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一日,陶霖知入宫拜见他的皇后姑母,兼为文清公丧仪之事、代自己的父兄向皇帝叩首谢恩。
婠婠身着湖绿色素衣襦裙,正坐在皇后椒房殿的一间临湖的后偏殿里无聊地执扇、撒着鱼食喂鲤鱼儿。
适才有几个命妇入宫给皇后请安,带了她们家中的千金一道,那几个女孩儿都是婠婠幼年的陪读和玩伴,就在这里同婠婠玩了会儿。
婠婠一面撒鱼食一面想着心事。
那几个女孩儿也早就到了议亲的年纪,且听她们方才话中隐晦透露出来的意思,不少人的眼睛都瞄着太子妃太子嫔之位呢,故而她们和她们的母亲都对皇后极为谦卑恭敬,希望皇后可以高看她们一眼。
按理来说,晏珽宗的年纪也该做父亲了。前几年他南征北战常年不在京内,皇帝也就没和他多啰嗦什么。尤其是皇后,更怕晏珽宗娶了亲之后先于她的大殿下璟宗、生下皇帝的嫡长皇孙,所以还会有意替他遮掩下去。
这点上他们“母子俩”倒是不谋而合。
加之晏珽宗自己也是百般推脱,借着星象和生辰八字之说,要么就说怕自己会战死在外头耽误了好人家的姑娘,怕自己配不上人家女孩的命格,或者反过来一会儿说这个女孩克他、一会说那个女孩阴气重的,总之就是全都不合适,坚决一拖再拖。
但如今他都做了储君,储妃之位是不能再空缺下去的。
婠婠是希望他娶亲的。
等他有了自己的妻妾侧妃、生儿育女,精力就不会过多的放在自己的身上,或许那时他就能放过自己了。
届时说不定她还可以嫁给陶霖知,安安稳稳地享受公主的荣华、平静地守在母亲身边过完一生。
就像普通的民间女子的一生一样。
所以婠婠方才留下了那几个女孩儿的所作的字画点心香囊荷包之类的东西,等她有了空就借机会把这事儿推到晏珽宗面前去给他自己考量。
“殿下。”
陶霖知站在她身后唤了她一声:“您今日是有意躲我吗?”
往常陶家人入宫向皇后请安,圣懿帝姬都会陪在皇后身边的。
婠婠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青瓷鱼食碗,搁在了小几上。
“二表哥来了啊,坐吧。”
陶霖知并不坐,反而上前逼近了她两步:“我知我那日言语无状、伤了殿下的心,我又举止唐突、孟浪了殿下,故而特来向殿下请罪。”
说着他便直直跪了下来。
婠婠连忙上前扶他起来:“彦之!我不怪你。你别这样。”
陶霖知顺势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肢。
“我就知道殿下心中还是有我的。”
*
晏珽宗四天三夜不眠不休、从战场上下来连脸上的血污都没来得及洗一把就匆忙回都复命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婠婠的手虚扶在陶霖知的背上,她微微仰首、任由陶霖知亲吻她的面容。
两人之间温情款款地如一对相互依偎的恩爱鸳鸯。
他低头瞥了眼自己手中的利剑,眸中一片赤红。
第一次随军出征时,他一天之内杀了一百七十个人,砍下了六十个人的人头。
那时整个世界在他眼里都是猩红的。
然后就被师父闻人崎关了三天的暴室,只给了一盆冷水吃,说是让他冷静冷静。
自然是要冷静的。
在那种人命还没畜生的命值钱的战场上,残肢满地血流如注,杀红了眼的人极易走火入魔以至于不可挽回。
所以后来闻人崎再三命人看住他,每次他下了战场就要把他关起来,等何时他眼中的血红之色褪去了什么时候再放他出来。
直到这几年来,晏珽宗自认为自己够冷静了才不准别人关着自己。
不过他也的确从未在沙场之外做过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陶皇后急急忙忙赶来、命大太监宝荣拉住晏珽宗,唯恐他大怒之下伤了婠婠或是伤了她的侄儿。
宝荣抹了抹额间的汗,心里一万个害怕不情愿,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不敢违逆皇后,用自己的肉身挡在了晏珽宗身前。
“奴才请太子爷安呐!”
婠婠慌张回过神时发现晏珽宗站在他们身后看了他们不知多久。她素来知晓晏珽宗那不为人知的残暴一面,下意识用扇子挡住了陶霖知、将他护在自己身后。
然就是这个小动作让晏珽宗眸中杀意更甚。
“麟舟!在母亲的宫殿里还持着见了血的剑,你这是要做什么?!”
陶皇后痛声疾呼,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
云芝并未跟来,而是忙着遣散各处的宫婢内监,免得这些宫闱私事被旁人窥见,方好保全皇后和帝姬的颜面。
婠婠声音微颤着对陶霖知说:“彦之,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你快出宫吧!快!快出宫去,回了陶家之后无事不要外出!”
