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第二章在晚上
“发,必须发兵!”帷幕中看不清面容,只能听到环佩叮当,但比起在赵无恤身边时,南子的声音却少了几丝妩媚,多了些威严和不容置疑。
“诗言: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赵将军对宋国的恩情,赵氏与乐氏的姻亲,难道执政都忘了?如今正是此战的关键时刻,助赵赵胜,宋国岂能袖手旁观?”
在南子摇身一变成为大巫后,乐溷对她的感觉便从原先的仰慕,变成了害怕和敬畏,他不敢与帷幕中那对如青丘九尾的眼睛对视,低着头喃喃说道:“怎么会是袖手旁观呢,我已经让陈定国带兵五千去了卫国,还遣了一师族兵去鲁国,如今宋国内部也空虚,那向巢贼心不死,四处宣扬赵氏将败,还鼓动舆情逼压我……”
距离宋之乱已经过去三年多了,宋国逐渐从宋景公丧命的沉重打击中走了出来,但内忧外患仍然存在:西面,宋的死敌郑国人还占着弥作、顷丘、玉畅、岩、戈、钖六座边邑。东边,向巢仗着吴国人支持,依旧割据萧、偪阳、向、沛、留诸邑,名为宋卿,实为对执政之位的觊觎者。
自从去年赵氏与诸侯开战,宋国输出大量兵员、粮秣去支持后,向氏也开始不安分起来,向巢坚决反对卷入战争,反而提议向吴国靠拢,坐视诸侯与赵氏火并。
乐溷能得到卿位全凭父亲遗德,他本身没什么本事,品行又不足以服众,所以身为执政却不能得到贵族支持。而南子得位也有些不正,国中还有人传言,她与赵无恤有私情。
当年因为赵无恤在泗上风头无二。宋国贵族对俩人上位敢怒不敢言。如今赵氏陷入包围,一时间,许多对他们心怀不满的公族便开始鼓噪起来。比如要求停止外派军队,要求增加卿位。将四卿恢复为原来的六卿;南子结束所谓的垂帘听政,归政于宋公纠——虽然他才十三四岁。
舆情汹汹下,连同为戴族的皇氏也选择了袖手旁观,好在掌握兵权的司马子牛是乐氏的坚定支持者,不过他也倡议,要南子在国君冠礼后停止干政。
所以乐溷担心,若再将他能控制的公室军和乐氏族兵外派,商丘空虚。就会被国内的反对力量乘势而上。
作为千夫所指的”牝鸡司晨“者,南子却比乐溷镇定多了,她冷笑道:“向巢,区区跳梁小丑而已,既然敢公然挑衅天道,天道报应不爽,自然不会放过他……”
南子让人放下帷幕,踱步走了出来,绝美的脸上凝着冰霜,不让须眉的目光里带着杀意。她朝也看呆了的宋君纠下拜道:“君上,有信奉异端的奸臣妄图作乱,颠覆君上的统治。是时候让天道给予他们惩处了!”
……
萧城本是乐大心的封地,在三年前的宋之乱里,萧城被吴国太子夫差所得,又转交给了依附于他的向巢。
向巢这几年过的并不舒服,他弟弟向魋喋血宋宫,被号称鬼神附体的大巫一铜杖打死,若非当时夫差在场,恐怕他也逃不出这个结果。所以这几年里,向巢虽然名义上还是宋卿。却压根不敢再去商丘官署。
前两年赵无恤的权势太盛了,泗上小国无人敢忤逆其意愿。向巢亦然,他不敢造次。只缩在萧城,在吴国人的视线之内瑟瑟发抖。
可风水轮流转,从去年开始,赵无恤在鲁国的兵卒抽调一空,泗上诸国如莒、邾者纷纷开始试图脱离宋鲁的掌控,向巢也耐不住寂寞,开始扩军自保。萧城本是大邑,加上其他几处,他也养了五千兵卒,足以抵御宋国公室军和乐氏的讨伐。
再加上去年年末,他投靠的夫差成了吴王,向巢的下巴都快抬到天上去了!
一时间,宋国内对司城乐氏和南子不满的旧公室贵族们开始聚集到向巢旗下,为他摇旗呐喊,向巢也蠢蠢欲动,四处派人鼓动大夫们消极响应执政的征兵和备战。
“让赵氏与诸侯们交战去罢,宋国需要安定与休憩!”话虽如此,向巢最想看见的,无非是赵氏惨败,那样的话乐氏和南子肯定会倒台,再由他接管朝政。
不过叫他想不通的是,此女****,肯定养了无数面首,还与赵无恤勾勾搭搭,怎么还可能是处子!
