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武七年的秋日在这样的平和之中缓缓度过。
转眼之间和那个男人成婚六七年有余,他待她从未有过半日的烦厌和敷衍,数年如一日地呵护着她无忧无虑。
如今太子聿日渐长大,和鸾也一天比一天的白胖起来,婠婠的日子实在过得舒心顺遂,人亦愈发妩媚动人了起来。
八月末的这一日早晨,崇清帝姬出宫去宫外的国子学里上一节国史课。
皇后叔母叮嘱她亲自去方侯府上接上瑶瑶,让她带着瑶瑶一起去国子学里上学读书。
是以这天柔宁出宫门的时候走得很早。
待她到方侯府上时,他们夫妇二人早就收拾妥当了女儿,在正厅里等候帝姬的到来。
柔宁微笑着上前牵过瑶瑶的手:“妹妹也起得这样早,早膳用过没有?正好我从宫里带了两碟豆腐皮的煎饺,咱们在马车里吃吧。”
妙宝和方上凛向帝姬行了礼,谢过帝姬亲自来他们府上接瑶瑶重新回去上学,又直将帝姬送到了门外。
柔宁牵着瑶瑶的手,带她一起上了马车。
方侯夫妻二人直等到帝姬的马车慢慢驶去了,两人才回到府中。
等到门口的外人散尽,到了自己家中,他顿时又是一副冰寒冷漠的样子,转身直去了自己的书房,不再和妙宝说半个字的话。
……什么夫妻和睦,恩爱情深,都只是演给旁人看看,做样子的罢了。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谁也不希望自己家中的琐事处处被人议论。
外人面前的情分演得尽到了,关上门来,两个人的日子还是各过各的,平素几乎从不碰面,更没有一句话可说。
她不明白为何逐渐感到一阵心痛如刀绞,绞着绞着,绞习惯了,现在只剩下一片麻木,倒也没什么痛意。
后来她自己心下想想,左右他在京中待的日子也不会太长,不过数日或者十数日之后还是该回云州的。
只消把这些时日熬过去了,往后不必碰面,不必见面,一切仍然可以悄无声息地平静下去。
*
今日国子学中的这节国史课是当朝皇后的祖父、太后的父亲陶老公爷拄着龙头拐杖亲自来讲的,说的是太祖皇帝开国平定天下的几场大战。
老公爷基本上半个月里才来讲两节国史课,每次崇清帝姬都会亲自出宫来听。
国史课是国子学里所有学生都要来听的,而且每逢老公爷开课,不论男女与年龄长幼,大家都坐在一间学堂里听着。
崇清帝姬在学堂的最前面有一方隔着纱帘的专门的位置,那桌子很大,她命人多搬了张椅子过来,带着瑶瑶一起在前面坐下。
这也是自刘亨之事后,方侯女第一次重新回到国子学里上课。
众人见崇清帝姬亲自去接她来,还带着她一起坐下,便知道帝姬这个举动背后隐藏的深意,是宫里的意思,特意安抚方侯女的。
瑶瑶在学堂里看见了好几个面生的男女孩童的面孔,她又发现这里头又消失了很多人的面孔。
似乎是多了几个新来的学生,也少了不少人的身影。
她心下好奇,不免多看了几眼。
身旁的崇清帝姬启唇轻笑:“皇叔父说,这国子学里许多人蒙受着祖宗的荫庇的福泽,在学堂里不思读书进取,反而为非作歹,可见是功勋之后目无法纪、治家无方。所以逐了很多人出去,又将入学的资格往下恩封下去,将空出来的名额赐给了好几个武将家里的孩子,他们如今自然都来上学了。”
瑶瑶嗫嚅了下唇:“从前跟刘亨玩的那些人,好多人都……”
崇清淡淡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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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徐侯夫人还有程酂夫人她们昨日遣人给妙宝递了帖子来,邀她一起去会仙楼里听戏赏舞。
妙宝如今对那个地方都有了些淡淡的阴影了,其实本不是十分愿意过去,然而她更不愿意整日闷在府中,所以思忖片刻,还是赴约过去了。
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个嫁为人妇的陶氏女,以前都是知滢的堂姐妹们。
几人一起结伴上了三楼的包厢里,在桌前坐定。
知滢带了自己的一双女儿过来,笑吟吟地看着妙宝:“我说怪道你喜欢来这样的地方,原来是真的有趣儿!倒是我这二十几年都白活了,生在京师里长大,却没仔细逛过这样好玩的地方!眼皮子底下错过了!”
