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瓷兰是真的委屈伤心了。
然其木雄恩负手背对着她,连背影都是那样的漠然无情。
“公主,您已经这么大了,应当过了无理取闹不知道理的年纪了。”
其木雄恩疲惫地轻声叹息:“圣懿帝姬当年是何等的得宠,可是那时的卡契新君来求娶她时,她自知自身背负的帝女使命,连一句委屈不甘的话都没有和她父母兄长说过,何等的识大体顾大局。卡契国君阿日郎司力尚且那般粗鄙不堪令人不齿,可是您要嫁的人却是魏室帝王,年轻有为、丰神俊朗,如何也没有委屈了您。”
“可是你们是要我去给他做妾!”
瓷瓷兰哭道:“你既然要我和圣懿去比,好,我比给你看:阿日郎司力要圣懿和亲,是亲自来求娶的,是要她去做自己的原配可敦(王后)的,圣懿是金尊玉贵的帝姬,生来被父母兄长疼爱,享受了十足的帝女奉养。那时国家有需,她自然无可推脱,我要是她,我也无颜拒绝。
可是你分明知道我父汗母亲他们究竟有没有养育过我一天!你们把我嫁给晏珽宗,晏珽宗究竟说没说过要娶我,他从来没说过,当年他只说有和我们交好之意而已,你们就让我这般下贱地送上门来给他做妾……”
其木雄恩打断了她:“瓷瓷兰,你何必这般任性计较!你父汗已经不想再同魏室打仗,魏室臣工也不愿和我们打,你嫁过来,是我们两国臣下百姓都喜闻乐见的事情。你为何——为何就不能愿意为了国家臣民考虑一些?”
他话说到最后已经显得十分无奈又烦躁,瓷瓷兰心下一阵冰寒,几乎以为自己是何等十恶不赦之人,才值得他用这样不耐烦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瓷瓷兰又追问他:“王叔,你拿晏珽宗和齐高祖高欢比,意在让元武皇后效法娄昭君,叫她能大度地容得下我,那你知不知道那个高欢娶来的蠕蠕公主,和亲三年之后就死了,死的时候才十八岁?难道你读到这个典故、将它拿来用的时候,没有想到我吗?如果我也和蠕蠕公主一样的命数、三四年后就客死异乡,你会不会为了我流一滴泪?”
其木雄恩没再说话。
她凄然地笑了一声之后就离开了这里。
*
腊月的最后几天,为文寿皇帝编修帝王实录的史官们将他们编了一年的成果拿来给皇帝检阅时,晏珽宗懒怠看这些啰嗦的文字,转手就交给了婠婠。
婠婠略翻了翻,又顺便看了看她祖父、曾祖父们的实录,忽然想到了一件很有些好笑的事情。
她的存在,已经打破了魏室开国以来最得宠后妃得到皇帝宠幸时日之长的纪录了。
难怪有人暗戳戳地议论她是妖后,专门魅惑君心而生的。
从来没有其他任何一个男人,愿意稍微洁身自好一点地、只留在一个女人身边超过五个月。
晏珽宗却对她说:“五个月?五个月又算得上什么?咱们至少还有五十年的日子。”
除夕之前的日子里,元武帝不止一次地继续在宫中设宴款待曳迩王和瓷瓷兰公主。
元武帝和曳迩王看起来好得亲兄弟一般相见恨晚,禁宫内外皆是一片和乐安宁的喜气洋洋。
通过晏珽宗所饲养的那些鹰隼日行千里地不断传送情报,再加上河西张垚佑的运作,不过十几日的功夫,这些消息竟然就已经传到了喇子墨国牙帐。
消息的运作速度实在是快得令人咋舌称叹,在这个时代里足以堪称极为罕见。
其木雄恩不知道的是,牙帐内,他的兄长望着这些密报的脸色已经开始沉了下来。何况再加上有心之人在旁挑唆离间呢。
腊月廿九,是除夕前的最后一天。
婠婠今年是真的享了大福的,年关下的所有繁忙事宜都被她母亲和晏珽宗替她分担了过去,甚至连那些入宫拜见的女眷们也不大敢叨扰到她这里来,她不知要多清闲有多清闲,所以剩下的时日竟然都是在和瓷瓷兰的闲聊中度过的。
她常常在宫里的藏书阁中和瓷瓷兰闲坐聊天,而且两人聊得极为投机,一谈便是大半天,——她们俩才是真正的相见恨晚。
——准确的说,是前世的喇子墨国女可汗、神烈皇帝慕容瓷。
婠婠前世是知道这个人的。
但她前世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瓷瓷兰公主。
游牧民族几乎是没有史书、或者说没有正规的史书的。但是喇子墨国有自己的文字可考的历史是从女汗慕容瓷开始的。
慕容瓷修史书时明确说了一句话:“本朝之史自我女汗而来,本君之前,素无国史!”
