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端午将至。
似乎不过是眨眼之间,阿鸾就已经周岁了。
她的周岁其实和她父亲的三十岁寿辰是同一日,她自然也是她父亲而立之年得到的最好的礼物,最珍惜的宝贝。
*
端午的前夕,婠婠和内司省的女官们准备了一些艾草、五毒香囊、和五色丝线等等时兴的节令里的东西,分给宫里宫外的孩子们佩戴、祈福。
如今宫里的正经主子不多,所以泰半的宫室多有空置者。
在太子聿平素习武的狩章殿里住了一群约摸和他同龄的男孩子们,这些孩子都是太子聿的伴读和玩伴,被帝后挑选来陪着太子一起长大,几乎享受着和太子一样的顶尖精英教育。
因为聿儿没有别的兄弟,所以这些孩子首先就是要充当在他身边一个玩伴的职责。
否则,总不能让小小年纪的太子,整日和一群胡须花白的老翁们混在一起“之乎者也”吧?
同时,等他们这些孩子长大成人了,其中学有所成,真的混出些本事来的人,也会是太子最亲信的心腹和助力,是一个储君开始扩充自己羽翼的第一步。
这些男孩儿都是今年春日里才刚刚选上来的,搬来狩章殿里的时日还不长。
婠婠恐他们住的不习惯,又怕他们在这里思念故乡和父母,所以格外慈爱地带了些过端午的东西来,亲手给这十二三个才刚五六岁的孩子们戴上香囊和五色丝线,温声安抚了他们几句。
孩子们倒是都很沉稳,规规矩矩地给她叩首行礼,说在这里住着一切都好。
婠婠微微一笑:“虽然陛下和本宫选你们来,是叫你们读书习武、陪伴太子的,可你们也都还是孩子,若在这宫里有不习惯的地方,都来告诉本宫就是。”
她抚了抚自己怀中一脸懵懂天真的和鸾,抬眼再看着这些男孩儿时,不免便有些隐藏在美眸深处的悲悯。
——他们都是云州之战里那些阵亡将士们的遗孤。
是家中不仅没了父亲,也没有了母亲、祖父母和叔伯长辈看顾的孩子。
都还这样小的年纪啊。
所以婠婠和晏珽宗命人将他们挑选出来,择其中更合适者,将他们带到宫里养着,一面是给聿儿寻了玩伴,另一面,更是周全了这些孩子们自己的前程。
来日他们要是真的有所出挑,陪伴在下一任储君的身边,等到储君即位,自然极有可能受到重用,成为下一个徐侯徐世守。
若是实在平庸无能,亦可留他们在禁军内外当一个侍卫之类的闲职,风光体面,让他们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不愁吃穿。
这些孩子基本都是普通士卒的子女。
皇帝收养阵亡将士之子于禁宫之内,也并不是没有先例的。
唐时名将王忠嗣曾经身兼朔方、河东、河西、陇右四节度使,他的父亲左金吾卫大将军王海宾也是阵亡沙场,死于吐蕃人之手。
后来年仅九岁将门遗孤的王忠嗣就被当时的玄宗皇帝收养在宫中长大,玄宗之子肃宗李亨为忠王时,玄宗还让其多与王忠嗣交往。
如今元武皇帝也同样收养亡将遗孤于宫中,将其养于太子身边,朝野内外亦传为一桩美谈,尤其云州守将和士卒上下,也盼望着这些孩子里可以再出一个威震边疆、有忠义谋略的“王忠嗣”。
小帝姬在皇后怀里啊呜了几声,皇后一边哄着帝姬,一边温和地打量了他们一番,笑着夸赞他们进宫几个月长高了不少,又道:
“等再过几年,你们长大成人了,到过端午的时节,还可和太子一起组龙舟队玩。”
孩子们都垂首答是。
太子聿捧上来一个小锦盒,亲自打开给婠婠看,里面放着一盒十二生肖的小木雕,每一个都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并且木雕都做的白胖可爱,特意削圆了其中的棱角。
“这是他们一起做的,献给妹妹的周岁礼物,给妹妹玩的。”
太子又添上一句,“没有课业的时候做的,并未耽搁白日里的学业。是给妹妹的一点心意。”
婠婠笑着说好,也赞叹一声做的当真精致,取过其中一只羊形的小木雕,放在女儿面前逗她:
“阿鸾,这是什么?告诉阿娘这是什么?”
