婠婠的情绪敏感,在那样的深宫里长大,又几乎一辈子都没离过那样的深宫,兼之自幼多病多灾地长大,受够了旁人看她时的那种暗含怜悯意味的眼神,所以难免养成了这样一种脆弱的性格,总爱多思多想。
因为她养在深闺、身为幼女,什么都改变不了也无力去改变,她所能做的只是不停地想,反复磋磨自己的心。
——就像晏珽宗养成的性格是最不爱多想也懒得多想,他从来不愿去多在乎不值得的人的心思。
因为他有权力和资本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从婠婠小时候开始,她就是在她母亲的各种倾诉中长大的。
母亲会和她念叨她大哥哥璟宗最近又受到了皇帝的申饬训责、和她埋怨大哥哥身为储君,总是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们母子母女几人在这宫里生活的多么小心翼翼。
更不谈母亲还时常那样怜惜地看着她,和她说,也许等她和亲出嫁之后就再也回不得娘家母国的事情。
她从小就知道,母亲,哥哥,还有她的日子,若是想要这么安稳地过下去,都得仰赖着皇帝的脸色和心情。——不论这个皇帝是她们的丈夫、父亲还是儿子。
她亦是从开始各种喝药养身、被泡在药罐子长大的那一日起,就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见到明日的曦光,都是上苍一念之间的决定罢了。
那般孱弱的身体,就是在某一夜忽然咳嗽时一口气提不上来而折死了自己,在外人看来,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是而,她的心总是悬着的,即便那样再尊贵不可攀折的人,也总是惶惶难安的。
更兼看过的藏书阁里的各家史书多了,望见前人那些皇后公主们泰半的凄凉失意下场,更难免生出几分由人及己的悲凉感慨来。
今日从那旧唐时画师的手稿中看见文昭甄后时的旧事,越发触动婠婠孕中的敏感柔软心肠,让她在这一场暴雨中如风中落叶一般凄凉起来。
纵使在晏珽宗身边当了数年风光体面的皇后、储君的生母,可是过去漫长岁月里养出来的性格,亦非朝夕之间可以轻易根除的。
只要稍有苗头,还是易被拨弄的在她心底发了新芽。
*
晏珽宗将婠婠搂进怀中,让她靠在自己的心口,一臂托着她还未显怀的柔软腰身,一面又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竭力安抚于她。
一道雷声又惊光闪过,素来都是先现雷光、后打雷声,所以婠婠在他怀中猛地颤了下,缩着身子等待在雷光之后打来的那道巨响。
但到底还是没响得彻底。
他用宽厚的手掌捂住了她的耳朵,等到雷声过了,他才重新放下自己的手。
婠婠在他怀中抬眼看他,一双美目湿润如枝梢上刚被雨打过的娇嫩花瓣,缀着晶莹的露。
因她这个仰首的动作,那滴泪也坠落下来。
晏珽宗俯首吻去她的泪。
“婠婠,别哭。”
“别哭。”
“婠婠,我在你身边,我永远都在你身边。别哭,好不好?”
她觉得自己满腹的委屈不快,似乎是想要嚎啕大哭一场才够解气的,但是受了他这样温存耐心的抚慰,眼泪也止住了似的,再也流不出来。
他一声声地哄着她,婠婠哽咽了两下,在他怀里蹭了蹭湿润的泪珠,雷声没再打过,她的心绪也逐渐稳定了下来。
待见她大概是不哭了,晏珽宗才低声和她说起了话。
“婠婠,你哭的我心都碎了。你还不知道么,我最见不得你的眼泪了。见你哭,就像有人剜我的心一般。”
这话并不是一句情爱里饱经风月的男人们随口对着一个自己还记不住名字的女子的胡乱浑话而已。
他不大会说情话,词藻言谈更不华美,能有的本事,也不过是就这般平静却真切地和她说着他自己最真实的感受。
他确实是不能看到她伤心难过的样子。
他毕生的追求,就是希望自己的妹妹可以开心快乐,希望妹妹一生顺遂无忧。
而她落下的每一滴泪,都如刀剑剜在他心口一般让他痛。
——除了在床上的时候。
年少时看到她常常因为病弱体虚而垂泪哽咽,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够了,缘何现在他已经成了四海之主了,妹妹在自己身边还会不快乐?还是没有被他保护好?
婠婠睡前换了身樱白的寝衣,丝缎上用银线暗纹着簇簇丛丛的玫瑰,细密精致地包裹着她柔软的身段。
她伏在他怀里,这一回倒是再没有撵他走了,而是有几分乖巧地眨着眼睛,静静地听着他说的话。
“是我对不起你。婠婠,是我对不起你。我同你好好认错,咱们和好了,好不好?”
婠婠兔子似的哼唧了下,说话时还带着些方才的鼻音,
“陛下是人君,还有什么错要和臣妾认呢。”
晏珽宗在她臀瓣上轻拍了下,“我说过我不喜欢你这般和我说话。婠婠,你看我私下和你相处时,几时又曾称孤道寡、与你君臣相分?你是我的妻子啊……”
婠婠呵了声,“陛下在心里以为与臣妾不是君臣而是夫妻,所以心中寂寞,这不是才纳了一位才人!她是您的臣妾,自然更知道如何侍奉您了。”
晏珽宗皱了下眉,“事情并非你想的那般。婠婠,我不曾背叛过你,现下也不想和你在床上提别人,明日再和你解释,好不好?”