妙宝心下直跳,但还是笑着答复了过去。
今日会仙楼里排的曲儿是《霓裳羽衣》,歌声婉转悠扬,伶人身姿翩翩,最奇的是,起舞的这些还是一群外邦的胡女。
太平盛世里,不少外头藩国异族的使臣都常年住在大魏京城里,如今的魏都是一番何等的百花齐放,异样多彩,常常可见数千里、上万里之外的他国使臣和学士游历至此,在这个久负盛名的繁华都城里常住定居。
一个汉人的都城,包容着各种各样的异域风情。
毕竟,如今这座都城,其实是数万里大陆上最大的一个城市,一个最繁盛庞大的巍峨帝国。
知滢的两个女儿连连扯着母亲的衣袖:“阿娘,姐姐们的眼睛和我们不一样!”
小女儿又道:“阿娘,姐姐们的头发也和我们不一样!”
她们说的姐姐就是台下起舞的异族伶人舞姬。
这些舞姬皆是一头的黄褐长发,碧绿如猫儿般的眼睛。
知滢温柔地抚过两个女儿的小脸:“没什么稀奇的,就像那月季花儿,也是有粉有黄有紫的,看着不一样而已,其实都是月季。就像姐姐们和咱们一样,外头看着不一样,其实都是一样的女人。”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漪娴看着两个女孩儿叽叽喳喳的样子,心生艳羡:“不知道我家窈窈何时才能会说会跑呢。”
妙宝微笑着插了一句话进来:“不过都是一转眼的事情罢了。人呐,最好熬的就是时光,一转眼,几年的日子说没就没。”
知滢这样柔情似水的慈母模样,看得另外两个陶氏女心中万分感慨。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也是七年多前的那个春日。
那是元武元年,先帝刚驾崩后不久,圣懿帝姬也薨了。
太后经常将当今皇后召到宫内去陪伴她,当今皇后还未出嫁时就备受太后宠爱。
那会子皇后还是十几岁的少女,知滢也是十来岁的小女孩儿。
她几乎日日都要在家中发作一番,痛骂皇后陶沁婉只会玩弄手段向太后谄媚争宠,好几回都在家里闹得差点姐妹间撕破脸皮。
如今数年的岁月过去,皇后安安稳稳地当着她的皇后,而知滢也嫁得好夫婿,日子过得顺风顺水,春光满面,夫妻恩爱。
时光沉淀下去,当年那个吵吵嚷嚷不饶人的千金小姐,也收敛了性情,成了个慈母了。
她不是因为死心认命而收敛性情。
而是因为知足了,满意于自己的现状,委实觉得从前的飞扬跋扈着实没有意思,在美满顺遂之中被人呵护得软下了身上的尖刺。
心智还不成熟的少女时期么,谁都有些不好见人的过去,自己提起来也觉得羞臊,不提也罢!
*
方上凛一人在书房里枯坐了半日,眉眼之间的那股阴郁戾气还是久久无法消散。
恨意蔓延在他心口,让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那个女人。
其实……原本他这一生从未想过自己会碰到那样一个女人,栽在她的手上,在爱恨情仇里落得一副如此狼狈的模样。
他是功利之人,俗人一个,少年时期起没有好好读过几本书,偶然间因为勇武过人被州郡官员选进了南江王的麾下,跟着南江王四处南征北战,而后一路受到提拔,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上来。
在遇见贺妙宝之前,他一直都清楚自己要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
他会继续往上爬,一级一级地往上升,承载着整个家族飞黄腾达的希望,在最合适的年纪里,迎娶一位出身望族的女子作为正妻,然后封妻荫子,开枝散叶,继续建功立业,繁衍子嗣。
这个时代里,每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会这么想。
少年时他给自己的规划就是来日必定要娶一位世家大族的女子做他的正妻。
——当然了,不是靠着做梦或者等着哪个世家贵女瞎了眼看上他,而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和功名。
然而从遇到贺妙宝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再也没有这么想过了。
他的人生,一切都乱了套。
坦白来讲,妙宝并非出身大族——哪怕是没有发生程邛道之乱,以她出身庶民百姓之家的魏氏的那个身份来说,他们根本就不会有相遇的机会。
遇见她的时候,正是她人生最不堪狼狈的节点。
她是谋逆之臣的宠妾,还带着一个被人认为是逆臣所生的女儿。
母女两人都是活路难保。
一夜欢情,她成了他的女人,他也鬼使神差地留下了她和她的女儿,瞒天过海地将她脱了罪籍。
后来她做他的外室,他也一心和她过着这样平和的日子,曾经在脑海中想过的要娶贵女为妻的规划,全都抛之脑后,再也不愿提起了。
在她之前,他没有女人;在她之后,他只她一人。
做他外室的那段时日里,妙宝偶尔会楚楚可怜地问他:
“待将军娶了主母,将军愿如何发落妾身母女?”
