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皇邕楼议事后下值,杨思率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情舒畅。
他淡漠而讥讽地瞥了眼失魂落魄几乎摔倒的崔戍,神清气爽地收拾了议事所用的书卷案章,在核查官吏每日上值下值的画卯处勾了名,步履轻快地出宫而去。
杨家也是个如陶家一般的大家族,一大家子嫡支血脉的人皆不曾分家,依旧是住在一块的。
婠婠的嫂嫂镇西王妃杨氏是大房的女儿,王妃之父共有同母兄弟三人,同母姐妹二人。
陆漪娴的母亲是杨家的二姑娘。而杨思率是二房长子。他与王妃是堂姐弟,而与陆漪娴是表姐弟。
刚到了家,杨思率赶到祖父祖母所居的堂院,又命人将自己的父母亲、大伯大伯母、三叔三婶娘全都请来,说有要事相告。
一家子心中正纳罕是出了什么大事,杨思率赶不及换下衣裳,牛饮似的喝了一大碗水,得意不已地将陆时弘之女犯皇帝讳、大不敬之罪告知了家中长辈。
“崔戍当场就吓得脸色发白不能言语,还有人想劝诫今上可否从轻处罚的,被孙儿我狠狠驳了回去!今上也并未听从他们的。今上还说、他只罚了陆时弘之女同母所出的……”
但杨家人并没有杨思率想象中的幸灾乐祸,反而大变了神色。杨思率的祖父斥责他道:
“荒唐!荒唐!思率啊思率,你做事怎么一点都不思率三分呢!那是你姑母的婆家、将来你的亲表哥、我的外孙要承爵的陆家,这陆家虽自己做事不体面、以妾为妻伤风败俗,可是他们家如今被陛下申斥、丢尽颜面,你表哥日后的日子能好过吗!”
这就是古人所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了。
这些年自己的女儿在陆家的日子不大好过,以至于早早病痛缠身过了世,可陆家的嫡长孙好歹还是他们杨家的血脉,杨家为了顾及女儿外孙和外孙女的颜面,多年中明里暗里地也给陆家收拾了不少烂摊子。
怕的就是陆家出了什么破事,牵连到自己的一对外孙。
杨思率被祖父骂了一顿,急得连连摇头,为自己分辩道:
“祖父!您就不听我讲讲,陛下是如何处置陆家的!他说崔氏教女无方,让陆世子自行了断,狠就狠在他还罚了与陆俏河同母所出的、崔氏的儿子们、孙子们都不准科考为官授予官职,并未牵连到表哥和表姐,而且太后和皇后对俏俏表姐好得不得了,虽则陆俏河犯上,可该给咱们俏俏表姐的恩赏一样都不少。我听那些内监说,那些礼物可是从皇后娘娘的嫁妆单子里取出来赠赏给表姐的。
这可是皇后娘娘入宫后头一位赏赐的诰命夫人!头一份!”
一大家子长辈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杨思率的叔母,杨家三夫人说:“是了是了,我也听说了,俏俏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刚从太原回来,太后听说了就急忙赏赐车轿迎她入城,陛下还派遣自己的心腹徐世守徐将军一路护送他、刚到都城里就派人接她入宫说话。这可不是隆恩眷顾么!
不论怎么说,俏俏的母亲,也是太后亲儿媳的姑母,咱们两家是姻亲,太后不会不知道这个的。”
杨思率继续说道:“而且、祖父、祖母,您可知道陛下再处置完陆氏女之后还说了些什么吗?他说,自秦汉以来,子女都是跟着母亲分的,卫子夫所生子女曰卫太子曰卫长公主,赵氏所生子曰钩弋子,他说咱们姑母杨夫人教子教女都没有过错,有过错的是崔氏管教儿女无德,所以才只罚崔氏的子孙不得入朝为官。”
这时他祖父祖母的神情都放松了下来,一再追问曰:“当真么?当真没有牵连到我那可怜的外孙外孙女?”
杨思率拍着胸口保证:“千真万确!”
这时镇西王妃的母亲、杨家大夫人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王妃前月和我来了书信,她亦问及她陆家表弟之事。如今镇西王拥河西之地,河西诸郡官吏调派皆可由他掌管,若是她这陆家表弟实在不堪忍受继母崔氏刁难窝屈之苦,她便向王爷开口,替他在河西要个官儿做做,调派出京也不是不可。”
“继母?哼,我猜今日之后,陆世子必然是要废了她了,还真能让她继续顶着这个世子夫人的名头下去?陆世子是沾了咱们杨家、咱们家王妃的光,才保住了他自个的人头,不几日咱们再给他家施施压,让他们一家子滚回蜀都老家去,尽早把爵位让传给我表哥才是正事!”
