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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如此!”

“朱易狼子野心,当诛族亲!”

朝上像是山石入水,一时沸腾起来,个个面色大变。

傅应绝朝着一旁递了眼,苏展立时站出来,扬声道,“肃静——”

这阵热闹才又慢慢平息下来,

帝王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就着那副懒散的姿势看了下头许久,瞳孔里深渊一般,漆黑一片。

诸位大臣呼吸一紧。

半晌,才见上首的帝王不甚在意地微阖上了双目,语气更是平淡。

“杀了吧。”

朱易猛地抬起头来,“陛下!罪臣——”

“嗯。”傅应绝甚至没再正眼看他,声音像是从鼻腔发出,随口道,“如何?”

若不细究他前一句的内容 此刻倒是表现得格外好说话。

“罪臣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陛下,绝无不臣之心——”

可有些事儿,哪是一两句糊涂就能带过的。

“瞎说。”傅应绝一脸不赞同,装模作样道,“这不是脑子还好使的吗,听闻途中都知晓要逃跑了。”

不知是羞辱还是真心夸赞,他点了点头,温和地笑起来,“瞧着也不糊涂啊。”

朱易求饶的动作一僵。

无他,只因在押遣上京途中,他是跑过的,还慌不择路一头撞进金丘进京求学的队伍里。

被两个几岁大的孩子发现抓住。

若不是现在场合不对,朱易还当真有些尴尬,不过生死之间,顾不了那么多了。

“……陛下!我,我无言面见陛下啊!”

他泣不成声,“这么多年,罪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

“好了。”

嚎得心烦,傅应绝蹙眉打断,只对着一旁挥手道,“带下去。”

半句都不想听他多言。

禁军上前来捉人,朱易下意识想躲,可抬头一看,四周皆是冷眼相对的朝臣,哪里又有多么地方可去呢!

他手抖了抖,一张老脸青白一片,眼见着禁军的手就要落在身上,心狠狠一沉。

求饶不成,再无他路可循,朱易忽地破罐子破摔起来,猛地起身,甩开禁军。

他破口大骂,“傅应绝!”

“你不仁不义!若不是你收归兵权,我怎会剑走偏锋到如今地步!”

“说到底,不过是你求权过甚!先帝在时——啊!”

他话没说完,就忽然往前扑了个狗吭泥,摔进人堆里。

就在他不远处,周意然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腿,朝着地上人毫无诚意地致歉。

“见谅,脚滑。”

而后又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好,全然一副安分模样。

众臣:……

朱易哎呦叫唤两声,牙都险些磕掉,张嘴还想骂,可视线一触到周意然,他顿了顿。

当即往旁边爬了两步,也不知是靠到了什么东西,他也懒得管,开口吠道,“你以为你抓住我又能如何!”

“我这么些年的苦心经营,够你喝一壶了!”

“若不是我那逆子贪权,将他老子卖了,你能奈我何!”

说到这儿,他气得心口疼,又强撑着吼一句。

“你能奈我何啊!”

他歇斯底里,傅应绝却反应平平,还好心情地问上一句,“说完了?”

朱易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眼睛都红了,一口气险些提不上了,两眼一翻就去了。

可他喘着粗气缓和几下,又狰狞地笑起来。

一双浑浊的老眼,阴冷地扫视群臣以及上首的帝王,“我尚且如此,你傅应绝又能好到哪儿去!”

想到什么,他讥笑道,“想必陛下还不知晓吧。”

说着顿了一下,故意卖了关子,在吊足了好奇心后,张狂地开口。

“您那一位小殿下,在外竟敢明目张胆,妄称真龙,她与我那逆子!”

“又有何区别!就这么一个孩子,您还在世呢,就打着陛下身下位置的主意了。”

他注意着每一个人的表情,似是十分期待他们的震怒与错愕。

“陛下,与臣,不过一样悲哀罢了!”

可他注定是要失望了。

帝王仅仅是扫了他一眼,哪里又有他料想中的暴跳如雷,脑子一顿,还来不及思考。

就忽觉后背一痛!

