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后,说实话,辛定王妃的心是虚的。
今日她做的这些事情倘若被人宣扬出去,那就免不了要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到时候脱掉她一层皮都是轻的。
可是……事已至此了,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为了女儿的后半生,为了自己儿子的王爵,王妃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多年来王妃一直遵守着女子的三从四德,对王爷恭恭敬敬,贤惠大度;对老太妃孝顺百般,小心谨慎地陪着笑脸,对王爷的侧室们宽容仁厚。这还是她平生第一次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
王妃愣愣地举起自己的双手,她抄起来泼向辛定王的那一瓦罐的浓粥滚烫,自然也少不了伤了她的手,刚才女婢们用纱布小心地处理了她手上的伤口。
母性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在袭击辛定王的前一刻,她想到的并不是丈夫对待自己的冷淡。
她只是想到了自己的女儿这些年在郭家所受的大小委屈,于是情绪便再也无法忍耐,以至于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可是她并不后悔,反而很庆幸自己那一刻跳出了多年来遵守的底线,寻找自己和女儿的出路。
辛定王妃一边忐忑不安、一边又该思索着如何用最快速度让自己的女儿和那个姓郭的和离时,宫里的太后却在和心腹们密谋着如何促成一桩姻缘。
华夫人说,她已然能有八九分确定徐侯的确对陆漪娴肖想已久、颇有几分真情了。
之前皇帝封侯时,太后就曾让长孙思赏赐下宫中美姬数名给他。
但是时至今日,那些美姬们都还是处子。
他一个都没碰过。
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云芝说:“虎贲军统帅,皇后娘娘是无论如何都要拉拢到自己身边的。纵使有虎符在手,更要牢牢抓着人心啊。”
太后道:“我何尝不知!如今摆在眼前的,最事半功倍的法子就是给他找一个好吹枕边风的正妻!有了姻亲的裙带关系,来日他的世子再养在宫里做皇子的伴读……这份结盟的关系不就更加稳固了。他就只能向着咱们!”
月桂问:“那太后是想替他说成这门亲事,把陆家姑娘许配给他吗?陆姑娘……肯不肯嫁?又肯不肯为咱们做事,恐怕还得再看看……”
“她若是愿意,我是不会亏待了她的。我会认她做养女,风风光光给她办了婚事。再者,日后也少不了她的恩眷。”太后道,“去拿笔墨来,我先写封信给她表姐,让她表姐看着寻个主意先说合说合。”
太后口中的漪娴表姐便是她的大儿媳镇西王妃杨氏。
“可是殿下那里……会不会不高兴?”
华夫人又有些犹豫。
婠婠很心疼陆漪娴,也根本不想再利用她。她希望自己的挚友能平平静静地生活,而不是被牵扯到这些权力的算计中来。
“她傻,你也纵着她傻下去?”
太后冷哼。
做皇后时,她自以为储君之位非自己的亲子璟宗莫属,而届时婠婠作为长公主便可安心享受荣华富贵即可,压根没指望让她涉及朝政权谋的阴谋狡诈中来。
所以完全忘记了去培养女儿的心机和狠辣,纵着她被养得不食人间烟火般善良单纯,更舍不得算计利用任何人。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她如今的安稳日子,是仰仗着杨家这个外祖家和宫里给的眷顾体面。能拉拢徐侯,便是为保全皇后出了一份力。能保全皇后和皇后来日的嫡子,璟宗就不会有事、璟宗的王妃不会有事、陶家杨家都不会出事!
他日一旦皇后真的有失势之日、璟宗也就保不住、杨家还能置身事外吗?!她和她嫂子许氏,若无这个外祖家作依仗,哪里就能赫赫扬扬在陆家作威作福了!一样没好日子过了!”
太后抿了口茶,提笔写下书信:“我让她表姐把这些道理讲给她听,她会明白咱们的苦心的。”
翌日,婠婠陪着母亲亲自打点准备了一份丰厚的礼物送去河西,赠给自己的王妃嫂嫂,给她养身养胎之用,还有柔宁郡主加封帝姬,赐给她的一份礼物等等。
因为太后寿辰之故,来自皇帝御下四海之内的地方官员宗室献上的贡品礼物多如牛毛,还有许多藩国使臣的贺礼,所以婠婠又花了些功夫和母亲以及宫内的内监女官们清点礼物的单子,分门别类收入库房中。
正忙到晌午时分,有女官进来,说有事禀报。
“今日早晨辛定王世子托人告了假,说是辛定王身有恙,连带吓得家中老太妃也一下子卧床不起了,世子要在家中侍疾。”
女官的话并未说完,作为宗亲,倘或亲戚们有了个什么不好的,太后和皇后可以裁夺着命人赏赐下一些补品礼物作为探望和慰问,显示太后皇后的仁慈和对宗亲的关切之情。
但如果不赏,也不会有人敢在明面上说些什么,因为这种事情本就没有定例,全凭执掌六宫之人的心情如何罢了。
女官作为太后的心腹,只需尽到一个告知的职责。太后和皇后又不傻,更不需要她唠唠叨叨地指手画脚教她们该怎么做。
闻言,太后头也不回地问道:“怎么一下子就病了?宫里的医官们请去看了吗?说是什么病?”