阿鸾回答不上来,唔唔地叫了两声哥哥,然后就把那新奇的木雕抱在怀里不愿撒手。
婠婠在这坐了片刻,抱着阿鸾起身离开狩章殿,“谢过你们做的礼物了,当真是精致漂亮,永兕很喜欢。”
从狩章殿离开,她又转道去了太后的懿宁殿。
漪娴、妙宝还有知滢她们几个平日里和婠婠亲近的女眷都带着孩子候在那等她了。
地上铺着竹席,一溜儿放着好几个孩子,摆了满满的玩具。
漪娴的崇皓和舒窈,妙宝的瑶瑶和璍璍,还有知滢的两个女儿,都在竹席上玩着。
柔宁坐在一旁看着这几个小孩子。
和鸾方才在狩章殿里见到那么多男孩儿并不怎么热情,甚至还有些百无聊赖地想走。
这会儿见到这些姐姐们,反倒高兴得连连拍手,晶亮的眼睛里光彩满满,揪着婠婠的衣领要婠婠把她放下来。
婠婠遂俯身将女儿放在舒窈和璍璍中间,叫奶母和柔宁、瑶瑶看着她,自己往上首处坐了,陪着母亲和好友们说话。
她抚了抚自己的心口,含笑抱怨了两句:“阿鸾是越来越有劲了,在我怀里跟条鱼似的扑腾,如今才不过周岁,我竟都要抱不住她了!”
知滢道:“妾身那时拉扯那两个孩子呢,一样都跟鱼一般扑腾,偏偏还是两条鱼,放下这条,另一条就哭,抱谁都不行!”
说话间,阿鸾将方才那锦盒里的十二只生肖全都倒了出来,扔在地上,然后一个个推到姐姐们的面前,要姐姐们和她一起玩。
太后叹息:“是啊,这就是为人父母的难处,偏了谁都不好。不过好在你也熬下来了,如今不是都长大了么?
对了,——漪娴,你生的也是双胎,皓儿和窈窈在家里是不是这般闹腾?他们兄妹两个打架么?我瞧你家舒窈也是个娇主儿,恐怕是不大让人的!”
漪娴掩唇轻笑:“不打呀!仲澄和我都教哥哥要让着妹妹的,皓儿都习惯了。”
都习惯了……
听得太后说自己的女儿娇气不肯让人,漪娴有些不平,看地上几个女孩儿玩得开心,又温声辩驳了下,
“我们窈窈哪里是不肯让人了,您瞧,她和姐姐们在一块儿玩,不是玩得都好?”
柔宁也附和:“是呀祖母,舒窈妹妹可好带了,多乖呢!”
婠婠轻叹:“恐怕这孩子只是不愿意和男孩玩罢了,阿鸾方才在狩章殿瞧见那些男孩们,也是满脸的不耐烦,见了这些姐姐们才高兴起来。”
地下的几个孩子玩过了一圈儿,太后才想起来指着殿阁两侧挂着的帖子,与她们道:“这是今年卫家那孩子给我写的端午帖子,写的倒比那些阁臣们进上来的还可心些,叫我见了便满心清凉,心绪舒畅。”
婠婠便抬眼去看,看了看那上头题着两句诗。
“十几岁的孩子,确实难得。”
她夸赞了一句。
“对了柔宁,听说卫巽和同你一起编了书,要给妹妹们讲学的,编得倒是如何了?”
