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
不单是天子诸侯,在赵氏这种百乘之家中,儿女情长也远比不上家国之事重要。
所以刚下马还未来得及歇息,还未与季嬴说上几句话,赵无恤便被父亲赵鞅唤了去。
在门口迎接的是正是黑衣卫士的首领郑龙,郑龙正要领他过去,只听到身后有人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叫道:“无恤。”
赵无恤被这嗓音弄得打了个哆嗦,真是渗得慌!
如今连无恤名义上的主君鲁侯也不敢直呼他的名,而是毕恭毕敬地称“大将军”。还有资格这么叫的人,基本都是赵氏的长辈。
他缓缓回头,果然见一个中年男子,身形矮胖,穿鲁缟,戴金冠,正举袂趋行朝他走来。正是温县的主人,大夫赵罗。
“无恤。”赵罗亲热地笑着迎上前:“多年不见,还记得叔父否?”
赵无恤眨了眨眼睛,看在赵广德的面子上,对这位便宜叔父行了一礼道:“当年小子能顺利出国,靠的就是叔父提供的数百兵卒。与齐人在大河上争衡,也是借了温县的船舶,无恤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叔父啊……”
赵罗信以为真,喜形于色,一脸谄媚道:“无恤,你虽然是小辈,但在东方打下了好大的一片领地,我虽是长辈,可对你的景仰之情也如河水滔滔,不能绝也……”
拉着赵无恤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开始了诉苦大会,将这些年为了支撑赵氏对齐、卫、郑作战,温县在人口的经济贸易上的损失夸大地说了一通。
眼见无恤开始不耐烦了,赵罗才终于扭扭捏捏地问道:“先前宗主将卫国的济西地交给广德和温县兵驻守。那片地离晋国太远,不好控制,所以去年被划入鲁国。成了你辖下的巨野县,这我能理解……”
“但去岁新攻下的濮南平丘、蒲二邑呢?能否划给我。好补偿这几年战争中温县的损失?”
原来是来要好处的……赵无恤心中闪过一丝不快,这个赵罗,不但没什么能耐,而且鼠目寸光,如今局势未定,他却已经盯上了平丘、蒲,想要参与瓜分利益。
也是,听说他这两年生了两个儿子。大概是妾室吹了点枕头风,让赵罗生出了别样的心思:他想让几个儿子各自领有一邑,让温县赵氏开枝散叶。
但我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可不是为了扔给你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作战屡战屡败,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蛀虫糟蹋的!
于是赵无恤笑道:“叔父和堂弟这几年的所作所为,父亲和我都看在眼里,放心吧,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我一定不会亏待广德。至于那两邑,其归属涉及到卫国,不是我一句话能说了算的。还是等我父召集宗族和家臣们公议时再提吧。”
“是这样……”
赵罗脸色一黯,他怕赵鞅,怕得要命,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终究没机会把那两邑从儿子手里的驻防地,变成自家世袭的领地,神情颇有些失落。
赵无恤却没有时间去安抚这个无能的叔父,跟着郑龙进了厅堂大门。
他瞥了一眼后面皱着脸的赵罗,暗暗想道:“本以为他能收敛点,却仍死性不改。温县再交给他恐怕不妥。若是时机得当,还是得把赵罗打发到晋阳或下宫养老。赵广德也不宜继承温县,还不如在卫国境内割两邑给他作为补偿。而温县改为晋阳赵氏直辖!”
最是无情帝王家,对赵无恤来说,比起日益稀薄的血缘关系,唯命是从,随时可以撤换的官吏,才是更可靠的……
……
脱去鞋履,整理衣襟后入了厅堂,却见赵鞅正盘腿在专供坐姿的“床”上,与一个黑衣人对弈。
玩的自然不是简单的象棋,而是复杂无比的黑白十九道。
赵鞅这一年多又老了一点,黑色美须里夹了一点白,好在精神十足,依然一副雄主之姿。
他虽然下着棋,却神思不属,远远听到郑龙通报声,眼睛早就往门口处飘了,见赵无恤走了进来,不由一笑,将棋盘拨乱,停止了对弈。
赵鞅对面的黑衣人也回过头来,以复杂的眼神看着赵无恤,他戴着一块面具,正是自毁容貌,如今已成为赵鞅肱股之臣的阳虎!