下一瞬,不知哪儿来的千层底鞋履,一下踩在他的面上,将他按倒在地,脸都踩得扭曲了。

而罪魁祸首,竟是方才他混乱之中靠着的薛相!

薛相轻轻移开脚,对上朱易懵掉的双眼,淡笑着拱手,比之周意然有诚意许多。

“本相年纪大了,腿脚眼睛都不太好使,实在是对不住。”

他像个蹴鞠,这个踢过去,那个打过来,蓬头垢面的老头子,再绷不住一下哭嚎出了声。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可无一人再搭理他,任凭他哭得死了双亲一般。

傅应绝看够了热闹,才施施然地站起了身。

他站在高位之上,一双黑金的锦靴纤尘不染,长腿一抬,一步一步地朝着朱易走去。

极缓慢,像是林间优雅又危险的黑豹。

“你见着她了?”帝王问道。

傅应绝的脸色,算不上不好,甚至于是双眼含笑,若不细看,全然发现不了他漆黑似有浓雾弥漫的眼底,带着坚冰。

朱意忍不住瑟缩,往后躲去。

可他后头又是站做一堆的大臣,不知是谁伸了一腿,叫他往前忽然扑倒在傅应绝脚边!

朱易趴着,浑身一僵,不敢抬头。

却听自己头顶,那带着磁性的嗓音,似是催命般,落在他心间,心脏剧颤。

“回答朕。”

朱意唇角哆嗦,“我.......罪臣,罪臣见,见过——”

“——啊!”

他肩头一阵碎裂般的剧痛,惨叫一声,整个人似大虾匍匐着。

傅应绝收了手,眼里的笑意也落下,直勾勾地盯着朱易,“你那逆子,将死之人,比肩永嘉?”

他唇一挑,话语毫无温情,“凭他转世千百回。”

死上千千万万次,无德之人,哪里会再有资格比得上福气缠身的小龙崽。

“来人。”

傅应绝不再同他废话,别过脸去,满目厌恶,“朱易,私养兵马,罪通谋逆!”

“着,除官斩首。”

他话语一转,杀人诛心,“朱易之子,献父有功,五日内归案,散去私兵,朕概不追究。”

听到这里,本就硬撑着的朱易,两腿一蹬,晕了。

一旁看着的朝臣,只觉得晦气。

你说你惹他干嘛,但凡你换个人掰扯也不至于这样,非得去戳他心窝窝,这不是拿头碰刀——找死吗?

***

傅锦梨动作很快,夫子在上头监考,闭着眼心头默诵诗书,忽觉自己衣袖有拉扯感。

一睁眼。

白白软软的小丫头,高高举着自己的题卷,双眼一弯,“夫子~”

“小殿下好~回家家啦,做完!”

夫子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小,小殿下好了?”

“嗯嗯!”

小殿下已经做好许久了,只是不知为何夫子还不来收走,放她回家呀。

夫子:......

夫子自然是收不得她的题卷啊,时候未到,这不合规矩啊!

下头也有许多做完的学子,都知晓规矩,没有贸然站起来,却忘了交代小殿下这什么都不了解的!

“这.......小殿下再等上稍许,就可以回宫见陛下了。”

他细声地哄,好在傅锦梨虽年纪小,却是个懂事听话的,叫他牵着稀里糊涂又回位置上坐着去了。

————

在里头又坐了许久,小丫头乖乖揣着手,又在唐衍几人的告知下,再考了两科,这才背着小包回了家。

胖丫头刚一跨过殿门,张口就喊,“爹爹!”

“我回来呀!小梨子回来!”

可张望许久,又跑进殿内翻找一通,也未见她那一大个的老父亲。

“这儿呢。”

傅应绝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奶团子眼一亮,扭头摔进他怀里。

“爹爹哪里去,不等乖乖回家!偷偷一个人热闹哇!”

笑呵呵地闹着他爹,小胖娃娃嘴上控诉着,小手却乖乖地搭在他脖子上。

傅应绝将人抱起来,道,“热闹什么。”

“好多人,小梨子看见!在外头,青鱼,小青鱼说小龙大怒哇。”

“谁?”傅应绝提着的步子一顿,“潇青鱼?”

