,可能暗藏了高丽帝国的百万雄兵,值此时,巴三又急不可耐地索要大量的粮食、布匹?
不管是否巧合,牧羊不会再扶持巴三,沈氏撤人,情理中事。
至于,正在交货的军火,仅防御性武器,不会威胁中原。
巴三想通前因,需要考虑后果。
扣押沈氏的大掌柜、伙计、家人,不仅是与牧氏交恶,是宣战!
林肇渚早瞧巴三不顺眼,正好借此机会清除隐患。
林、牧联合攻打盘锦城,巴三能守三天?
虽愤怒,虽不甘,巴三不得不回到现实:
“大掌柜,此一别,不知何日再相见,你还会回来么?”
大掌柜抛了幻想,一死而已,家眷、子嗣会得到沈氏的善待,甚至,能得到牧氏的重视,眼下的家人,是英雄,死而无憾。
“未来事,有谁能说得清?我真诚地希望,将来能继续合作!”
巴三沉默半晌,才幽幽道:
“大帅是巴三的恩人,某立过誓,不放一兵一卒入关!”
大掌柜沉默,巴三是江湖人,说的话半真半假,当不得真。
巴三信不过林肇渚,又怎会轻信异族?
冥冥中的因,结了改变不了的果,是巴三、辽东卫的宿命。
巴三轻咳,淡笑道:
“本想设宴送诸君一程,而你们归心似箭,奈何?”
言出法随,拦阻的军士避让,百辆大车缓缓向巨舰驶去。
心有戚戚,野人首领察觉有异,而自己做的事,心里有数。
没有依依惜别,唯有目光相送,但愿哪一天大掌柜想通了,又回!
“咣当…咣当…”巨舰的延伸甲板收了。
“再见!…”甲板上,沈氏子挥手道别,也为懵懂的野人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