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渠使者的话还在耳边回荡,赵无恤却不知不觉神游天外,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后世的人能知道义渠,多半是来源于一部叫做《芈月传》的电视剧,虽然里面有许多加工的不实之处,可有一点却是真的,那就是义渠曾是秦国最严重的边患……
若历史不发生改变,五十年后,就在秦国陷入“庶长之乱”的时期,义渠发大兵攻秦,从泾北一直打到渭南,致使渭水沿线一片糜烂。之后又过了一百年,在雍州憋了一辈子的秦国终于完成改革雄起了,义渠也被征服,变成了秦的属国。但桀骜不驯的戎人却叛服不定,秦惠王时,乘着诸侯伐秦,义渠再度独立,让秦人吃了不少苦头。
直到后来来自楚国的宣太后用自己的肉体作饵,拉拢义渠王,跟他厮混于甘泉宫,以堕戎王之志,生下两个儿子后又将他谋杀,这才彻底灭了义渠。自此以后义渠成了虎狼之师中的一份子,后来秦兵马俑里的不少士兵,明显是义渠戎人的体貌。
未来让东方诸侯畏之如虎的强秦,也得花这么大气力才能平定义渠,就别说现在国力跌落到历史最低点的弱秦了。
若按那戎使所言,义渠能集结两三万人,发兵直逼雍都,赵氏与之配合发兵攻渭南,秦国就算侥幸不亡,至少也要丢掉陇山以东的全部区域……
事后义渠占据岐阳,而赵氏占据渭南,皆大欢喜。
面对这个可行性很高的建议,在震惊之后,室内的一些赵氏臣僚脸上露出了大不相同的神情。
有的是不屑一顾,这是看不起义渠的力量。有的是意有所动,比如刚被任命为冯翊郡守的阚止就频频注目赵无恤,希望他同意义渠的请求,这样便能毕其功于一役……
可是……
赵无恤虽然多次毁诺背盟,欺骗朋友,欺骗敌人,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线。
比如现在。
深思熟虑后,他做出了回答,其言掷地有声:
“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义渠之请,我拒绝。”
……
“裔不谋夏,夷不乱华!”这是十年前齐鲁夹谷之会,齐侯以莱夷威胁鲁君时,孔丘纵车而出说的一句话。裔,本义为衣服的边缘,也可指边远的地方,这句话的意思是,华夏以外的人不得干预中原事务,戎狄蛮夷之辈不得离间诸夏关系。
这是孔丘在追思申侯引诱犬戎入寇,导致骊山之难,宗周覆灭得出的历史教训。虽然夹谷之会被赵无恤横插一杠搅乱,齐鲁的盟约没签订,可唯有这句话,他是牢牢记在心里了。
他纵然有许许多多不是,与赵无恤产生了数不清的误会和矛盾,至今也不能化解,但他毕竟是这时代的佼佼者,开私学,树华夷观念,都走在世人前列。
虽然孔子甚至不愿意承认与他的翁婿关系,但赵无恤有时也会谦称:“我亦孔子之徒也。”
学的不是他的食古不化和迂阔之处,而是这些闪光点,是两千年后,也足以构成华夏精神内核的东西。
赵无恤对不明所以的义渠使者说道:“你回去告诉义渠君,赵是信守承诺的,如今我与秦国已经达成协议,停止兵戈,恢复和平,就不会食言而肥。”
义渠使者还想再说话争取一番,可他一紧张嘴里尽说出一些叽里咕噜的戎言,赵无恤示意他闭嘴,又道:“不过义渠君也救了我家子弟,只要义渠不要再侵犯泾阳之地,秦与义渠之间的龌龊,我会保持中立,不闻不问……”
说完,赵无恤就让人关门送客。
等义渠人离开后,阚止又回来了,欲言又止。
“余知道子我想说什么。”赵无恤已然明了,他说道:“你是不是想说,义渠之请是难得的机会,只要撕毁与秦的协议,暗中集结大军突然杀向渭南,定能全歼秦军,亡秦之后,赵氏的西面便再无后顾之忧?”