潇还是小,奶团子也没记清楚,呆了一瞬,又肯定地点点头,“嗯!小青鱼哇!”

她软着声音,颠三倒四地同傅应绝说着,好老父亲这解语能力已经炉火纯青,最后也只是呵呵一笑。

道,“那不巧,早结束了,谁等得到您啊。”

轰轰烈烈学了这么好几天,验收成果之际,便是她要闹着去看,傅应绝也是不准的。

忽闻噩耗,傅锦梨小胖脸一滞,眨眨眼看着自己爹爹,而她爹一派坦然,没有半点隐瞒与糊弄的意思。

这是......当真背着她全处理好了,连个尾巴都没给她留哇。

小丫头为此还拒绝了薛福蔚叫去他家玩儿的邀请,谁知到最后是薅了个空,两边都没讨着。

她不干了。

奶团子幼鹿一般的眼里慢慢蓄上委屈。

嘴一张,嗓子眼就要打开,傅应绝眉心一跳,眼明手快地拿过桌上放着的糕点塞进她嘴里。

拍着她后背,毫无章法地哄,“好了好了,喜欢这些热闹做什么。”

“爹爹也是不知晓,都怪那潇青鱼!”

看小丫头抓着她的糕糕,一时忘了哭泣,傅应绝张口就来,仿佛跟她同仇敌忾。

“是啊,潇青鱼这小子,答应了咱们小殿下,也不说是告知一声,拖上一拖。”

可别说潇青鱼不仅没答应,便是答应了,那也不是他说拖就能拖的啊。

傅应绝哪管那么多,当务之急是堵住傅锦梨的嘴,“这样。”

他出了个馊主意,“明日爹爹叫他来,给你再演一出如何。”

潇青鱼在禁军营,是出了名的嘴皮子利索,讲个故事,该是不成问题吧,傅应绝想着。

——

如此这般,胖丫头叫她爹哄好了。

只是无辜的潇青鱼,在禁卫营将小殿下还记得自己一事,传得人尽皆知,最后被周意然罚去将膳房的水缸挑满。

这眼瞅着任务还未完成呢,反手就被他神武的陛下给卖了。

——

朱易被捕,孩童失窃案就意味着告破,不过是为着一己私欲,导致千家万户余生多舛。

你说为何官官匪匪会狼狈为奸,不过是因为内心阴暗的人,一丘之貉罢了。

早年在淮川地界,第一例孩童倒卖出现时,规模不大,尚还稚嫩,凶手也已缉拿归案。

可偏偏遇上了朱易这样一个一道之长,在这些阴私上,他倒是头脑活泛的,从中看出了商机,暗地里帮贼人假死出逃,并与之达成了合作。

这么些年来,两方勾结着,一个私下行凶,一个明面上掩饰,渐渐地,竟是形成了个不容小觑的交易链。

此次之所以会进京,算起来,还同那皇陵之中的傅应晖有些关系。

朱易在养兵期间,同傅应晖交往甚密,却又互相提防。

傅应晖先一步趁着秋猎之际,对着京中下了手,联合那么多帮手,想来该是死罪,谁知最后却只落得个守皇陵的下场。

这要说是因为傅应绝念着手足亲情,那朱易是第一个不信的。

任何人都能念手足,唯独那亲手弑兄的陛下不行。

做了坏事的人,最忌瞎琢磨,不然什么风吹草动都能往自己身上联想,这不,朱易“灵机一动”,就猜到是傅应晖该是把他给供了出来,将功折罪。

这样一来,他倒先自己将自己吓着了,又出于对傅应绝的恐惧,着急忙慌地同儿子商量一番。

最后父子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着与其这样提心吊胆,不如先发制人——反了!