*
二十来年的时间里,崔氏的势力早就一点一滴的渗入到了整个陆家。她花费了无数手段收买忠心于自己的奴仆,又想尽办法拉拢人心,讨好陆家上自平阳公主夫妇、下到一个小小的门房管事所有人,其间卧薪尝胆、韬光养晦之辛苦,并非三言两语之间就可以说清的。
像是一棵经脉错结盘旋的大树,只有当将它连根拔起之时,你才能发现它的经终于扎出去了多深,多让人震撼。
想当年崔氏被人送到陆家做通房侍女,是因为杨夫人接连生产之后气血两亏,再也无力侍奉陆世子床榻之事了,平阳公主才找人四处打听,纳了个家世清白、又生得模样好些的女子进来伺候自己的儿子。
初进平阳公主府时,崔氏身上唯一一件勉强算够看的衣衫还是陆家赏下的,那时的她手里连一枚铜板都没有;可当今夜陆家长孙夫人许氏带人抄检崔氏院落时,搜查出来的金银、绢布、玉器、地契房产商铺林林总总简直让人咂舌——竟全都是她这些年来的积攒。
从一个小小的通房,一步步走向正妻之位,甚至就在几天前她还代表了整个陆家去向元武帝的元配皇后行朝拜之礼。而那时的她身上甚至都没有诰命。
这天晚上,整个平阳公主府都乱成了一团。
陆时弘被吓到半死,坐都没法坐了,只能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向皇帝写下认罪书,并且声明自己已将品行失德的崔氏复废为奴婢,一再强调自己的正妻只有出生杨家的杨夫人一人,崔氏以后都要在杨氏的灵堂前为她抄经念佛侍奉她。
平阳公主夫妇也被吓到险些晕了过去,夫妇二人浑身发颤地商议着对策和该如何向皇帝请罪一事。平阳公主羞愤欲死,一张皱皱巴巴的老脸上更加显得衰老可怖——他们陆家如今也算成了全都城的笑料了,是元武皇帝登基之后受了处置犯了事的头一个公侯勋贵之家!
剩下的平阳公主的几个儿子儿媳都分外感到愤懑委屈,因为崔氏之女大不敬之罪,他们身为陆家的一家子,肯定也是要受到牵连的了。
这种世家大族,也许不能保证一荣俱荣,但是所有人的性命牵连在一起,一损俱损是肯定的了。
二夫人在自己房里哭得死去活来:
“咱们的世子大哥好生造孽!早前我就说了,这个崔氏心怀鬼胎,必不是什么品行端正之人,再者他以妾为妻,到哪都是要叫人笑死的事情,可他非是不听咱们的……
如今崔氏之女一人作孽,连带咱们整个陆家受辱。
下月我娘家爹的寿辰,我是不好意思回府了,要不然这么大的事,得让我娘家姐妹笑话死我。
——你说我怎么就嫁了你这个窝囊废、承爵的事儿轮不到你头上就算了,他闺女犯得事,咱们却得一块担着!”
三夫人一样气红了眼睛,倒是一向精明的四房夫人默不吭声地退出了这间屋子,同自己夫君陆四公子商议道:“欸,夫君,你可瞧见了咱们陆家现下的唯一一桩指望了:就是咱们同杨家的姻亲!
前头镇西王被先帝爷废了时,公主婆母非跟着吓得半死,说先帝爷恼了镇西王,肯定也会厌恶了他的太子妃杨家,所以对前头过世了的大嫂子不喜欢……可是我看现在能救咱们的,也还是这个杨家。
你快快备下几份厚礼,送给你大侄儿夫妻俩一份、送给杨家一份、再托人捎去河西给王妃一份,求王妃看在她姑母的面子上,想办法替咱儿子、她姑母婆家的侄儿在河西谋个一官半职的,他这辈子就还算有救了。
要不然以后都城中官场上你想打点打点给他谋个差事,那些拜高踩低的货、谁还敢搭理咱们陆家、咱们平阳公主府?”
陆四公子憨憨的挠了挠后脑勺:“这真可行?杨家不会笑话咱们……”
四夫人恨恨地掐他一把:“笑话就笑话去呗、你现在知道怕笑话了,那大哥偏宠崔氏的时候你不说、扶崔氏做正妻的时候你不说、不怕笑话!
说起来,大哥宠爱崔氏的时候,我可帮着前头杨夫人说了崔氏不少坏话、劝大哥别做得太过!那漪娴嫁去太原时,添妆我也出了不少,我对他们母子三人可不薄,哼。王妃要是心疼她姑母,凭什么不记着我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