婠婠又转头看向柔宁。
她和晏珽宗决定收养阵亡将士们的遗孤养在宫中,自然不可能只收养男孩不过问女孩的。
既然男孩们可以养做太子日后的玩伴和心腹,女孩子们也可以当做帝姬的伴读和好友。
索幸宫里空室多,太后懿宁殿边上的凝嬅殿空着,婠婠便把那些失了父母家人庇佑的女孩儿们安置在里头住着,统共也是十几个。
柔宁最开心了。
她在宫里也没什么玩伴,唯一一个堂妹永兕帝姬连话都还不会说,所以只她经常跑去凝嬅殿和这些小妹妹们玩,还格外热情地提出要教她们读书写字,琴棋书画。
婠婠想着也算是给柔宁找一个宫中的消遣,就都安排她去忙了。
卫巽主动提出要和崇清帝姬一起编书,按照这些小女童们的学情开始一步步教她们学问,太后也应准他每隔几日来一趟懿宁殿见崇清。
听闻叔母问起,柔宁很是骄傲地抬起了头来:“柔宁觉得不错呢!有个妹妹从前在云州还没来得及读过书,我教了妹妹一个月,现在她已经会写十七八个字了!”
婠婠饶有兴致地夸赞她:“柔宁是个有功之臣。”
“姐姐!好多、姐姐!”
阿鸾盘腿坐在地上拍了拍手,似乎听懂母亲在说什么,嘴里啊呜着吐出几个字来。
婠婠俯下身笑着哄她:“是呀,这宫里有好多姐姐呢,阿鸾是不是想要去和姐姐们玩?”
“要!姐姐!玩!”
皇后抬眸,和漪娴、妙宝她们相视一笑,
“这孩子只喜欢姐姐妹妹,不喜欢男儿郎。”
*
白日里她身为皇后有数不清要忙的种种琐碎,到了晚上夜幕深沉,她的时间只属于那一个男人所有。
情热后,婠婠在他怀中嘤咛喘息。
“十年之前,麟舟……十年之前,我从未想过我今时今日可以过这样的人生……”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她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甚至她所拥有的也都是这世间最好的。
都是他给予她的。
皇帝将她按在榻上,双手撑在她身侧。
“十年之前,我便在心底发誓,日后我会让我的妹妹一生顺遂无忧。可是妹妹啊,你十年前恐怕恨不得让我去死,心里也从未想过把我当做来日的夫婿……”
“十年前,你心里想的又是谁?嗯?今日不妨告诉我?”
婠婠被他阴鸷的眼神逼问得有些瑟瑟发抖,她在他身下无处遁形,只能柔柔求饶:
“没有,没有想过别人……”
“从来都只有哥哥一个人……”
皇帝冷笑,并不信她。
“身子里确实只有过一个人……可妹妹的心里,还真是说不准啊。”
婠婠冷下脸怼他:“你怎么知道我身子里只有过你?”
皇帝立时变了脸色:“婠婠!”
婠婠唇边溢出娇艳的笑意,
“还有聿儿和阿鸾……”
“——都是在我身子里长大的。”
她的挑衅让身上的男人颇为不悦,即便她给出了合适的回答,仍然被那人按在榻上翻了个身,迫她跪伏在榻上承受。
不论在床上如何打闹拌嘴,下了床之后,他对她温存体贴却都是没话说的。
*
阿鸾的周岁宴,帝后设在如意殿。
皇帝在宴上抱着女儿,亲口说与臣下和宗室们,说这是他帝宫之内唯一的一颗明珠珍宝,即便爱若掌珠也仍觉不够。
太后便含笑问他:“帝姬是唯一的一颗珍宝,那皇后又算什么了?”
“阿鸾是掌上明珠,皇后却是心头肉。”
婠婠撇过了头去不想看他,“陛下而立之年,还要和臣妾说这样牙酸的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