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绯多看了两眼,才留意到女人的声音是从手机扬声器里传出来的。
手机掉在栏杆底下,散发着幽光,不知道荀西丛是不是懒得弯腰去拿,就这么任由它躺在那里,喋喋不休地发出噪音。
“……聚力实业你看不上,白棠日化也看不上,整天忙你那个小作坊,能忙出什么事业来?你真的是越来越像你爸了,心比天高,刚愎自用……”
这是个成熟而冷硬的女声,即使说着伤人的话,也是冷冰冰的,高高在上的,仿佛她说的就是真理。
“当年没有我,荀力峥还能继续在聚力作威作福?我不花心思培养你,你现在当得上大明星?呵,父子俩都是天生的白眼狼,活该我心软,没在你小时候直接掐死你……”
计绯听不下去了,刻意加重脚步声,一边朝荀西丛走去,一边用低沉中性的声音喊道:“荀老师,我们找你半天,你居然跑来这里躲酒?”
她这一开口就惊动了荀西丛,对方慢慢抬头,动作有些迟钝。
走到一半,计绯又换了个清亮的声线:“投资商来了,说要跟你聊几句,荀老师给个面子呗!”
话音落下,计绯已经走到栏杆前,捡起手机,再次换了个嗓音:“西丛,走吗?”
荀西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计绯的眼神平静而有力,好像只要他开口,她就能带他走,逃离所有的烦忧。
借着手机发光的屏幕,计绯也看清了他此时的神态。
下午那个笑得安然的荀西丛好像碎掉了,碎在这一声声的指责里,崩裂的边缘棱角尖尖地耸立着,恨不得割伤每一个贸然接近的人。
早在计绯假装是一群人在靠近的时候,电话里的声音就戛然而止,整个天台怪异地安静下来。
这样的突兀只维持了几秒钟,荀西丛接过手机,语气如常地道:“有人找我,先挂了,早点睡。”
电话挂断,屏幕熄灭,两人在昏暗的光线中对视。
每次都是这样狼狈,每次都是这样逃避,荀西丛忽然感到有点难堪,视线匆促地落到了地面上。
“她说的是真的,”他开口道,不知道是想解释给计绯听还是给自己听,“聚力就是他们婚前合伙创立的公司,后来我爸决策错误,聚力差点易主,当时我妈怀着孕,力挽狂澜保住了公司,累到动了胎气,然后就被家里逼着休产假。我爸想证明自己有能力管好公司,就趁机拉拢了管理层的人,不给我妈放权,把她气到去开拓分公司了。”
“公司越做越大,财产越来越难分割,等我满十八周岁,不用吵抚养权了,我爸才买断了她手上的股份,我妈就带着这笔钱重新创业,建立白棠日化……我说过,我挺恨他们的,所以他们要我接手公司,我就不接,他们要我结婚生子,我就不结,我甚至不愿意去见他们……但我妈也没说错,她是被我耽误了好多年。”
长风穿过高楼,吹乱了他的额发,这位在外头星光熠熠的年轻男人垂下眼帘,终究是露出几分恹恹的倦态。
计绯听过白棠日化这个企业,它是近几年里发展最迅猛的快消品公司,因为在一次质量抽检中把不少大牌比了下去,还被外企打压过,于是搞了个国货之光的病毒式营销,飞速在全国人民面前混了个眼熟。
啾啾那段时间陪计绯在犄角旮旯里拍戏,疯狂地买了几十套洗护礼盒,说是支持国货崛起,快递员开着摩托车突突突地载了两个麻袋过来,啾啾发热的脑子终于冷静了,蔫头蔫脑地跟着计绯挨家挨户去送礼。
即使如此,成天吃瓜的啾啾也不知道白棠日化创始人和他的关系,代言人也不是更有号召力的荀西丛,而是另一个流量艺人,啾啾看脸粉人,买礼盒的原因之一也是在支持那个明星。
血缘至亲,如此生疏,又如此伤人。
计绯用手撑住水泥栏杆的台面,把自己送上去,坐在荀西丛身边。
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恰好挡住风口,荀西丛被风吹凉的身体好像有些回温了。
“你对她愧疚吗?”计绯问。
“我不知道,”荀西丛说,“我应该是愧疚的,但是……”
《因材》杀青,赞誉重重,饱受鼓励,他的转型之路终于顺利踏出第一步,偏偏在意得志满的那一刻,得了个刚愎自用的评价。
荀西丛努力做出悲伤的样子,最后还是放弃了,拉平嘴角,漠然地道:“他们好像总是在我开心的时候,泼我一身冷水。”
两代人的过去不堪多言,他竭力摆脱,假装不在意,却又在某个瞬间毫无防备地被敲破躯壳,露出遍体鳞伤的灵魂。
计绯听到了他的喘息声,很沉重,很压抑,计绯能感受他的痛苦,又无法为他的痛苦做些什么。
“我好像还是太软弱了。”半晌后,荀西丛说。
明明不再对他们抱有希望,又无法让这些阴影彻底消散在他的生命里,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计绯忽然问:“软弱不好吗?”
荀西丛转过头,凝望着她充满认真的面孔。
“你母亲总是要求你坚强,凭什么听她的?”计绯道,“就要软弱,就要和她对着干,你甚至可以抱头大哭,破口大骂,跟我说‘老师我好惨好可怜你快来安慰我’。如果怕丢脸,那就把音响开到最大,钻进被窝里,把自己哭成傻子……”
计绯知道他不是外人眼中完美无缺的荀顶流,也没有可怜到让人们为他流泪哀叹,可他已经用尽全力把破破烂烂的自己补起来了,所以一时的软弱有什么所谓呢?
“反正等到天一亮,你就会若无其事地走出来,独立勇敢地面对这一生。”
风吹散了天上的云,漆黑的天穹变得有些透亮了。
冷漠从荀西丛的面孔上缓缓褪去,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计绯往他的方向挪了一点,抬头去看不知何时出现的几颗星星。
过了一会儿,荀西丛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如同流浪的猫咪遇见厚厚的纸箱,破碎的灵魂得到片刻的安抚,他轻轻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