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武三年的二月中旬,聿儿也满六个月的半岁了。
他如今的大小,在婠婠扶着他两只手时,已然可以勉强站立地很直了。
——但是如果是晏珽宗搀着他的手,他可以站得更直、更久。
倒不是因为他更喜欢他父亲或者他父亲育儿有方,是因为晏珽宗总是用那种淡淡的、居高临下的看小动物般的眼神打量自己的儿子,十分刺激人的自尊心,聿儿大约只能和他硬撑下去。
偶尔他还会十分不屑地评价一句:“小废物,这么多乳母喂你喂到这么大,站都不会站?”
婠婠每每一听了就要炸毛:“孩子才多大,你怎么能这么说他?”
他这才住了嘴,能夸奖孩子几句可爱。
几个月长下来,也越发可以看出这孩子在发育成长的过程中并没有丝毫的缺陷,五感过人,反应也很灵敏,四肢有力。
他明明很聪明的。
他很喜欢婠婠这个母亲,只要婠婠出现在他身边,不论是他祖母在还是他父亲在,他都会努力只朝着婠婠一个人面前凑过去。
如果婠婠不在的话,在他父亲和祖母面前,他大约会选择祖母。
六个月的孩子,除了乳母的奶水之外,也可以再吃一些肉糜和面糜了。
他们选了个二月中旬的好日子给孩子沾肉味“开荤”。
渤海都督府的属官特意早早进献了一对厚实鲜美的熊掌来,一只熊掌快有婠婠的小脸那般大,说希望可以制成熊掌肉糜,给皇太子第一次尝肉味。
然,一贯疼爱孩子的婠婠却又觉得不好。
“孩子还小,吃点寻常之物即可。早早沾了这样的贵重东西,免得他小小身躯又承受不住,还是罢。”
她命人将那对熊掌拿去悉心烹制了,一人一只送去给太后和孟夫人用。
而后她和晏珽宗决定给聿儿吃羊肉。
在本朝来说,鸡鸭似乎太过寻常;而牛是耕种之用,轻易不能宰杀的,在皇太子身上开了随意宰杀耕牛的例儿,显着也不好。至于猪豚呢,时人又会觉得饲养过程中可能不太干净……
所以只有羊肉更显得像个正菜样子。本朝宫内宫外的真正正宴上吃羊也是吃的最多。
让婠婠没想到的是,这碗肉糜羹竟然是晏珽宗亲手下厨做的。
做起来还略有些繁琐,先要有用细粳米磨成的米粉,掺着搅打地细腻没有丝毫颗粒感的羊肉泥,还有一些山药、南瓜的时蔬磨成泥加进去,煮了又蒸的,折腾了一上午才好,末了再淋上些许的羊尾油,虽没有加以佐料,但是闻上去还是不错的。
婠婠看着这碗盛在黄釉瓷福寿盖碗中的肉糜羹,颇为惊奇:
“你亲自下厨给聿儿做肉羹?你还会做肉羹?”
皇帝接过她递来的帕子,若无其事地擦了擦手。
“如何不会?”
婠婠取过羹匙自己先舀了一勺尝过:“我一直以为你对聿儿淡淡的、没什么感情。”
嗯,味道还不错,看来他倒没有想毒死孩子。
皇帝说:“男孩最不能惯着养,摔摔打打就够了。尤其他一生下来什么都有了,太顺了。我这个君父若是还在人面前疼他当个宝贝,岂不是要捧他上天?何况我不多打击打击他,以后谁还敢说他半句不好?”