他亲了亲婠婠的耳垂:“我来,是和你认错的。”
“婠婠,是我对你不好。”
“你那日所说的确没错,我心中一直都知道自己做错了,可若不是因为刚好撞上你那时忽然有孕,我确实不会那么快就和你认错。”
“我那日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出自真心,我当真知错了,婠婠。
但是与你冷战数日,一直傲着性子,因为孩子的契机才最终和你低头,也是真的。”
“是我的错。”
婠婠没想到晏珽宗这厮今天当真这么痛快就承认了,倒让她口中哑然,不知说什么了。
“不论这一胎是男是女,你都是我心中唯一的珍宝、挚爱,不论何时,不论何人,都无法取代你在我心目中唯一挚爱的地位。”
“婠婠,我没有把孩子看得比你还重,只是你知道的……咱们冷战闹了那几日,我心中一直想着找个合适的契机和你和好,恰那日你有孕了,我心中当真高兴,我……”
“孩子真的没有你重要。你之前假孕骗我,我明白你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我并未真的和你生气;你怀上宝宝,我亦没有将孩子放的比你还重。婠婠……”
他说了这么些的话,婠婠还是无动于衷。
虽然一直仍在听着,但是就是不理他。
“婠婠,我的脾气不好,这些年你在我身边已经颇多忍耐。你不仅忍耐了我,前朝的许多事,我和臣工相公们的关系,也颇赖你多去周旋调停。你为我这个脾气做了很多很多了。”
“我知道我性情残暴,脾气暴虐,手段血腥,刚愎自用,骄矜自傲,目空无人……因为这些脾气,也难免伤到身边人,让你跟我吃苦了。”
听他一连串地说出了自己的种种不好,婠婠倒是被他逗得唇边浮现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
怕是用上他这辈子知道的所有词语了吧。
还有一条他还没说吧。
——素来专制又独裁。
他看臣下劝谏,皆如看待自己的家奴一般轻贱。只是嘴上没说出来而已。
四海臣民在他眼里都是他的私产、他的奴仆。
那她对他来说又算什么呢?
不是他的臣仆,是他捧在手心里日夜喜欢把玩的宝物?
虽然宝贝,但仍旧是个物件?
“婠婠,你生的我的气,你说我的那些不是之处,都是对的。”
“是我妄自尊大,我一心想着早些将战事结束,又因为受了突厥人的暗算和挑衅,心中意气难平。为了能亲自再上战场,我便不顾身上所受的重伤,违背你的叮嘱,饮了那么多的鹿血酒来支撑身体。”
“因为怕你牵挂、怕你悬心,所以我便自作主张地将你禁足中军帐中,让你无法打听我的消息。我以为这样就是对你的保护。”
“战事已了,我却还不肯认错,那日还逼你再和我同房行欢,亦是违背了你的意愿。”
“事后,我还同你冷着,大半个月没有来和你道歉,更是我的不是。婠婠,你不知我这些时日里有多想你,我每日都想见你,可是又怕你见了我也生气,所以才不敢过来。”
“婠婠,我以后,再也不会如此了。我一定好生待你,求求你,再信我一回好不好?”
末了,他重重吐出一口气,愈发搂紧了她的腰肢,低声在她耳边轻语着,已然用上了恳求一般的语气了。
她柔婉的、纤秾合度的盈盈身段和他健硕精壮犹如充满爆发力的虎背一般的身体贴合在一起,彼此正是最好的年岁,最如日中天的鼎盛年纪,两颗年轻的心,心潮都是澎湃的。
肉身相贴,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连心都觉得被慰藉了不少。
婠婠正趴在他怀里,眼睛悄悄转了两圈,眼底的笑意更深。
一个皇帝能说这话已然是难得,婠婠想了想,自己心底的那口气也似是消散了很多,让她不再那样难忍气闷了。
适才做的那个噩梦,也顷刻之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你不敢来看我,是因为觉得我会生气?
——晏珽宗,能说这话出来,看来你还不是当真知错了。我上次和你说过的话,你也是一点都没上心里去。”
她总算是愿意好好开口和他说话了。
但是,上次她和他说的话?
晏珽宗脑海里转了一圈,陡然想起了过来,连忙又向婠婠保证道:
“婠婠,我记得的。你上次和我说,只消我戒了那鹿血酒、养好了身上的伤就能再来见你,那鹿血我已经不再用过了,我的伤也都好全了。
咱们和好好不好?咱们以后在一起,好好的,再也不生气了,好不好?”
一个人这辈子又有多少得意的岁月?