所以她写的史书只写她登基之后的事情,包括她的父母、兄姊、祖宗之类的所有,全都不准史官提笔记载。
有忠心于她的史官们为了彰显女君即位的正统性,希望可以记载她是先王与王后所生的第一个孩子,以此证明她的血统纯正,即便是女子,可是做大汗也没什么错。
但是慕容瓷不许。
她不愿意别人提到她的身世,只说:“孤承天之命,是天授君权,岂来区区血脉之由哉!”
意思是说,她能当大汗是她命里就带皇帝命,无关乎她是谁生下的。
因此婠婠和孟凌州前世只知道喇子墨国有这么一个女可汗,也并不十分清楚她的过往。
而且前世他们看见慕容瓷的画像时,慕容瓷已经三十多岁了,又因为经历了太多的大风大浪,性情气质改变了很多,和二十岁时的样貌根本不能比,是以婠婠当日宫宴上见到她时,竟然根本没能认出她来。
纵使有两国的纷争和利益搁在里头,可还是改变不了婠婠是极欣赏和喜欢慕容瓷的。
她做了一世的公主、一世的皇后,却从未做过女君主,但是慕容瓷做到了。
她很了不起。
*
然而眼下这个了不起的女子,眉目间却总带着愁情,说不出的憔悴落寞。
婠婠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和瓷瓷兰翻过了一本旧唐书里的所有帝王本纪,互相陈述己见,讨论得不亦乐乎,直到夜幕笼罩之后才颇有些依依不舍地和她分别了。
瓷瓷兰问她:“皇后陛下,我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入宫和你一起看书?”
婠婠有些无奈:“我们中原人最重年节,只怕正月十五之前都不得闲了。”
她作为皇后,除了要和晏珽宗一起宴请宗亲国戚、文武群臣之外,还有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祭祀,祭拜祖先、祈求一年风调雨顺、保佑农时不误等等等等,都主要集中在除夕到正月十五的这段时间里。
瓷瓷兰浅浅一笑:“好,那我等正月二十之后再来入宫和皇后陛下说话。”
晏珽宗不大赞成婠婠和瓷瓷兰凑在一起。
他道:“她一介蛮夷女子,你何必累着身子成日和她凑在一起,当心看书看伤了眼睛。”
婠婠不赞成:“你知道她可是……罢了罢了,我晚些时候再和你说罢。”
是时她正在自己的书房柔仪殿内提笔写字,说完话后,她便从案上起身,款款放下了手中的粗豪笔,向晏珽宗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看。
“明日就是除夕了,这是我自己想的对联,你来看看好不好,贴在咱们寝殿的正殿里。”
晏珽宗凑到她跟前来,只见她面前朱红色的联纸上写了四个端正的大字:
“景顺年常。”
他自然地搂过婠婠的腰肢,婠婠靠在他怀中和他解释道:“愿年年风调雨顺,民有安居。愿你我相守之年岁岁常常、朝朝暮暮。”
故是为景顺、年常。
他回握住婠婠的手,眸中一片温情宠溺:“好。婠婠想的便是好。有我活着一日,天下必定风调雨顺,你我岁岁常常。”
外面又刮起了风雪,可是寒气总侵不到这内殿来,他们相守之处温暖情浓,连带他的心也软得一塌糊涂。
这不就是他这一生所期许的事情么?
能和她在一起,过他们恩爱相守的日子,她也能愿意这样的在乎他了。
没有从前的恶语相向、冷漠相对,他们可以像天下最恩爱的夫妻那般相濡以沫,毫无隔阂。
这副对联第二日被晏珽宗亲手贴到了坤宁殿正殿的门楣上。
年常年常,但愿岁岁有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