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载安到了都城,自有他下榻的一间宅院。既然夫君到了,陆漪娴也就不能再母家一个人继续住下去,略收拾了物件就乘马车去了晏载安所住的秋水胡同里的那间院子。
这间院子不算太大,但他们二人在此住上月余时间还是使得的,也不显得太拥挤。
此番进都,晏载安后院里那些妖里妖调、身段风骚的女人他倒是一个都没带来,徒惹得一院佳人咬碎银牙,暗恨这回又让那正妻陆氏逮到了和将军夫妻独处的时间了,只怕让陆氏再度有孕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对此,一个自晏载安初通人事起就陪在他身边多年的由通房抬上来的妾室向氏倒是十分淡定,安慰众姬妾道:“我看大抵是不能的了。那年我亲眼看着她五个月大的肚子落了胎小产,已然伤透了女子的根本,这几年时间下来都没养好,哪是那么容易,说再怀上就怀上的事儿。”
众姬妾也就略略心安了。其实奉恩将军宅院里的孩子们不少,男孩儿已有十一二个,女孩儿也七八个了,子嗣兴旺得不行。只可惜嫡妻陆氏多年来一直无所出,家里老夫人少不得日日拿这个作话头挤兑她,三天两头喊了陆氏到她房中站规矩,花样百出地折腾她。
陆家受了皇帝申斥之事,晏载安是听说的。起先他亦有些担忧自己是否会受了这岳家陆家的牵连,但见自己的嫡妻和亲大舅子都毫发无伤,而且嫡妻陆氏在宫中依然备受皇太后宠爱,他复又欢欣雀跃了起来。
于是这日用晚膳时,晏载安对陆漪娴的言语间少不得又温存软和了起来。
饭毕,夫妻二人洗漱了后即就寝。
晏载安虽睡惯了自个后院中那些身姿妖娆技巧丰富娴熟的妾室通房们,但这会子她们都不在自己身边,惟有拿正妻来发泄一二。
可陆漪娴长久不曾同他欢好过的的身子始终僵硬而紧张,怎么也放松不下来。久病积疾的身子早已气血两空,其实她没有告诉他的是,很多时候她连说话和呼吸都感到力不从心了。而且他亦未能多施舍给她哪怕是一点点的温柔和安抚。
好半晌,见他愈发不耐烦了起来,陆漪娴终于低着头轻声说了句:“夫郎,我身子还未好,恐怕是不能了。”
不能承欢。
晏载安有些失望,这一路车马劳顿,他好长时间都未好好发泄一番了,正遇上自己的嫡妻受了大内恩眷,他亦想趁着这个时候同她尽快养育嫡子,她却仍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难免有些倒他胃口。
他烦躁地撇了撇嘴,又按捺下不满之情拍了拍陆漪娴的肩膀安慰了她几句:“既未好,那就罢了。你好生歇息着,养好身子才是正事。”
婢女伺候着他穿好衣袍,晏载安抬起她的脸来看了看,亦觉得甚是寡淡,分明提不起他的兴致来,遂也将她丢到一边去,在自己心腹狗腿子师凯洪的怂恿陪伴下逛去了都城中最富盛名的一家销魂窟中去了。
漪娴自榻上艰难地直起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虽对这段婚姻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可难免仍是心中伤怀,落下两行清泪来,衬得她的病容愈发可怜清冷了起来。
原来她病成这般模样,在他心中都不值得一夜的陪伴。只是因为无法供他泄欲,他便这般毫不留恋的离去,不知又是去哪儿嫖宿去了。
师凯洪作为小厮儿跟着奉恩将军多年,自是晓得他家爷是个流连美色、最好美人的主,所以早早就将皇都中好玩的、值得男人潇洒的地儿都给摸了个遍,直待这时候向他家爷邀功呢。
果不其然,晏载安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道:“好,爷有赏!”
师凯洪又谄媚地说道:“爷,有个咱们太原那儿的商贾,名叫汪枕水汪枕禾兄弟俩的,听闻爷来了京中,特来求见爷呢,说是备下了不少的心意,只等给爷过目,您要不要见见他二人?”
晏载安还是很享受这种被底下有求于他的人捧着的感觉,遂大手一挥道:“见!”
……
秋水胡同的深暗之处,徐世守整个人沉默地似乎要与这浓如黑墨的夜色彻底融合在一起。他死死盯着晏载安逍遥快活而去的那个嚣张的背影,手中握着的宝剑几乎就要出鞘饮血,恨不得就在这时将他斩于自己剑下。
畜牲。
他怎么敢这样对他捧在心尖上的女神。
明日就是七月初十,晏珽宗下令处死程邛道晏投二人之日。
事实上,叛党里面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其他能被杀的人都早就被杀光了。
不知怎的,这几日太后的心里总是又想到了她所做过的那个令她恐惧至极的噩梦。于是这天下午,她又去西北六所的苦刑司里亲眼看着人掌掴了先帝废妃陈氏和陈氏的儿媳单氏一遍,才稍稍疏解了心中的滔天恨意。
是,哪怕那只是一个梦,可她仍然恨到牙关发颤。
太后端坐在椅上看着,宝荣两只胳膊抡起来就没停下过,直打到他自个浑身都没了劲,太后这才命他收了手。
“今日就先到这罢。过两日吾再来好好教训此贱妇二人。”
苦刑司的这间牢房里除了陈氏婆媳二人后只剩下太后和她的心腹云芝时,太后冷笑着开了口:
“我当年也真是眼瞎,竟然把你这样的祸患留了下来,还好我儿麟舟及时察觉,将你那孽子和叛党全都剿灭了,否则还真要酿出大祸来。”
陈氏被灌哑了嗓子,如今已不能言语,但她的眼中却迸发着惊人的恨意和不甘。
“你不甘心是不是?是啊,当今皇帝非我亲生,更非皇室血脉,可他就是当了皇帝,还亲手替我杀了你的孽子。怎么样,当日你儿子人头落地的惨状,你应当还没忘记吧?”