“一定是假的,到时候一定要撕碎你这贱妾遮体的掩饰,让国人看看那圣洁巫袍下,究竟是怎样一具肮脏的身子!”坐在驶往南郊的马车里,向巢恶狠狠地如此作想,一面摇着扇子,抱怨这天气的闷热。
今天是立夏日,按照惯例,卿大夫要去城邑南郊举行“迎夏”仪式,向巢也不例外。
因为宋人好鬼神祭祀,向巢虽然心中不以为然,也得摆出一副敬天法祖的样子来,才能让当地民众满意。若是怠慢了祭祀,等夏秋遭了灾,说不定就要怪罪到他头上了,萧城的巫祝如此劝诫他,向巢也觉得有些道理,宋国这几年恰好遇上灾年,并不太平啊。
本来他有机会把矛头转向南子,抨击她牝鸡司晨导致灾异,但南子却抢先一步控制了商丘的巫祝们,派人传播“天道”,说天道轮回,丰灾有常,四处蛊惑人心,让向巢的攻击没什么效果。南子口舌了得,颇得底层民众之心,反倒将向巢逼到了舆情的对立面。
所以向巢就更不可大意了,领地外他管不了,可领地内的民心,他还是要争取下的。
所以今天向巢身着朱色礼服,佩带朱色玉饰,乘坐赤色马匹和朱红色的车子,连车子的旗帜也是朱红色的。这种红色基调的迎夏仪式,强烈表达了宋人渴求五谷丰登的美好愿望。
红色马车在萧城街头缓缓行驶,随着马蹄沉闷的节奏和车轮的吱吱呀呀,宋国卿士向巢靠在舒适的垫子上休息,外面传来家臣的叫喊:“大司寇车驾到,众人回避!”
向巢十分谨慎,就算在自己领地里出行,也会带足两百人的亲卫,个个全副武装,剑戈在手。
出了城门后便是南郊,向巢的巫祝在河边布置好了祭祀用的圜丘,然而向巢掀开车帘后却赫然发现,今天人来的比往常要多。
在丹水之滨,他的车驾和圜丘之间,人山人海,数不清的穿粗葛麻布衣,肮脏不堪的民众。周围有数千人,丹水对岸还有数百人,炊烟缭绕,粗布帐篷和泥土搭建的简陋小屋玷充斥眼前。
……
“这是怎么回事?”向巢心疑,对恭迎在车下的萧城巫祝,名为墨夷的中年巫师问道。
“去岁因为迎夏不及时,导致丹水一带遭了水灾,入秋后许多地方颗粒无收,众人觉得是怠慢了神灵导致的,故而今年迎夏,远近百里的民众无不扶老携幼,早早赶来,观看主君祭祀。”
“原来如此。”向巢盯着墨夷的眼睛,却发现里面除了虔诚和对民众的怜悯外,别无他物。
墨夷在宋国公室的记录里,应该是宋襄公的兄长,公子目夷之后。但他却早没半分贵族的风范:面色被太阳晒得黝黑,脚上穿着磨脚的芒履,巫袍下的手臂干瘦,手掌粗糙,简直就是个乡野的鄙人。
他以高昂的音调颂唱道:“虽有深溪博林、幽涧无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慎,处处有鬼神视之……还请卿士下车步行。”
“唯,既然如此,那祭祀便开始罢。”向巢皱着眉厌恶这些粗鄙的乡野之民,却还是下车跟随墨夷往祭坛走去,身后有几名卫兵亦步亦趋,甚至还有夫差赠送他的吴国剑士,其面上刻有雕纹,让人一眼就知道他们是吴人。
“吴人,当年途径萧城时劫掠吾等家财,杀我父兄,抢了我妻女的吴人……”在人头攒集的民众里,有人咬着牙窃窃私语,但他们的声音被风吹散,被呼吸声掩盖,向巢没有听到。
从马车到祭坛不过百余步,两侧全是翘首以盼的民众,但向巢放目望去,却发现没有一张笑脸。这些丹水两岸的民众表情迟钝、阴郁、充满敌意。
或者自己该调兵来清道?向巢有一丝后悔了,可如今他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做完祭祀。等回到城里后,他就会狠狠收拾他们,让将吏来吼一嗓子将这些庶民氓隶统统吓走。
不过,他们在开路卫士的剑戟下,在巫祝墨夷的目光下,还是勉勉强强地让开道路。
终于,向巢踏上了圜丘,踩着结实的鹅卵石,身边也没了臭气熏天的庶民,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随即,身后成百上千道目光盯着他后背看,又让他毛骨悚然。
“噫,祝融神,且听吾等祷辞!”就在这时,墨夷已经开始了祭祀前的吟唱。
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火正祝融即夏官,掌管夏季的风调雨顺,祭祀这位火正,自然就少不了火焰,不多时,熊熊烈焰便在圜丘上燃起。
向巢献上准备好的犬、马,由墨夷亲手杀,投入火堆中,诱人的香味开始弥漫四周,向巢能听到身后饿鬼们吞咽口水的声音,他们中有些人看起来形容桔槁、眼窝深陷,显然是饥肠辘辘,似乎能活活吃了他的驷马。可在这香味的诱惑下却没有引发混乱,他又感觉不对了,为何这些本该跪地向他求食的人会如此有序?
就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拧到了一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