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公主让您回府之后去寿宁堂同她说说话呢。”
门房的一个管事见崔氏的马车到了,赶忙躬着身子上前回话。
崔氏皱了皱眉,斥道:“这还要你提醒?难道公主婆母不让你来叮嘱一声,进宫这么大的事儿,回来了我就不去给她请安了么?没事找事!我是那没规矩的小门小户出身的?”
崔氏连珠似的责问让门房管事的头深深低了下去:“小人多嘴,该打,该打!大夫人您别跟我这贱骨头计较……”
崔夫人扶了扶耳朵上的耳环,在丫鬟的搀扶下进了平阳公主所居的寿宁堂。
平阳公主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哪怕保养地再好,到了年纪也是一脸的皱纹,脸上的褶子险些都快挂不住了。
见崔氏过来,平阳公主在她落座后问了几句宫里的事情,崔氏也一一答过,说自个在宫中表现全都一板一眼照着嬷嬷们教的规矩来的,绝没有半点不妥之处。
平阳公主满意地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如今你是正儿八经的掌家主母,我今日喊你过来,也是为有两件事同你商量。一是俏河的婚事,二是来年皇帝选秀时,咱们家送过去的当秀女的姑娘的人选。”
崔氏惊喜不已,连连颔首:“母亲您说。儿媳在这听着呢。”
其实晏珽宗从未说过他要选秀的事情,但是大家都猜测,一个新皇帝登基,最迟明年是肯定要大选妃的了,要是自家的姑娘运气好,赶在正宫皇后面前生下皇帝的长子长女根本不是问题。
“昨日皇帝身边的亲信苗胜虎苗将军的母亲,得苗将军的请求来咱们陆家略坐了坐,话中意思是想问问咱们陆家是否有意和皇帝手下的大将徐世守结亲,这徐世守呢,是灵璧军将领,去岁平程邛道之乱时也是出了大力的,现下官运亨通着呢。
他是自己去求了皇帝,想让皇帝给他赐婚一个簪缨清贵人家知书达理的女儿。可皇帝总不能乱点鸳鸯谱随便指婚,反误了人家的闺女,就暂且让苗将军的母亲在妇人间多走动走动,替他留意着。
我是想着,这徐世守是个不错的人选,而且他白手起家,家中上头亦无婆母宗亲压着,咱们家的姑娘要是嫁过去了,就是当家作主自己关起门过小日子,谁的脸面都不要看。”
崔氏道:“那母亲是想应下同徐世守的婚事了?这倒不错,若是再和徐家结亲,咱们家和陛下那儿关系更密切了,也不怕陛下再为从前燕王的事恼了咱们陆家。
只是不知母亲想把二房三房他们的哪个姑娘嫁去灵璧?这二弟家的观兰,观荇,三弟家的玥之琬之,都是正待嫁的年纪呢。”
平阳公主淡淡扫了她一眼:“听你的意思,你是不想你的俏河去同徐世守议亲了?”
崔氏的心思被点破,脸刷地一下又红又白了。
说实话,她打心里是瞧不起这个徐世守的,不过一粗俗武将耳!大字不识片书不读的,浑身臭气,又远在灵璧,她的俏河自小娇滴滴长大,如何能许给这种粗人!
她讪笑着和平阳公主解释道:“母亲自小厚爱俏河,儿媳是想着……俏河、俏河若是明年能送入宫中去做秀女,岂不是才全了母亲这些年养育她的慈心……再说了,咱们家也确实需要个姑娘留着做秀女参加选秀的,若是姑娘们全都在这个节骨眼上许了人家,来日谁在宫里成全咱们陆家的门楣呢?”
平阳公主并不反驳她,倨傲地抬起了下巴:“你说的是不错,俏俏和俏河我自小对她寄予厚望,想让她们去做皇家的媳妇、最不济也得是宫妃。”
谁知道前头杨氏生的那个女儿命不好,就是和元武帝相克呢,才让元武帝用这个理由随意回绝了过去。这让平阳公主觉得自己的脸都被狠狠打了。可她并不会因此而放弃,相反,她陆家还非要送一个女孩进宫做皇妃去,她要证明这些年来她的努力是没错的。
“对了,过阵子咱们家大姑爷也要从太原回京述职了,大姑娘要跟着他一块儿回来的,到时候肯定要回府小住一阵子,你记得打点。”
“是,母亲,媳妇知道的。说起来大姑娘自嫁去了太原,一去许多年没回来了,我也怪想她的,俏河也惦记她呢。”
这天晚上,崔氏怀揣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睡着了。
在她的梦里,她的女儿俏河被顺利入选为宫妃,一入宫就是夫人,头一年就生了皇子,被封为妃,接着又是生养不断,一步步直到贵妃的位置。
而自己的弟弟也是一步步加官进爵不断,和她的女儿相互提携着笼络了元武帝的心。
至于那个皇后?
