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毫无声息的寂静,空旷的正厅内只有曹操一个人。
矮几已经被人摆放回原来的位置,曹操坐在榻上,紧紧盯着眼前的两件事物。
第一件是一顶残破的胄,它的主人便是丁斐。
单从这上面就能看出当时的战况到底有多么激烈,头盔只剩下不足六成,上面的划痕不计其数,甚至有几道捅刺和劈砍已经击穿了它。
什么是忠诚?哪般又是背叛?
即便是善于理解他人的曹操对此也很难下达定论。
丁斐是个有急智的人,当时选择战死就能看出战况一定很危急。这样一个人无论怎么看都是有大忠大义的,可他却在掘自己的根。
曹操忽然想到了年少时意气风发那种嚣张模样,他带着几个家族子弟为核心,纠集了一大批同龄人如同土匪一般横行无忌,搅得乡邻四里鸡犬不宁。
那个时候丁斐就是其中之一,虽然武艺平平却总能很好的完成自己的指令。
但那个时候在自己面前表现的人太多,曹操也只是记得有那么一个人。
直到从洛阳逃回老家,曹操才惊愕的发现以前那些耀武扬威的小伙伴儿们都已经成了名不见经传的百姓,丁斐却当上了县尉,并且对他依旧礼敬有加,视作首领。
曹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召集数百乡勇丁斐是出了大力的,要不是因为丁斐的名望,以曹家在当地的名声,最多也就能纠集一些家丁庄户而已。
曹操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或许丁斐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希望以自己的死亡换取家人的平安。
此时他忽然能理解丁斐的做法了,眼界窄的人应该只在乡里造福一方,登不得大雅之堂。丁斐见识了洛阳的恢弘和世家大族的气度后,产生了些不该有的上进心思。
这样的上进不能说有错,大部分世家的崛起都是通一次次过巧取豪夺,可抢到他曹孟德头上这种事实在是过于荒谬了。
到底是谁让丁斐变得如此丧心病狂?同样想要崛起的卫氏吗?还是说丁斐心中那原本就存在的贪婪在洛阳这个声色场被无限放大?
不重要了,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曹操现在心中纠结的是要不要成全丁斐,留下他的家人。
愤怒只是暂时的,上位者最忌讳的就是满腔怒火。少时的好友,理想的助力。这等身份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斩尽杀绝,但曹操现在需要一个交代,一个向自己臣下的交代。
啪!
大手按在了那顶残破的铁胄上,曹操的手开始逐渐用力,直到青筋突起不停的颤抖……
咔擦!
铁胄终究没有抵得过曹操的力量,被捏的扭曲变形。
命该如此吗?
曹操似乎找到了理由,许是野心战胜了情谊,许是志向打败了私欲。反正不管怎么说,丁家那些人的命运已经被确定下来,到此为止了……
曹操将眼神看向矮几上摆放了另一件事物,那是一个匣子,匣子里装着的是他曾经最宝贵的东西,甚至超出了他的生命。
缓缓打开,匣子里只躺着几卷竹卷。但这些竹卷可不简单,全部都是曹操通过观察总结王弋的执政方式以及幽冀发生的改变。
曾经曹操将其奉若至宝,认为只要按照上面书写的行事,早晚有一天他会像河北一样强大。百姓富庶,兵精粮足。
然而现在曹操却不得不考虑自己治下的百姓到底值不值得如此对待,他们就那么轻易的背叛了自己,听从别人的挑拨让他的基业差点儿毁于一旦。
曹操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考虑不周导致的,幽冀的情况和洛阳不一样。王弋能够如此轻松那时因为幽州大多都是边民,久经战乱很难诞生成气候的超级豪族。等到王弋执掌冀州 的时候已经成了势,没人能在王弋的刀斧下说不。
司隶不同,这里各个家族的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根本没有办法短时间内清理干净。再加上曹操本身军事实力并不强,连恩威并施他都做不到。
计划是要跟随现实改变的,他原本想着趁大多数人都还立足未稳的时候尽可能多占地盘的想法如今已经行不通了,那就只能看民生手段了。
后来者未必不能居上,对于每一个诸侯来说,现在都是整合势力的最佳时期,只要能把握住这个时间,将自身的影响力扩散开来,未来至少不会一触即溃。