阚止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不地道,但还是坚持说道:“然,至于与义渠共分秦地的约定,事后再反复一次即可。等驱逐了义渠,整个秦地便归于上卿治下,雍州之地只要稍加开发,并不下于冀州,有雍、兖、冀这三处在手,天下三分有其二!上卿便可以横扫中原!”
他说的激动,也许是看到机会近在眼前,为赵无恤断然拒绝而遗憾惋惜。
无恤等阚止稍微平复后才道:“赵氏与戎狄共灭诸夏同姓之邦的名声,可不好听。”
“当年周武王不也是联合西方八国共同击商的么!濮、羌等辈,也是蛮夷戎狄之邦,成大事者何必畏惧名声?”
“此一时彼一时。”赵无恤说道:“彼时华夏尚未形成,商人视周人为异族,周人自称‘我夏’,亦视商人为异族。而如今诸夏之邦与戎狄蛮夷泾渭分明,再这么做,非但让天下人寒心不齿,也会让秦人愤愤不平。灭秦不难,可治理秦地却不容易啊……”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河西和泾阳是赵氏蚕食秦地的开端,若连这两处都不稳定的情况下就急吼吼地灭秦夺地,说不定反而会便宜了义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万一义渠在西北坐大,给赵氏带来的危患或许更甚于秦。后世宋朝自作聪明联金灭辽,联蒙灭金,结果又如何?与其豢养戎寇,赵无恤宁可跟较文明的秦人打交道。
当然,若要赵无恤发自内心地说,按照这时代“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的标准,以文化为主,血缘为次,楚、吴、中山都算作诸夏一员的,尤其是楚国,文明开化程度让晋人也汗颜。那些后来骂他们是蛮夷的,比如孟子,已经不是民族问题,而是地域国别歧视问题了……
何况赵无恤有自信,能在十年二十年内解决秦国问题,或许时间很长,但却能做到润物无声,而且得的堂堂正正,让人心服口服。
他语重心长地对阚止、赵葭等人说道:“赵氏若只想占据几州之地,以强临弱,得逞一时,大可这么做,可我的志向,要比这更深远些……”
无恤站起身来,踱步道:“辟土地,统诸夏,莅中国而开拓四夷,这便是我的大志。若想如此,赵氏便要考虑一下手段,像王子带那样勾结戎人图谋王室,像邢国那样附从狄人侵略诸夏,裔不谋夏,夷不乱华,我不取也!”
取天下,不能一味用霸道,也不能一味用王道,而是要王霸道杂之。
这下阚止无言以对,赵葭则更加崇拜他的堂兄。
不过话又说回来,秦国内部想要雪渭水之耻的人想必不少,若是义渠的威胁能让他们清醒清醒,赵无恤也是欢迎的,这也是他采取“中立”的原因。
既然以赵氏在雍州的力量,一时半会也管不了义渠人,那就让他们****裸地威胁秦国吧,让秦人在虚弱时为了避免被戎狄侵犯,向赵氏靠拢,乖乖地做赵氏的小宗。
赵无恤希望能统合诸夏,开辟周边的戎狄蛮夷之地,前提是诸夏宾从于他,甘心做他的傀儡,做他的属邦……
何况眼下,赵无恤已经不能在秦地耗下去了,国内秋收将至,从民间义务征召的士兵们急需返回家乡收割粮食,就算是脱产的募兵和两郡骑兵,在征战了大半年后也需要休整,在秋收结束前,赵氏必须停战。
至于秋收之后,他就得考虑下东方的事情了,还有齐国需要惩戒,还有郑国需要征服,更得去支援下宋国……
今年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扑朔迷离,让人啼笑皆非,不过现如今,在宋国发生的变乱已经清晰地呈现在赵无恤案前了。
他曾对那些事无奈、恼火,最后都化作对某个人命运的关切不安、心急如焚……
事情还得从四个月前说起。
二月初,己丑日深夜,在满城风雨的宋国商丘,毫社祭坛上,南子分娩在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