女官又低着头道:“辛定王妃一早请人去看了。说是……昨晚上王爷吃多了酒,郭侧妃侍寝,见王爷胀气胀得难受,便叫人浓浓地熬上一碗热粥来给王爷养养胃。谁知王爷酒气上头,小解时候不慎绊倒了炉子,一下一头栽倒进去……烫得厉害,直嚎叫了一夜。老太妃见王爷一张脸上被烫得一块好皮都没有,眼儿一翻也昏过去了。
只是怕说出去惹人笑话,世子不敢声张,对外只说是犯了旧疾,私下将实情报知给宫里的主子们罢了。”
这自然是辛定王妃和两个儿媳妇忙了半晚上想出来骗人的谎话罢了。
太后嗤笑一声,脸色没有半分的波澜起伏,反而冷漠地问了一句:“这可不是轻易好治的事情,医官们可有说活不活得成了?”
女官说:“医官们瞧了。说是王爷的眼睛被烫伤得厉害,难睁开了,牙齿也磕掉几颗,饮食喂不进去……即便是十分精心地养着……”
她恰到好处的收了声音,言尽于此。
婠婠放下手中正在修剪花枝的剪子,淡淡道:“这么说来便是赏赐下补品去,王爷也吃不下了。岂不是白糟蹋了皇家的心意。那就送几盏金丝燕窝给王妃和世子妃她们这些侍疾的人吧。”
*
之后的数日时光里,她尚且过得十分平静安和,倘或说起一桩堪称变故的事情,那就是关于晏珽宗的母亲了。
婠婠第一次见到晏珽宗的生母,是在这年九月初。
那天被他缠着欢好事毕后,她正阖眼小憩,模模糊糊间听闻晏珽宗退至珠帘外在和萃澜说话。
“孟夫人……这几日神智又清醒了起来,嘴里总是胡乱说着说想见见她的孩子。”
晏珽宗回首望了眼在榻上睡着的婠婠,想到他答应了今夜要陪她用晚膳,便对萃澜道:“你们回去告诉她,我明天一早上就回去看她,让她安心吧。”
他在婠婠面前是从不称孤道寡的,也不喜欢婠婠对他自称臣妾。再者便是偶尔陪着婠婠和皇太后用膳时,他也只自称我字。
这一次,或许是萃澜在他面前久违地提起了他生母的消息,他潜意识里不愿以一个高高在上的身份命令婢女们如此去向他的生母回话。
是很久违。
他派去照顾孟夫人的心腹们,只在孟夫人有什么特殊的异常情况或是想要见自己的孩子的时候,才会将她的近况汇报给他。
而上一次有关于孟夫人的情况传到他这里来,是在去年的端午后,他给她送了一只碧瓜,引出了孟夫人的疯病。
孟夫人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的,哪怕她发疯神智不清时,她也是一个人安静地疯着,绝对不会打骂身边伺候的下人。
晏珽宗给了她最优渥的生活,凡是她想要的,他都竭尽所能满足她的愿望,从不会皱半下眉头。
但她也经常神智癫狂错乱。
有时她会陷入对自己的亡夫——晏珽宗生父的思念中,动辄哭泣数日不止。
有时她又会格外思念自己的孩子,吵闹着想要见他。但凡孟夫人说要见他,不论他手中事务多忙,他都会回到王府去陪伴她。
可是见了晏珽宗之后,孟夫人又会一脸惊恐地推开他,口中喃喃自语道:“不!你不是我的孩子!别见我、别来见我!我这样的身份、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亲王的生母!别来见我、别来……”
如果孟夫人不说要见他,晏珽宗也从不会主动过去看她一眼。
他早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很难对除了婠婠之外的任何人产生什么感情或是羁绊。除了婠婠,其他所有人都难以动他的心弦,无关爱与恨。
无爱,亦无恨。
自己的生母,他虽然尊敬且物质上孝顺着,可是他实际上心里并不十分在意,也谈不上有什么母子之情的敬爱;对于婠婠的生母,住在千秋宫里的圣章皇太后,那个过去几次三番想要弄死他的女人,他也没几分厌恶的恨意,懒得同她啰嗦计较。
因为爱与恨都是一种太过于高级的情愫,他根本不会让其他人占据他的心中的位置,扰乱他的神智。
他看着她们,都像是在看陌路人一般。
供养孟夫人,孝顺圣章太后,也只是因为他知道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需要承担的责任,他尚且愿意承担这份责任而已。他的生母,是他不能抛弃的;心爱女人的生母,是他不能去报复苛待的。
*
萃澜走后,晏珽宗站在原地许久,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等他转身时,却见婠婠早已醒了过来,正安静地望着他。
不知道她刚才是否听到了他同萃澜的谈话,又究竟听到了多少。
良久,婠婠莞尔:“她是谁?”