这话说的,婠婠似乎也挑不出他逻辑里的什么错来,只好点头同意了。
是啊,她和太后舍不得说,奴才们没有资格说,臣下们或许不敢说、说了太子也可有可无似的不听,唯有皇帝这个君父说了,这小崽子可能才会怕。
所以现在需要立起严父的架子来,不能轻易地太过慈爱。
——不过后来女儿出生后,他就没说过再要做严父了。大约因为女儿生的像婠婠,皇帝越发舍不得孩子掉一滴泪。那张肖似婠婠的小脸一哭,活像剜他心窝子。甚至到了六七岁皇帝还动辄抱着帝姬去哪里。
*
帝后二人带着这份肉羹去千秋宫喂孩子去了。
父亲第一次为他下厨,婠婠亲手喂他,聿儿也是很给面子的,没有丝毫的排斥这种从未尝过的食物,大口大口全都吃完了。
婠婠摸了摸他的胎发:“真乖。”
母亲她们都说,她小时候肠胃就不好,很难愿意吃东西,渐渐地喂她吃口肉都很难。她幼儿时期很排斥自己不曾吃过的东西,第一次喂她吃肉糜时,她是直接吐出来哇哇大哭的。后来换了鸡鸭鱼、牛羊猪肉的继续重新做,她也是一概照吐无误。
因为难养活,不肯吃东西,所以乳母华夫人一直给她喂养乳汁到三岁多。
是而,也难怪婠婠的那个乳母总是一副张狂的样子,拿自己当婠婠的亲娘似的傲气着,事事想要做婠婠的主。
毕竟真真喂过了她三四年呢。
婠婠喂过孩子吃了一整碗羊肉肉糜羹,见他似乎精力还十分的充沛,满是活力,一点儿也不想午睡,皇帝便命人取来一张虎皮铺在地上,将太子放在地上爬着。
婠婠将手中的空碗搁置到一边,也跪坐在那张硕大的虎皮上,手中拿着一只拨浪鼓儿摇晃着逗孩子一次次努力爬来自己身边,不多时便玩得母子两人都满头大汗。
她今日穿了身淡淡的藤紫色的广袖牡丹绣金凤裙,这颜色在初春午后的日光照耀下显得十分温柔和婉,衬得她愈发有了人妻人母的气韵。
他眼神微暗下来。
今晚上的剧本,不若就叫她扮演一个独自抚养孩儿的可怜母亲、为了孩子,不得不委身于他?
皇帝在一旁满目温情地看着婠婠和孩子,时不时给婠婠擦一擦额前的汗珠。婢子们剥了一盘金橘呈上来,他在婠婠身边蹲下,一瓣一瓣地喂到她口中。
婠婠边囫囵吞下他的投喂,一边还是和聿儿玩着,吃了几口后才回过了神来,向他展颜一笑,“你也拿我当孩子喂呀?”
“不是说了么,你是我的大女儿。”
婠婠哼哼冷笑了下。
忽然想起来,她总觉得他在自己身边很粘人,也常说些下流的话故意逗她,可是似乎他只会在自己面前是这个样子。
在其他任何人的面前,元武皇帝都是那般不苟言笑又不近人情的。
明明前几日他在马场里看着那些战马的时候,眼神是那样的冰冷又嗜杀,可是对她和聿儿时,他总是最温柔没有脾气的。
她才刚笑完,那边就来了个嬷嬷进来,原来是云芝来了。
“太后今日午睡得早,没想陛下和娘娘这会过来看望太子……”
她连忙直起身,一手在他背后挠了下示意他闭嘴。
这样不三不四的话,要是真让宫里的这些老人听见了,人家还不知心里怎么想他们呢。
聿儿哼哧哼哧地来回爬着,有些馋馋地望着被喂到母亲口中的金橘。
婠婠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还不能吃。”
更晚些时候的下午时分,程酂的夫人、太后的娘家表侄女陶知滢姑娘和淀阳郡君一道入宫闲坐。
知滢的肚子已经五个月大了,而且她的孩子养得似乎还更大,越发显得她纤纤身段挺着这个肚子十分吃力可怜。
婠婠连忙请她坐下,还细心地让婢子在她的椅背上也垫上柔软的兔毛靠垫。
太后也说:“你快别跪了,有身子的人最大,心意我领了,快些坐下吧。”
随她一起来的漪娴亦上前扶着她的腰身叫她坐下。
所有人都拿她当个宝贝似的磕不得碰不得,可是知滢自己动弹蹦跳起来反而十分随心所欲,似乎一点也没被这个肚子给累着。
太后还责怪说:“程酂和家里的老媪婢子们可是照顾你不尽心?怎么叫你把肚子养得这样大?多伤女子的身呐。