抢在赵无恤行礼前,赵鞅却突然板着脸厉声问道:“有人和我说过一句话,冰,是水结冻而成的,却寒于水。如今在世人眼中,无恤你隔着太行和大河,与晋阳并称东西二赵。此番入晋,还是以鲁国正卿名义来朝聘的,而我却只是晋国次卿,理论上地位相当……”
他冷冷问道:“公事在先,私情次之,你我,是否应先该行二卿对拜之礼?”
换了一般的儿子刚回家就被老爹这一通刁难,只怕早给吓傻了,赵无恤却坦然道:“正卿或次卿,地位是后天才得到的,父亲与儿子,这种关系却是自始至终都存在的。后天的升迁,当然比不上天生的血亲重要,儿子永远是儿子,父亲永远是父亲。”
他下拜三稽首,额头触地有声:“不肖小子无恤,见过父亲!”
赵无恤也不作伪失声哭泣什么的,他的实力,早已让他脱离了这种靠演戏来博赵鞅同情,好分他点权力的级别。
不过,父权依然是无法逾越的,得给老爹留点面子才行,老小老小,就当是哄一个性格冲动的小孩啦。
果然,赵鞅很满意,他僵硬的脸慢慢被春风融化,笑道:“你这不肖子,可算是回来了。”
他朝阳虎摆了摆手:“我父子二人说话,你先出去罢。”
阳虎应诺,对赵无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大步离开。
赵无恤起身后望着阳虎的背影,缓缓说道:“父亲,这只猛虎可还堪用?”
赵鞅捋着胡须道:“这几年来阳虎悉心事赵。为我出了不少狠辣的计谋,也举荐了不少名声不好,却有才干的人。自打有了他跟在我身边为谋主后。董安于便能安心在晋阳经营,傅叟便能脱身在新田为我联络韩、魏的关系。”
“有安民之臣。有谋略之臣,也有外交之臣,如此一来,加上掌管军事的司马子良(邮无正),赵氏的驷马已备,可以驰骋千里了!”
赵无恤赞完又叹道:“小子能将这只老虎缚住,却没把握让他为我所用,也只有父亲这样雄才大略者。才敢于在身边饲虎,却不担心他反噬。”
小小拍了个马屁,赵鞅很是受用,却不防赵无恤有意无意地问道:“对了,方才那句‘冰,水凝之,而寒于水’,可是阳虎说的?”
“不是他。”赵鞅无甚防备,也不把儿子当外人,笑呵呵地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栾激……一个投奔赵氏为食客的栾氏后人。也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赵无恤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果然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让尔等食客食有鱼行有车。是指望你们干活卖命的,可不是让你来离间我父子的!
……
东西二赵虽然相隔千里,消息要两个月才能跑个来回,但联系却一直没断过。
所以过去大半年发生的事情也不需要赘言,赵无恤只挑着这次亲迎在沿途的见闻,简略地向赵鞅说了一遍。
“卫国太子蒯聩?”
听到这个名字时,赵鞅顿时严肃了下来。
卫国夹在东西二赵中间,既是死敌和障碍,同时也是扩张最方便的方向。不知不觉。卫国的半壁江山和十七八万人口已落入赵氏手中,虽然核心的膏腴之地帝丘楚丘还在。但光是其余部分,已经让赵氏吃得脑满肠肥。比知氏废大气力去啃无肉的仇由要划算多了。
但有内有诸卿掣肘,外有齐、郑保护,甚至还有无影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存灭继绝”传统在,赵氏想要一战灭卫是不可能的。
所以赵氏现在的战略依旧是在********联系的同时,力图逼迫卫国臣服,在这种国际形势下,立一个傀儡卫国纳贡,比起夷灭后面对卫人反抗和诸侯震怒要强。
但卫侯元又臭又硬,他一日不死,卫国便很难服从赵氏。
好在瞌睡时来了枕头,卫国太子蒯聩被赵氏的攻势吓破了胆,被驱逐出国后别无选择,倒是很乐意当带路党。
赵鞅嘲弄地笑了笑:“可惜齐公子阳生在虒祁宫做客,否则加上这卫太子,还有你带来的邾、滕、薛、小邾公子公孙们,倒是颇似一次盟会。”
赵无恤知道老爹喜欢热闹,这也是除了当成人质让泗上诸侯不敢造次外,他带着那些附庸子弟归晋的原因之一。
对于赵氏这种大族来说,面子,里子都不能缺。
不过那些都是锦上添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轻咳一声道:“此次卫国太子还带来了一个消息,一个事关重大的机密。”
赵鞅精神一振:“什么机密?”