陈氏、单氏二人的喉间发出“荷荷”的似人又似鬼的诡异声响,尤其是陈氏,听到太后提起她儿子的死状,她眼中陡然落下一滴血泪来。
这是痛苦到了极致了。
梦中似真似幻的场景与陈氏双眼中浓浓的怨恨之情交杂在一起,太后的脑海被忽地重重刺痛了一下。
她扑上前揪住了陈氏的肩膀,咬牙瞪着她:“你知道心疼你自己的儿子,我就不心疼我的儿女吗!”
太后的声音低了下来,喃喃自语道:“不、不、这根本不是梦,那就是真的,那一切分明就是真的……”
她生出了一种几近于幡然悔悟般的懊悔感,回到了自己的千秋宫后,太后屏退众人,只留云芝月桂二人同她说话。
她双手紧张地交握在一起,问自己最最心腹、知道她所有事情的两个婢女:“如果当年我没将他抱回来,现在会怎么样?”
这个他指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云芝轻声说道:“太后是觉得,如果咱们那时候对外如实说,小五皇子刚出生就没能活下来的话……现在,现在登基即位的就是咱们大殿下了。”
“不!你不必这般安慰我。你说,如果没有他,或许现在即位的是我的亲生儿子,可是你们说,那现在婠婠会在哪里?她还会在我身边吗?!”
两个婢女都沉默了。
如果没有元武帝当年亲自打的那一仗,现在圣懿帝姬人就远在千里之外的卡契王宫,永生永世回不得故乡见不到亲娘了。
越想越乱、越想越乱,太后痛苦地以手捂面。
晚间,既浯皇后又规规矩矩地来千秋宫向自己名义上的婆母问安了。
太后紧紧盯着自己的女儿,忽地冒出了一句话来:“婠婠,你知道慈圣皇后是谁吗?你知道诚仁皇帝是怎么死的吗?”
婠婠的瞳孔一下放大了,神情恍惚起来。
诚仁皇帝,似乎在她去岁七月时做的那个迷迷糊糊的梦境中,是孟凌州给她那死在燕王乱刀之下的大哥哥璟宗的谥号。
谥曰诚仁。
慈圣,则是议政王孟凌州后来上给她母亲的谥号。这一点她记得更加清楚。
母女二人默然相望。
直到良久之后,婠婠声线颤抖却故作镇定地问母亲:
“娘,您,也做了那个梦,是吗?”
太后一把搂住她,竟哭嚎了起来:
“我可怜的女儿!我原来还不知道,原来我活到这个岁数还能日日瞧见你,是多少世修来的气运!”
婠婠嗫嚅着唇告诉母亲:“娘,其实,那您知道我、我后来从阿日郎司力的手下活了过来么?”
*
从千秋宫回来后,晏珽宗就察觉到了婠婠情绪的不对劲。
她变得有些呆呆的,神智恍惚,和她说话她要过半晌才愣愣地回答一句。这个样子和她去年这个时候、一下子病得接连五六天都昏睡不醒时十分相似。
晏珽宗起先怀疑她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可是转念一想,自新婚以来,他们二人日日同床共枕,他从未察觉到她有睡得不安稳的时候。
而太后疼爱女儿跟疼自己的眼睛珠子似的,总不至于是在千秋宫受了太后的什么刺激。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问她,她又不愿意说,晏珽宗心里也暗暗着急起来。
婠婠眼眶红红地看着晏珽宗,向他张开了双手求抱。晏珽宗求之不得,赶忙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让她趴在自己怀中小声抽泣,可怜地跟一只兔子似的。
晏珽宗早就习惯以一个上位者的姿态掌控一切,所以他也更加厌恶这种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情、脱离他掌控的感觉,尤其是当这件事情还关系到婠婠的时候。
他虽然并没有限制过太后各方面的自由,但他也不是傻子,太后的千秋宫里舍不得有几个他的眼线在。无他,当然了安插这些人在婠婠母亲的宫里,也不过是他偶尔想知道一下她的母亲心里又在想什么、盘算什么事情而已。
他知道这两天太后和婠婠的乳母华夫人唱的那出大戏,听到眼线来报的时候,心里也稍稍恼怒过:
怎么她们天天尽是教了婠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都哪跟哪呀。
尽教着她如何如何防备自己的夫君、而对他付出的一片痴情和真心却视若无睹,毫不在意。
太后和华夫人她们这么想也就算了,但免不得晏珽宗自己心里还是比较紧张,他知道婠婠对她们毫不设防,唯恐她们一日的给婠婠洗脑下去后,婠婠这个傻姑娘真信了她们的话,不去想着做他的妻子,反而绞尽脑汁去学着做一个皇帝的宫妃,把心思都用在和他虚与委蛇上面。
“婠婠,好好的,咱们才刚新婚你就哭了?娇娇,可是我哪里对你不好吗?你告诉我,我改,成不成?”
被他这样低声下气的哄了两句,婠婠的情绪越发敏感了起来,搂着他的脖子轻声唤道:“凌州。”
或许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在被人哄的时候越想撒娇,甚至本来不怎么想哭的,也更相落泪了。
晏珽宗以为她叫自己的字,应了声:“娇娇,我在。”
“凌州。”
“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