——你看皇后,她怀聿儿时,我便不让人给她吃太多,太子生下来还不到六斤,皇后生得多顺利。这生完了,也看不出一丝走了样。”
知滢羞怯地低头笑了笑:“多谢姑母关怀。不是程酂待我不好……是,是女医们说,我腹中是双生子。”
这话一出,满殿皆惊。
毕竟双生子还是很少见的。
太后又问她可当真,知滢还说,现下两个胎儿的四只小手就撑在她的肚皮上,都能摸到呢。
她亲解了身上氅衣的两颗扣子,连婠婠也不禁好奇地走到她身边摸了摸,漪娴也去摸了摸她的肚皮,果真是四只小手。
皇后和太后都叮嘱她可要好生养着自己的身子,一定母子平安地把这双生子生下来。
说了会话,她和漪娴也就各自回去了。
只婠婠瞧见漪娴垂眸之时,美目中还是不经意间溢出几丝忧伤艳羡的神色来。
她心中为她感到难过,可是实在又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方法来解决她的烦恼。
她知道徐侯和她很恩爱,夜夜同宿,夫妻感情好得不得了。
可是偏偏就是没有孩子。
大约,也只能顺其自然吧,子嗣这些东西,都是上天早就注定了的。
之后的几个月中,在宫里的日子,也是在这样的琐碎和温馨平静中度过的。
但是婠婠对此感到十分的满足。
每隔一两个月,她倒是都会收到瓷瓷兰寄来的一封信。
不是国书,而是她们两人之间的私人来往信件。
瓷瓷兰之前还和她说起一件事,说她的那个王叔,带着自己心腹的八百勇士和马匹跑了!她找他许久都没能找到。
婠婠以为她是有所暗示,和晏珽宗商议说过之后,亦和她保证地说道,若是曳迩王逃到了他们魏室境内,一经被人发现,绝不姑息,一定将他五花大绑地活着送回喇子墨国去。
这一年,是瓷瓷兰的年号神烈二年。
不过三月份的时候,瓷瓷兰又回信说,她倒不是那个意思,就是随口和婠婠这个好友抱怨一番。
而且她能猜到其木雄恩大概跑去了哪里。
阊达突厥王帐,乙海可汗,阿那哥齐处。
——这么远啊,婠婠也爱莫能助,只能祝她早日把人抓回来。
到了这年的六月,边关云州又传来了不大好的消息。
云州处的屯军也是晏珽宗昔日的心腹方上凛方侯驻扎管辖的。
不过这位方侯还不到而立之年,年轻气盛,处理问题的经验似乎并不是很足。
云州是魏室的边境地区,那一道城门相隔的关外,就是阊达人的地盘了。胡汉之间,时常掀起的矛盾和冲突也由此而来,许多大大小小的战事都是双方借口两国百姓之间的丁点摩擦而兴起的。
为何百姓之间能有摩擦纠纷?
因为这种边关地区都设立了互市贸易的“合市”或者“榷场”,得到出入关许可的两国百姓在这些地方来往频繁。
你卖我瓷器茶叶,我卖你兽皮宝石,因为大抵没有统一的货币,只能靠以物换物来完成,中间的纠纷就很多。
别说两国商人之间贸易了,就是本国之内的行商做贾,坑起人来都不少的。
但是坑自己人,是这商人“奸”,坑起外人来,那说法可就有得是了,是可以闹成两国邦交的大事的。
互市贸易之时一旦出现纠纷,两国百姓都各自叫嚣着要自家的官府来撑腰。
起先两年阊达突厥四分五裂、而魏室却有了年轻勇武君主即位之时,魏室商人便略张狂些,仗着阊达人都“国无主君”“国之不国”了,卖他们的东西就贵些,反正他们背后也没人撑腰,那阊达王汗连自己的汗位都保不住呢,谁有空管他们这些商人的死活。
如今乙海可汗一统阊达各部,阊达商人气焰也要高涨起来,动辄叫嚣要告诉他们大汗给他们做主。
反正彼此都秉承着占不到便宜就是吃亏的原则。
——也不能说胡人的品行低劣或是中原人更加奸诈,关系到真金白银的利益了,人性都不过如此罢了。
云州各地多有位高权重的官吏们驻守,武将守城门,文官忙着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大小琐事,调节纠纷,彼此互相分工,各得其所。