这造反呢,又有些讲究。

要时机恰当,要名正言顺,于是朱易又想到了手底下那一群日渐嚣张的人贩子们。

这些人经过这么许多年,早就个个滑得如同泥鳅,朱易有时还控制不住,何不如趁着这次,将他们全都送去当了车前马。

就送到傅应绝眼皮子底下去。

恰好傅应晖这几年苦心经营,竟是叫人在京中挖了条直通城内外的地道,没想到最后傅应晖没用到,倒好便宜了他朱易。

届时,人贩子在京中闹得人心惶惶,那他就大肆宣扬傅应绝有碍天意,特降神罚,这是上苍要叫整个大启无后继之青少,破解之法,唯有推翻。

若是一朝不幸,那些人被捉了,反正是把双头的匕首,不受他控制,弃了就弃了,便是最后将他供了出来,也是为时已晚。

他朱易早就趁乱挥旗起义了,谁傻站着叫别人抓啊。

可人算始终不如天算。

他没想到在淮川一地无往不利的人贩子,在京中还未得手几个,就不长眼地敢打上天家女跟相爷孙子的主意。

两座大山,联起手来,明里暗里给京兆尹一些方便,不过短短几日,就查到了他那处!

叫他更没想到的是,最后竟是叫自己人背刺,才害得他被捉。

而幕后之人,除了他儿子,不做他想。

朱易之子,朱妄语,除了他,再没有谁人有那么大的权力,能命令得动他的私兵。

说到最后,不过是野心的互博,最没人性的暂且做了赢家。

——

除了这一事,除夕在即,江南与金丘的学子,总算是踏着初雪进了皇城。

刚一落脚,宫内就送来帖子,特为诸远道而来的学子办了小宴,这一来嘛是为接风洗尘,二来是为嘉奖。

这一行人,误打误撞地抓着了半路潜逃的朱易,当事两个孩子早随着孟良进了京,剩下的行囊重,在今日才抵达。

***

”爹爹!”

殿内烧银丝炭,将四处都烘得暖呼呼的,傅锦梨外衫都脱掉了,小脸红扑扑,一小个儿抱着她弟弟四处跑。

趁着人不注意,竟是自己悄悄推开了殿门。

凉风从门缝里一拂,将小丫头脸上的热意降下去,她拖着弟弟就往外探着脑袋,眼睛一晃,只觑见外头白花花一片,还未看清是什么呢。

小丫头就叫人一把捞起,殿门也在她眼前合上。

脑袋还懵着呢,耳畔就传来老父亲的训斥声。

“做什么,谁叫你往外头去的。”

小孩儿穿着薄衫,就这么一只拎在帝王手上,怀里还抱着呆头呆脑的大嘴龙。

“爹爹~”

小孩儿挣了挣,指着外头道,“小梨子看见,白白了,外头白头发啦,年纪大了院子年纪大!”

傅应绝不理她,径直给拎回位置上放好。

她里边的小衫是明黄色,上头飞着几条小龙,下边的小裙子薄纱层层。

一下栽到椅子上的小孩儿,脚往后一翘,险些翻过头去,而后灵活地一扭小胖腰,趴在她弟弟身上。

傅应绝伸手搀了下,帮着她坐好,道,“白什么头发,想换院子了?”

也不是不行,历来紫宸殿都是帝王寝居,一应陈设倒是无一不精美,就是太过一成不变了。

“不是~”小孩儿晃着脑袋,“白白的爹爹,在地上没见过呀,小梨子出去~”

今日下朝在路上走着倒是飘了雪,也该是时候了,毕竟过几日就要除夕了。

只是自傅应绝回来后,小胖丫头一直都叫他拘着不许出去,她也是自己一个人玩儿得热火朝天地。

一会儿扯着她弟弟躲猫猫,一会儿又过来他怀里坐着咿咿呀呀地说些无厘头的话。

只是一个没看着,这待不住的竟然穿着这么点儿就要开溜,还知道要避开老父亲跟苏展。

“是下雪了。”

“下雪?”下雪她没见过,只在书上听过,夫子爱教些雪啊,梅啊的诗。

傅应绝扯过她袄子给她穿上,颔首,“嗯,方才想着宴会的时候再带你去看看。”

“就在与梅园,这还是你生下来第一次见。”

其实不光看,傅应绝还请了宫廷画师,也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小丫头溜达到小半岁了,除了造册用的,还不曾有过一幅小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