“倘若贱妾的身份不堪为主母所容,将军还会给贱妾母女一个活路吗?”
这个问题他很难回答。
——因为那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还愿不愿意再娶正妻了。
就这样吧,就她一个女人,足够了。
他想,等她生下孩子,他就回明父母,将她娶回去做妻子。
这个疯狂的想法一度让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疯了。
可惜,当年他没有真的等来娶她的那一日……
他娶了本该是自己嫂嫂的吴氏女。
可是那一刻,他心里竟然也有过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吴氏女——很好啊。
索性本就和吴氏没有男女之情,两人也不必过正经夫妻的日子。
他对妙宝说,等吴氏过门,他仍然拿她当嫂子一样尊敬,不会和她有夫妻之实的。
他会娶她回去做妾室,只和她生子,生下长子便记在吴氏名下作为嫡子,继承他的家业。
妙宝那时大约是爱过他的,她也很开心,很高兴,扑在他怀中哭泣不停,兴高采烈地迎接自己的新生。
……却没想到那是他们两人共同的噩梦。
再后来,她受屈小产,含恨离府。
他日日夜夜难以安枕,在悔恨之中痛苦度日。
这就是他们所有磨难的开始。
多年来,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假如他当年对她好一点,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他重新找到了她,这一次终于光明正大地和她做了夫妻,期盼着可以和她重新开始之时,等来的却是她和旧情人周澈……
*
方上凛痛苦地闭上眼睛,鬓边青筋跳突不停。
好半晌,他才压下这些翻滚了数日的激烈情绪,起身出了书房,去看望自己的女儿。
璍璍。
他们的女儿。
每每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他一面走,一面状似无意地询问府中下人:“夫人用过午食没有?”
这些时日他没和她私下说过一句话,可是她在家中的一举一动,一饮一食,他都过问无数遍。
下人回道:“夫人早晨时候出了门,去会仙楼那儿听戏去了。”
方上凛的脚步猛然顿下。
良久,他猩红着眼眶又问了一遍:“你说……夫人去哪了?”
下人不明所以,又重新回答了一遍:“侯爷,夫人又去会仙楼那儿听戏去了呀。”
*
方上凛赶到会仙楼楼下的时候,恰遇见周澈打马而过。
他眼中怒意翻涌,一把拂开围着他伺候的酒楼小厮们,疾步上了三楼。
彼时,漪娴、知滢和那几个陶氏女都已经离开了,独妙宝还留在里面。
她正在换衣裳。
适才知滢的两个女儿玩闹间不慎碰倒了茶盏,将茶水泼了她一身。
知滢连连道歉,妙宝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也是连连摆手,说小儿调皮,不必苛刻。
她自己带了一身备用的衣裳,此刻换了下来,也不麻烦。
但此时此刻落在方上凛的眼里,就不是那个意思了。
他一脚踹门而入,妙宝慌乱地掩好了胸襟,却还是露出半截雪白的肌肤。
一旁的衣架上摆着一件湿了大半的外袍,而她衣衫不整,惹人遐思。
“你怎么来了!”
这话是下意识问出口的,也是多日以来,她主动开口和他说出的第一句话。
他也冷笑着回她:“你和旧情人鸳鸯相戏的好地方,我自然来不得!”
那一瞬间的怒意冲顶而来,让他浑身都发着颤,几乎无法站稳身体。
魏氏岂敢啊!
她当真敢侮辱他至此!
多日来他终于挑破了两人之间的这层窗户纸,妙宝脸色立时惨白下来,嗫嚅着唇一言不发,只是仍旧下意识地捂着胸口没有穿好的衣裳,摇头啜泣,恨不得自己立马消失在这难堪的地方。
顷刻间,那人快步上前,将她一把推倒在内室留给客人休息的软榻上,大力扯了她的衣裙远远丢到一边,笑容狰狞可怖:
“捂什么?嗯?人尽可夫,独我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