但是早两年,年纪大的那批文官都相继致仕了,朝廷一时间也没想起来再派新人过来,只剩下方上凛这个武将在这守着,诸事皆归他管。
这下好了……
方将军的处理方式十分简单粗暴:那就是理所当然地向着自家人。
譬如说,胡人行商之时耍奸、货物缺斤少两被人告发,他就杖四十;而汉人做了这样的事情就杖二十。
向着自己人当然是个极好的品德,可是你得别让别人看出来、别落人口实啊……
现在闹得自己惹火烧身,关外商人连连抗议,要求魏室给个说法,有说要撤掉方上凛,还有甚者叫嚣着必须杀了他。
云州必须换别人来管。
婠婠在皇邕楼里还和晏珽宗一起商议这事:
“咱们当然不能为了阊达人的叫嚣就罢了方上凛的官,更别说杀他了,这不是、这不是咱们失心疯了么!可他到底年轻,这样多的事情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忙中出错,也是有的。
——潘太师?我看他倒更老成历练,心思细腻,或许可以……”
晏珽宗摇头:“潘太师从未处理过边境之事,何况一则他年高,二则他——他也没那个本事和脾气,同胡人拉拉扯扯协商琐事。这不是要他的老命么。”
他提笔写下一个人名来:张垚佑。
“如今河西太平安宁,他在那守着屯军,闲着也是闲着。把他调去云州,授云州大都督之职,改方上凛为云州兵马指挥使,依然叫他在那待着吧。”
张大将军倒的确是个人才。
文武全能型的人才。
虽说是武将世家出身,但是文官们能处理的东西,他一样能干得好。
皇帝调了张将军去云州,特意准许他带上儿女妻眷随行,大约是要让他常驻那里。
因张将军再升云州大都督,所以皇帝让婠婠和太后筹备着去办,给将军夫人也加封一层诰命,选个好听的诰命封号。
婠婠这才知道张将军的大小家中事。她对这位张将军的印象还不错,还有一桩原因,就是张将军的私德也不错,据说身边从未纳过妾室通房侍奉,只有将军夫人一个人,膝下一子一女,女儿听说是抱养的,唯一的一子也是这位将军夫人所生的。
不过晏珽宗事后告诉她,这位将军夫人其实是二嫁之身,还是他从别人手里抢来的。
“抢来的?从哪抢……”
“文寿三年,先前齐王部下的那些手握兵权的武将们一个个被人清算夺权,张垚佑是那时早早倒向你爹爹,所以发了家,才逐渐被重用的。那位将军夫人,就是他从齐王心腹武将手里抢的。因为那人被你爹爹杀了。只留下无辜妻、女。”
婠婠慢慢张大了嘴:“妻、女?”
他点了点头,“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所谓抱养的那个女儿,其实是他妻子和前夫所生……
那张将军还宝贝成这样?
“我记得他从前也不是没被人弹劾过,唯一一次被人弹劾,就是因为有人说他嫁女儿的嫁妆太丰厚了,恐怕来路不正,是否有挪用军饷之嫌?我爹爹倒是一笑而过,也没放在心上。可是他那时在我母亲面前随口一提,我倒记住了。”
她沉思许久后,十分严肃地评价了一番:“难怪这群人能和你混到一起去,原来都是一路人。张将军那般宝贝夫人和前夫之女,贴上那样一份丰厚的嫁妆嫁女,徐侯也对漪娴前头没生下的那个女儿视如己出,将那可怜的孩子风光葬了。做到这个份上,也是难得。”
不过张将军做事毕竟不光彩,抢人妻女,她还是不太好评价。
晏珽宗更加严肃地否认:
“我可没那般无能。若是我,我就绝对不会叫你和旁人有孩子。”
婠婠弯了弯眼睛一笑:“那我要是真的有了呢?你要把它杀了?”
“你要是真的有……那就是我的亲生孩子。谁敢说它是你跟旁人生的,我杀那人就是。”
她扑哧一笑。
“再过一两个月,就是聿儿的周岁了。咱们在哪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