这个道理谁都懂,但每个人的选择却是不一样的。有人觉得自己不稳不要紧,对方同样不稳。只要趁这个机会干掉对方,慢慢发展就好了。最典型的就是袁绍,他正在四处征战。
有的人则在稳固实力,争取毕其功于一役。就像王弋那样,将治理民生进行到了极致。
曹操的想法有些贪,他准备双管齐下,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超越王弋。事实上他也贪得起,洛阳的家底足够他随便挥霍。
背靠皇宫,刘宏和董卓两任皇帝让他根本不担心钱财问题。洛阳都城,各类将人更是齐备。曹操甚至将工匠们安置在了射声营旧址,为的就是让匠人们研究清楚王弋那些高级的兵器是怎么来的。
大汉匠人的智慧是无穷的,虽然他们没弄明白钢的制造原理,但他们凭借王弋没有完全拆干净的残骸居然复刻出了水利锻造房。尽管结构和王弋设计的不一样,尽管故障频出,可至少解决了从有到无的问题,以后慢慢改良就好了。
摆在曹操面前的曾是一条充满阳光和希望的道路,然而这条道路仅仅一天就付之一炬了。人心是道填不满的沟壑,曹操想让百姓满意,想让世家满意,想让自己的臣下也满意。结果没有人在意他满不满意,那就所有人都别满意了!
啪!
曹操盖上了匣子,路还是要靠自己走的,别人的鞋终究不适合自己的脚。
“主公,友若先生醒了。”曹洪探头探脑的走进来,这种情况也只有他敢冒险前来捋曹操的虎须。
曹操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的走向了荀谌休息的房间。
荀谌见到曹操前来,挥退了所有的侍者,低声将洛阳狱中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这让曹操联想到了皇宫,皇宫中那些宦官宫女的死和洛阳狱中的狱卒几乎如出一辙。
“会是谁呢?”曹操低吟一声陷入了沉思。
这种杀人手法他见过,而且可太熟悉了。当年就在洛阳,就在那座残破的营房里,曹操曾亲眼见到王弋手把手教射声营攻击要害快速杀人。
但这次时间的主谋是谁呢?谁是王弋派来潜藏在洛阳的老鼠呢?
“主公,在下有一个疑惑。”荀谌似乎找到了什么漏洞,急忙问道:“主公您为何要查是谁挑起洛阳和冀州争辩的?”
“当然是……”
“不!”荀谌打断了曹操,意味深长的说道:“想要解决这场争端非常容易,而且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您为什么要禁止?所有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士孙瑞的死只是一个契机,如果那些文人当时只询问禁止争论或者士孙瑞的死因,事态根本不会发展到这种程度。洛阳狱今日必会有人劫狱,但劫狱的不是同一帮人。所以如果没有民变,今天最多几个世家发生反叛,仅此而已。”
“那个道人……”
“什么道人?”荀谌被曹操的回答弄得莫名其妙。
曹操却没有解释,反而对着外面大喊:“许定?许定呢?把他给我找回来。”
许定其实已经回来了,只是带回来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他还是慢了一步,粮仓被守卫点着了三成。
他亲自上阵砍翻了守卫,抢救及时才将剩下的七成保下来,只是这种结果实在不好向曹操交代。
听完许定的回报曹操倒是看得开,无奈说道:“这不还剩下七成吗?就当只找回来两成粮食好了。我现在有个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你,那个道人你是怎么认识的?”
“最近那个道人的名气非常大,我曾见到他为不少士人卜算前程,无有不中。”许定眉头紧锁,沉声问道:“可是那个道人身上不干净?”
“怕是没跑了。”曹操自嘲一笑,讪讪说道:“我也是蠢,那么有见识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山野村夫?全城通缉,把他给我抓过来。”
“等等!”荀谌制止了许定的动作,转头看向曹操问:“主公,你曾说那蔡琰曾几次去那个布庄?还没有人跟随?”
“友若是不是过于多疑了?”曹操闻言解释道:“一个布庄而已,我亲自查验过,没什么不对的。”
“不!不可能没什么不对!蔡琰在大将军府生活这段时间我曾留心观察过,即便是她单人出门,也不会去什么布庄。今日如此重要她却去了几回,那里一定有问题。死都要死了,还在乎穿什么?如果我是她,我宁愿自己的随葬是一张名琴!”