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了她、又渐渐地打动了她的心,实在是不想将彼此的时间浪费在这样没有意义的冷战上面了。
他想要朝朝暮暮都和她相守。
说完后,他还唯恐婠婠不相信,连忙扯了自己身上的腰带,解开了胸前的衣襟,让婠婠亲自去摸着他的胸膛查看他之前所受的那些伤痕。
婠婠于是便摸到了一条长长的、凸起的伤疤。
都已经成了疤了,竟然当真是好全了。
像条恶龙盘旋在他身上。
她连忙收回了手,心里又被刺了一下,有些密密麻麻的痛意。
这个人啊,当真是……
壮实得跟虎牛一般。
也不怪他一贯总觉得自己行、总是可以师心自用地执行着自己的各种决意。
有这样好的身体,身体就是一切的前提,难怪他心下狂妄了。
才受了伤,能这么快地就好得和没事人一般,也真不怪他是属虎的。
聿儿那副摔摔打打也不怕、甚至几乎从来都不生病的身子,想来更是随了这个父亲。
古来帝王们都十分担心自己的身体出问题、担心自己的身体生病或是过早老去,大约晏珽宗以后是从来都不需要怕的。
他这副身体可以随便他自己折腾。
婠婠抚了抚自己还未显怀的腹,暗自期盼着,但愿这个孩子也可以像自己的父亲一般健康长大吧。
别像她小时候那样就好了。
晏珽宗又蹭了蹭她的脸颊:“婠婠,原谅我,咱们和好了,好不好?”
“好歹你还怀着女儿,你让我守在你跟前,我才安心。”
“总让你生着我的气,既伤了孩子,又伤及你自己的身子。婠婠,不值得的。”
惊雷过去之后,雨声也渐渐歇了下来,婠婠逐渐有些困倦,就这么靠在他怀里睡下了。
“我爱你。”
晏珽宗默默凝视着她的睡颜,守了她一夜。
*
翌日晨起时,萃澜来服侍婠婠更衣,却忽然发现婠婠亵裤上还沾了些血迹,似是昨夜才沁出来的。
她连忙变了脸色,又请薛娴来看。
婠婠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昨夜又见了红,面色也有些难看和慌乱。
萃澜和晏珽宗都以为她是昨夜被惊雷所吓,然只有婠婠自己知道,她是被那噩梦惊扰的。
薛娴连忙又去煮了安胎药来,兑着老参汤叫婠婠服下。
晏珽宗接过了药碗亲自来喂婠婠喝。
萃澜见状,以为他们是终于和好了,亦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其实皇帝每天晚上都是守在皇后帐里睡下的。
他必须亲自守着他那娇贵的怀孕的妹妹才能安心。
又恐婠婠知道了生气,他每夜都要守在皇后帐外,等着皇后睡着了,他才敢进去,随意铺一张席子就席地而睡,等到第二日皇后睡醒之前他又要早早离开,免得被婠婠发现。
做皇帝做到这个份上,也是千古难寻。
他御驾亲征收复了六镇,为汉人夺回了一片更加广袤的生存之地,而且竭尽所能地将这场战事所需要花费的开支军费削减到了最少的地步,即便是打仗,也没有去向天下的百姓索求更多的赋税。
哪怕是后世不喜欢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的战功。
但是呢,这样的千古一帝,到了他心爱的妹妹跟前,为了能好好地守着她,他还得做贼一样地偷偷打着地铺。
天下万顷之大,他只想守在她一个人身边的方寸之地。
皇后从来都不是一个被他捧在手心把玩的物件。
她分明是长在皇帝身体里的血肉,是皇帝跳动着的心脏。
只要她不高兴不快乐,跟要了皇帝的命也没什么区别了。
皇帝如何能不紧张呢。
因见这一次婠婠没有再冷脸撵着皇帝走,萃澜心中安然,命人收拾了早膳来,搁在中军帐内的桌子上,请帝后二人共用早膳。
晏珽宗扶着婠婠的肚子让她坐下,婠婠抚了抚自己的耳垂,忽想起一件事来,扭头对萃澜道:
“本宫前日才戴过的那个金丝宝石兔儿耳坠呢,仔细包起来,送去给陛下新封的那位才人吧。后宫晏然,前朝才能安宁。”
她这话说的格外大度。果真是一个贤良淑德的中宫皇后。
晏珽宗垂眸一笑:“你戴过的东西,便是扔了,也不许送给他。否则反倒是便宜了他了。”
婠婠抬眸看他。
萃澜见婠婠似乎还不知情,连上前解释道:
“娘娘,那位才人不是陛下所纳的,陛下身边只娘娘一个人。那才人是陛下赏赐给神烈可汗的。”
“是谁?”
婠婠有些不解地问。
晏珽宗好端端给瓷瓷兰送什么才人美人。
萃澜笑:“是其木雄恩。
——陛下为他赐了大姓、汉姓齐氏,称齐才人。是赏赐给神烈可汗的二十位男宠之一。这些人里,独齐才人的位份最高了,可见陛下看重他呢。昨日陛下命人为齐才人梳妆打扮,特意让众人看看呢。”
封为齐才人。
送给女可汗当男宠。
为他梳妆打扮。
让魏军将士观赏。
怕是当年被俘虏的徽钦二宗也没有忍受过这样的屈辱吧。
婠婠嗤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