晏珽宗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坐下,将她拥入自己怀中,声音低哑:“你可以猜猜。”
婠婠仰首望着他的下颌:“你说过我是你第一个女人,也是唯一的女人。所以她自然不是你从前养在府中的姬妾侧室了。大约也不是什么因缘巧合偶然结识的义妹师姐之类的人物吧?”
她缓缓道:“是你母亲吗?”
他说了个是字。
婠婠哦了声,“她是不是想你了呀。你若是手中政务不忙,应该现在就回去陪陪她。”
她的语气很淡,好像言语中提及的并不是一桩与皇室秘辛紧密相关的人物,只是一个普通的、思念了自己孩子的母亲。
又过了许久,晏珽宗说好。
像是下定了某种艰难地决心似的,婠婠拉住了他的衣袖:“麟舟,你母亲——她会想见我吗?”
*
这是新婚后他们又一次微服出宫。
晏珽宗带婠婠回到了他从前的王府。
这里曾经给婠婠带来过某种可怕的记忆,尤其是她的初夜……不过婠婠现在并没有心思去回忆这些。
晏珽宗牵着婠婠的手走进孟夫人居住的院子时,因为要见生人,婠婠仍是不可避免地手心出了一层的汗。
他温声安慰她:“没关系的。你不用紧张或者害怕。我没有要求过你要讨得她喜欢或是其他什么。”
他早已在心中想过,若是孟夫人陡然发了狂对婠婠发难,他自然是毫不犹豫地首先维护自己心爱之人的情绪,将她带离这里,然后再让下人去安抚孟夫人罢了。没有人能比婠婠在他心中更重要,哪怕是他的生母。
不过今日他设想中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彼时孟夫人正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哭嚎,怀中抱着一个被她卷成了襁褓形状的衣服。
婠婠凝神细听,发觉她哭的正是自己刚生下来还没有看过一眼、不知男女就被抱走的孩子。
她抬眼打量着面前的妇人。那是个大约和她母亲差不多年岁的女人,但是大半生的际遇却使得她眼角眉梢间难寻她母亲那般的傲气和算计,整个人憔悴而柔弱,眼睛哭得红红的肿了起来,眼角额间也添上了几道十分明显的皱纹。可是仍可以想见她年轻时的美丽姿容。
孟夫人打扮地格外素净,身上穿着一身暗青色的褙子,额前戴着一条缀了宝蓝色小珠子的抹额,黑白交错的长发盘在脑后,没有半点装饰。是一个看上去毫无棱角毫无攻击性的妇人。
晏珽宗若无其事地推开门走了进去。他默默地撩起衣袍跪在孟夫人身边,直视着孟夫人的眼睛。
“母亲。我不是来看您了么,您别伤心了。听下人说,您已经两顿没吃东西了,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孟夫人慢慢地从伤心地回忆中缓过神来,看着眼前的青年男子。
她看似疯傻,可是有时你又不能觉得她真傻。
其实她清楚地认得自己的孩子,知道凭借一张脸就认出晏珽宗来。
见儿子如约而至地来看望她了,她又好似并没有表现出那种欣喜的情绪来,只是擦了擦眼泪,恢复了平静的情绪。
“她是谁?”
注意到站在门边上的年轻女子,她低声问自己的儿子。
“她是您的……”
“我是您的儿媳。”
他们俩人几乎是同时异口同声地开了口回答她。婠婠口中的那句“儿媳”却让晏珽宗浑身猛然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