“一月的时候,范、中行的使者与齐侯行人会于濮阳新台,将谋赵也!”
……
光是西赵,便比历史上的赵氏要强大,在无恤的建议下,赵鞅提前将主邑迁到了容易防守和开拓的晋阳,把世臣和小宗的权力收归中央,将大亩制度推广到各县,授田与民,赢得一片欢声。此外还有训练骑兵骑射的军事改革,招揽食客的纳士之风,在邓析的主持下,从基层到中枢,律令化也在慢慢进行,古老的宗法制残余被扫出了赵氏家门。
但就算如此,西赵的势力也仅仅能与范、中行之一相当,毕竟曾在下宫之难里覆灭过一次,落后了二三十年的发展机会。
之所以能在过去数年的对抗里占据优势,一是借了齐国、鲜虞对两家的打击,二是靠了赵无恤在东方的崛起。
可一旦范、中行、齐、卫四个赵氏的敌人联合起来图谋赵氏,则优势不复存在,后果不堪设想!
果然,赵鞅闻言,脸色一变:“晋与齐尚未休战,夷仪尚在齐人手中,范吉射与中行寅竟敢叛国?”
无恤摇头道:“从卫国太子的描述看,两家应当不至于投靠齐国,毕竟他们之间也矛盾重重。其目的,不过是与齐、卫商议如何遏制我赵氏,彼辈保证战时不相互攻击,范氏还会将赵兵在南阳之地的动向一一告知齐人!”
赵鞅冷笑道:“难怪战时两家的军队连大河都未渡过,可惜并没什么用处,郑国被宋人牵制着,齐军被你留在鲁国的两军牵制着,卫国孤木难支,丧师失地,道路还是打通了。范、中行除非亲自下场攻击赵氏,否则那点小手段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赵氏在去年的攻势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加上邮无正这种善用车骑的奇袭专家,算是以力破了敌人的巧。
无恤却没那么乐观,他忧心道:“彼辈虽未得逞,但不排除会有下一次勾结。小子的想法是,或许可以让卫国太子入新田,请求国君助他归国,只要给他一个赵氏占领的卫邑称孤道寡,卫国内部的亲晋势力、主和势力就有了投靠的目标。吾等再以兵卒伐之,假以时日,也许就能驱逐卫侯元,让卫国倒戈为我所用了!此为其一。”
“同时,还可以授意卫国太子告发范、中行叛晋投齐,他言之凿凿,一定能让国君生疑!若能得到弓矢斧钺,组织一场赵魏韩奉君命攻范、中行的讨伐,则二卿不足为虑也,占据了大义名分,知伯也无话可说!此为其二!”
“可你不是说,范、中行并非叛晋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父亲难道忘了,当年卻氏与栾氏谋我赵氏,发动下宫之难的借口,不也是庄姬所谓的赵氏三卿谋反么?此外三卻之灭,栾氏之灭,哪一家是真的叛晋?还不是由着阴谋者们编排!宁我谋人,毋人害我啊,父亲!”
赵鞅沉吟了片刻,这个喜欢堂堂正正之战,不爱玩弄阴谋的虎卿好容易才绕开了自己的道德壁垒,点头同意:“不错,是个妙计,而且和董子提议的先下手为强颇合。”
“董子提议由赵氏先动手?”赵无恤闻言却是一惊。
从赵宣子时代起,晋国一向有“首祸者死”的不成文传统,诸卿中哪家先攻击别人,就会被视为谋叛,被国君和其余各家联手消灭。
这是遏制晋卿火拼的最有力威慑,他们更多时候只能选择相忍为国,而不是兵戈相向。
在晋国,这是任何一个弱冠卿子都能明白的事情,董安于作为赵氏的智者,为何会提出这样一个建议呢?
董子啊董子,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赵无恤恨不得立刻跑去晋阳,与他好好长谈一次。
赵鞅没有细说董安于的建议,原因是连董子自己也在犹豫,赵鞅也否决了此议。
后发制人,亦或是慢慢编织一个针对范、中行的罗网,看上去似乎更可行些。
这些事情得从长计议,最后,赵鞅似是有些乏了,摆了摆手道:“这些等你成婚之后再说不迟,离吉日只有三天了,要好好准备准备下。届时,除了范、中行两家只派使者来做做样子外,其余几家都会让大宗子弟亲自来贺!”
赵无恤心中一动,殷切地问道:“敢问,知氏派了谁来?”
“是知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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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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