她虽得了太后的喜欢,可是元武皇帝对她不过淡淡的而已……
此刻,崔氏梦中并不得宠的既浯皇后,此刻正和元武帝在坤宁殿的温泉池里沉湎于情事的深渊中。
坤宁殿的内室里面有一个晏珽宗命人秘密修建的温泉池,内中修葺地奢华而辉煌,专供他和婠婠在此沐浴享乐。
温泉池里常年浸泡着各色有专人调配的药材,据说有驱除体寒调养气血的作用,婠婠就是自小体寒的身子,除了夏日之外,其他时候一天中手脚总是凉凉的,晏珽宗劝她没事时可多来这里泡泡温泉,对她的身体好。
后来婠婠才渐渐意识到晏珽宗修建这个温泉池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没日没夜地拉着她和自己在这儿醉生梦死。
*
过了涿州就要入京了。
这天是七月初六。
七月酷暑蒸腾,陆漪娴神色恹恹地伏在马车的桌案上歇息着,车马在稍显颠簸的官道上前行,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吵得她头昏脑胀。
自小就跟随在她身边照顾她的乳母邱姑心疼地摇着扇子给她扇风,但陆漪娴白皙的额前还是沁出了一层汗珠。
邱姑拿帕子给她擦拭掉汗珠,“姑娘再忍忍罢,过了涿州就好了。过了涿州就好了,就快到家了。”
家?
陆漪娴无声冷笑,她哪还有什么家?
自母亲过世后,那个崔氏行事更加张狂,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气派,甚至连她一母同出的嫡亲哥哥都要受她许多闲气。
现在更好了,崔氏被光明正大地扶了正,这个家里就更没有她的位置了。
父亲受她一日日的枕头风吹着,在心中对他们兄妹俩愈发可有可无起来。
自己嫁来太原五六年多,每年节庆和祖父母、父亲甚至家中叔叔婶母们的生辰,她都要从母亲留给自己的嫁妆中掏钱置办礼物送回娘家去。
可是她的父亲却从未遣人来看过她一回,也从未对她有半句关心之语,丝毫不在乎她在奉恩将军府中过得如何,甚至还出言谴责她竟然忘记了继母崔氏的生辰、未给她送礼表达孝心,是个不孝女。
如今自己的身子也快不成了……
车马又行了半日,老天爷被昏沉的夜幕逐渐遮盖了起来,那股子暑气总算消停了些。
但陆漪娴的身子仍是受不住。
她虚弱地抬手遣人去问一声奉恩将军、自己的丈夫晏载安,今夜是否要就近找个驿站暂做歇息。
不多时,婢女回报道,将军说今夜星夜赶路不休息,预备着后日傍晚时分能赶在城门关上之前入皇都城呢。
她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陆漪娴继续趴在桌案上,迷迷糊糊地又睡了半宿,浑身冒出一层湿汗来,让她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不适。
吁——
外头霎时传来阵阵战马的低声嘶鸣和由远及近传来的阵阵马蹄声。
接着就是稀稀疏疏的有人下马、互相交谈说话、寒暄的声音。
这声音吵醒了陆漪娴,她第一反应是奉恩将军府的车队是否是在人烟稀少处遇上了山匪劫匪,可是转念一想,如今已然快到了天子脚下,哪里还会有这样胆大的狂徒。
邱姑掀开了一半车帘,陆漪娴向外头张望了一眼,对面铁甲重兵、手持火炬的兵卒们挂着的旗帜上写着偌大一个“徐”字,他们应该是一个姓徐的将军部下。
前头不知奉恩将军晏载安和这位徐将军说了些什么,徐将军勒马行至陆漪娴的马车前,微微躬身行了个武将的拜见礼:
“灵璧守将徐世守见过奉恩将军夫人。”
这人是否有些唐突?
陆漪娴心中有丝异样,但既然她衣冠整齐,就不得不见礼。
邱姑掀开马车的门帘让陆漪娴下车。
本朝已婚妇人见外男,只要不是私下拉拉扯扯,倒也没有那么多大防,故而陆漪娴也没有戴上什么帷幕。
她定了定神看了眼面前的武将。
和她那个连兵刃都没握过几次、只是承蒙祖上荫庇才袭得了一个“奉恩将军”衔的无能丈夫不同,这位徐将军是个实实在在刀山火海里滚打摸爬出来的大将,他的面容五官实在算不上精致耐看,但生得一副浓眉大眼之相,胜在端正结实,左边眉骨处有一道斜飞入额的伤疤,看上去是钝器砍伤所致,还颇为可怖阴森。
他的身形高大壮硕,几乎将陆漪娴完完全全地遮蔽在他的阴影之下,牢牢笼罩住了她。
她又瞥了眼这位徐将军伸出来同她见礼抱拳的那双手,心下微微有些震惊,护腕袖甲之下的那双粗糙的大掌,一根手指都比得上她两三根手指的粗细了。
陆漪娴甫一靠近他,便被一股阴鸷的肃杀之气吓得后退了半步。
不知是否是她的目光打扰到了这位徐将军,他微微偏过头去,将没有伤疤的那半张脸露在陆漪娴面前。
但她看向他的时间实际上甚至都没用一个呼吸的时间长,只是如一个人的本能一般,对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做了一个下意识的打量而已。
陆漪娴轻轻敛衽向他还了一礼。
“徐将军公务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