“友若好好休息便是。”曹操按住想要挣扎起身的荀谌,对许定喝到:“带人跟我一起,抄了那里。”
荀谌的思维真的有些可怕,他总是能用最下贱的思考方式去考虑任何事情。关键他还是一个世家贵公子,同时对大汉最顶层的规则了如指掌。再配合上他那缜密的思考能力和曹操的信任,几乎在第一时间锁定了正确的目标。
曹操也是真的恨急了,一路打马来到布庄。都不让士卒休息,直接命人砸开了大门。
士卒进入布庄之后已经没有必要查证了。周亮不在,有人没能抵抗住压力展开了抵抗。
一人动手仿佛是信号,布庄的伙计们集体暴起,竟然压制住了大将军府内侍卫的攻势。
“让开!”
许定喝退侍卫,提着大刀大跨步往前走。
一阵噼啪爆响从身体上发出,只见他以一个那种身材几乎不可能的速度冲进了伙计的阵型中。
太快了。许定的力量并没有他体型展现的那般强大,但速度快得惊人。头前几个伙计甚至只来得及将手中的兵器抬起便已人头乱飞,还未等他们的首级落地许定已经开始砍杀后面的伙计了。
李儒在后院最里边的房间里听到了砍杀声,不由的露出苦笑。
怎么会暴露的?蔡琰招了吗?
应该不会。那是自己暴露的线索太多了?不至于吧……
很快,有人打斗声便结束了,几乎同时有人推开了他的房门,曹操出现在他的眼前。
“道长倒是好雅兴。”曹操黑着一张脸讽刺:“穿的衣衫褴褛,住的却奢华不凡。别告诉我你是被这里人看上请过来做客的。”
“大将军同样好胆量,你就不怕我这里埋伏了人?”
“哼,大将军不能上阵杀敌还当什么将军?你不会以为我和以前那些一样,是凭借外戚的身份当上大将军的吧?”
“咳咳咳……当然不是。我见过你,你也应该见过我。”李儒强忍住咳嗽说道:“当初你还是西园校尉,我则是并州刺史主簿。小小一个主簿,可能不会引起实权校尉的注意吧?”
“你是……”曹操陷入了沉思,喃喃自语道:“西园校尉,并州牧……董卓?你是董卓的主簿?那……那你不就是……”
“是啊,想不到吧?”
李儒满眼笑意,从袖中拿出一柄匕首,开始一点点切断自己的胡须。
“你不是死了吗?”
“怎么?当初你进洛阳的时候就没注意有人去了袁隗的府邸?”
“那不是张翼德……你也在他们之中?你投靠了王中和?”曹操目瞪口呆,根本想不到主谋居然是李儒,而且对方和自己曾经那么近。
“为我做件事吧。”
“凭什么?”
“就凭我放过了你,放过了洛阳如何?”李儒整理好胡须,将匕首放在桌上说道:“皇宫是我烧的,你应该察觉到里面有火油。如果我不烧皇宫,你这洛阳可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曹操被气的须发倒竖,大骂道:“那你也应该死!你本就该死,无论你做什么都该死!”
“我早就活不了啦……”李儒将一个小瓶放在桌案上说道:“这是一瓶毒药,能让人精神集中半个时辰,过了之后人立刻暴毙。我已经喝了,因为我可能活不到半个时辰之后了。你进入布庄时我已经是弥留之际了。”
“你想做什么?”
“这半个时辰你想对我怎样都可以,能不能撬开我的嘴就看你的本事了。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死之后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将我葬了,墓碑刻上董仲颖的名字。”李儒提出了他最后的要求。
其实李儒说的话真假参半,他确实已经要不行了,而且也喝了毒药,但他绝没想放过洛阳。要不是因为他已经快死了,他一定会将剩下的火油藏到洛阳城中一把火烧了洛阳。
可惜时也命也,老天似乎都不想让他残忍的计划得逞,最终决定收走他的生命。李儒在曹操进来之前不仅喝了毒药,还将董卓那一截指骨一起吞了进去。
他以无法为董卓安排后事了,只能将自己作为棺材,保住董卓最后一点尸骨的平安……
“受死吧!”
曹操提着宝剑一步便来到李儒面前,提起了他的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