见她如此护着陶霖知,晏珽宗嘴角勾起一抹嘲弄至极的冷笑。
他甩开陶皇后扯着自己的袖子,然后又一手扔掉了手中佩剑,踹开了拦着他的宝荣,疾步向陶霖知走去。
陶皇后好不容易稳住了惶恐不安的身体,婠婠也被吓到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
就在众人瞠目结舌的眼神里,他一脚踹在了陶霖知的胸口处,将他踹飞出去一丈多远。
晏珽宗今日所着的靴子也是特制的,靴底甚至镶了一层铁皮在里面,仔细真的是能踹死人的。
匆忙赶回宫里,他连身上的软甲都还未卸去。
陶霖知是文人,二十多年来都只忙着舞文弄墨的,哪里能是他的对手?
还没能从地上爬起来,晏珽宗的拳头就像下雨似的密集地朝他身上招呼了过去。他是在战场上杀红了眼,恨不得今天直接亲手弄死了他才好。
杀了他,婠婠的眼里或许就能看见自己了……
一顿连踢带踹,陶霖知半条命都差点交代在他这里。
婠婠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腰身:
“晏珽宗你疯了!你是皇太子爷、他是皇帝外戚又是朝廷要员,你们什么身份!他岂容你随意殴打!”
晏珽宗正在怒气的兴头上,一时未察觉婠婠扑上来,竟把婠婠撞得跌倒在地。
她顿时感到一阵头晕眼花。
陶皇后气得喉间一阵腥甜,微微躬着身子、忙喝宝荣:“你是死人吗!一点眼色都没有,还愣着干什么!不知道去扶起帝姬、拦着太子的胡作非为!本宫今日当真是要被你们气死在这……”
还好这时候云芝带着李茂安及时赶来。
“太子爷,陛下召见您呢,您快去吧,免得陛下等急了。”
晏珽宗见自己不慎伤及婠婠,心下一阵疼痛、后悔不已,正欲伸手扶她起来,婠婠却手脚并用的连连后退拒绝他的触碰,反倒是宝荣扶她时,她十分信任地虚靠在他身上任他扶起自己。
一个阉人,岂配扶他的婠婠。
她宁愿让阉人扶也不要他了。
李茂安看了一眼一室的凌乱,大约明白了什么,上前好说歹说劝道:
“太子爷,陛下的差事要紧呐,您今儿且先高抬贵手吧,赶紧去陛下跟前复命要紧呢!陛下这阵子龙心大悦,还说明儿您的立太子大典也照常举行呢!”
晏珽宗半阖着眼帘扫视过婠婠、陶霖知和陶皇后,被他们眼中的憎恶和对彼此的关切情绪所再度刺痛了。
在这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是无可挽回的孤独。
瞧瞧他们三个人,多像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啊。
只有他,是个残暴不仁嗜杀成性的魔鬼修罗。他们都容不下他。
他吐出一口浊气,拾起自己的剑冰冷着神色大步离去了。
他是太子,他手中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不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和闲言碎语。
只有权力才是最重要的。
等他成了帝王,君临天下,他想要什么都可以。不过是一个帝姬,届时他想要了,又有什么不能的。
可以让婠婠成为他的禁脔,可以用陶皇后、大殿下璟宗和陶家所有人的性命威胁她,逼她对自己柔情蜜意百般讨好、逼她给自己生宝宝!
*
晏珽宗灰头土脸地跪在了皇帝面前。
“臣叩见君父圣安。恕臣御前失仪、还未来得及沐浴更衣。”
皇帝这数天以来因为程邛道之乱而神思衰竭不安,身体大为亏损。好几天晚上他都是在噩梦中惊醒,梦见了史书上将程邛道之乱记载得如同黄巾之乱、安史之乱一般、又说是他治国无方才使得魏朝的天下由盛转衰等等。
他将魏室的精锐重兵拨了一半给晏珽宗,怕他打不赢、更怕他打赢了也是打成那香积寺之战,耗尽了大魏的大半积蓄和兵力。
好在这个儿子没有让他失望,以仅损失了不到五千部卒的代价夺回了江淮。
终于见到自己的太子命人快马加鞭将生擒的贼首一个个运回京师、下了大狱,他总算是能睡个囫囵觉安稳度日了。
所以听得朝臣来报,说太子在江淮一带滥杀官吏时,皇帝并未有什么不满和忧心,在他看来,只要保住了地方,这些都不算得是什么事!
“我儿快起,坐吧,你在外也受累了。”
皇帝苍老的脸上有了一丝喜色,“我已定你寿王叔为册封使,明日在祖宗宗庙、文武百官面前照常册你为太子。你为孤立了大功!孤一定让你名正言顺地成为太子,来日风风光光地继承大统。”
父子俩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皇帝已感到一阵疲乏,便挥手让他退下:
“孤知道你好几夜不眠不休,今晚回去好好歇着吧,明天还要挺直了腰杆站在人前站上一天呢。
——对了麟舟,你也老大不小了,府里该有个合心合意的女主人替你主持中馈、养育子嗣。再明年,你婠婠妹妹都要嫁人了,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难道叫那些百姓们看在眼中、原来孤的皇太子要打光棍不成?”
晏珽宗拢袖深拜下去:“父亲的意思儿子明白。只是储妃亦干系国家颜面,不能随意择之。储妃未定、先纳侧室也不好看。
待这阵子将程邛道、晏投之乱处决清楚、好好治一治江淮动乱的后续事宜,儿子就请皇后母亲着手为儿子挑选合适的储妃妾室人选。”
皇帝疲惫地合上眼睛:“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