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郁姬从裴序光处回来了之后,便是一夜的辗转反侧,再难安枕。
个中原因,或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明明她应该开心的,明明她应该从此彻底长长抒出心里的那口郁结之气的。
可是真的见到了那个身为罪魁祸首之一的男人之后,她却反而没有那样的高兴。
情天恨海,几十年的恩怨怒仇,最后似乎谁都不是赢家。
见郁姬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高桢起身给她倒了一杯甜茶,轻揽着她的腰肢,用这种沉默地陪伴来安抚着她。
郁姬睁着干涩的眼睛,忽然开口问他:“你觉得,我该继续这样恨他恨下去吗?”
高桢搂紧了她,“恨,恨吧。本来就是他的错,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活着的人如何弥补如何追悔,既然他的弥补和追悔并不曾让母亲和外祖母的日子好过上半分,那就都是不存在的。有或者没有,并无区别。”
这话给了郁姬莫大的安慰。
她喃喃自语,“是啊,我母亲和祖母活着的时候压根没有受到他的半分好处,既然活着的时候并未享受过,又何必还记他的什么恩情,叫我心中这般痛苦折磨呢?”
离开濂州的前一天,郁姬终是带着女儿雁雁,又去那个地牢里见了裴序光最后一眼。
见到她的孩子,裴序光似乎显得尤为激动,仍旧是挣扎着有些想上前看清她们母女的样子。
这几日下来,他整个人越发瘦骨嶙峋,憔悴苍老,可是那双狭长的浑浊双眸间反而迸发着异样的光彩。
他唇瓣哆嗦着,伸出一只皮包骨一般的手臂,想要抚摸被郁姬抱在怀中的雁雁。
可是那双手伸出来实在是布满脏污尘土和点点血痕,和粉嫩白胖的雁雁格外不相衬。
裴序光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想要在衣服上用力擦净。
但是他的衣服也太脏了。
这都是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
于是他最终也只能颓然收回了手,只睁着一双卑微祈求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郁姬。
郁姬哄了哄怀里的女儿,
“不劳老先生记挂我,更不劳烦老先生记挂我母亲和祖母。我如今已嫁人生女了,万事顺遂如意。夫婿是陛下亲册的沃野防御使,正四品龙骧将军,弋州高桢,婆家就在濂州隔壁。我女儿是去岁三月生在沃野的,如今一岁多,健康活泼。夫婿待我和女儿都是极好。这孩子生得像我,想来也会像她外祖母和曾外祖母吧。”
裴序光凝神听着她说话,缓慢地点头:“好、好、真好啊……孙女婿——徽兰的孙女婿年轻有为,待你也好,这孩子也这样可爱,我真是……”
他猛然擦了一把泪,泣不成声,“我这辈子也安心了,再没有半分不安心的,能这般死法,真是痛快。”
郁姬浑不在意地轻笑:“老先生心里是真为我高兴,还是在心中暗骂我攀上高枝,谁又知道呢。”
裴序光已无法再和她辩驳剖白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他靠回地牢的墙壁上,一颗心前所未有的满足和痛快。
——是当真不含任何杂质的、纯粹的满足和痛快。
他活了这大半辈子,都是枉然,永远都沉浸在失去徽兰和女儿的痛苦中。
如今临了了,有个年轻的女子出现在他的面前,告诉他他妻子和女儿的下落,告诉他,她是他和徽兰的血脉后嗣。
甚至还让他知道她过得很好,嫁了好男人,生了女儿。
他当真是安心满足得不得了。
自失去徽兰之后,几十年来他从未这样高兴过。
……只可惜,他不能抱一抱那个一点点的小女孩,不能抱一抱自己的曾孙女。
不过,苟且偷生多活了这么多年,他也到了该了结自己的时候了。
在郁姬抱着雁雁离开之前,裴序光用一种格外平稳的语气告诉她他这些年在外地私藏财宝的地方。
郁姬也不知听进去多少没有,并没有理会他。
就在郁姬抱着女儿离开时,女儿趴在她肩头,向母亲身后的那个人不停地挥手,忽然从喉咙里惊天喊了一嗓子:
“曾祖父!曾祖祖!”
“曾祖父!”
这些日子,郁姬一心也想叫女儿学会叫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想要带着女儿回去讨高桢的父母、祖父母欢心。
是她心想着高桢家中的长辈即便对她不满,见了这样可爱的雁雁开口叫人,这样乖巧懂事,也应该对雁雁多些笑脸才对。
却不曾想,雁雁在听了母亲这么多天的念叨之后,今日竟然对着裴序光叫出了这个“曾祖父”的称呼。
她竟是对着裴序光叫了出来。
郁姬抱着女儿快步离开,身后的裴序光眯着眼睛含笑看着雁雁,极轻地应了一声:“诶,曾祖父在这里……”
假如一切的噩梦都没有发生的话,那么现在他们所有人都是幸福的。
也许郁姬还是会嫁给高桢。
而满头银发的裴序光和郁徽兰也会安然在家中的宅院里养老,安度晚年。
也许这一年高桢的曾祖父病逝,郁姬还是会和高桢带着女儿、自沃野返回弋州。
途中经过濂州,她也会和高桢带着雁雁在濂州停留两三日,看望外祖母郁徽兰和……外祖父裴序光。
也许,也许……
也许吧。
因裴序光其年已老,官府会审的官差并没有判他绞死,而是将他发配充军,徙沃野六镇为差役。
两日后,他跟随其他流放的犯人踏上了迁往沃野城的路。
在到达沃野的当日,他死在郁徽兰的衣冠冢前。
郁姬后来着人将他的骨灰陪葬在了外祖母的衣冠冢边上。
——不是合葬,只是陪葬。
以奴仆为主人陪葬的规格和形式陪葬的。
这个人既然对着外祖母满口情深,可是外祖母活着的时候没有受到过他的弥补和愧疚,如今他死了,就以奴仆的身份陪葬外祖母身边,来世当牛做马去弥补吧。
*
自濂州后,不过两三日的功夫,高桢带着郁姬母女回到了弋州高家。
在入弋州城的时候,高桢就格外无所谓地对郁姬重申过:
“我早和你说过,我生母十数年前就已过世。如今家里你的婆婆不过是我的继母,不必你用心去讨她高兴。她若是不喜欢你,只消没有惹到你头上叫你受了委屈,你也不必在心中惶惶不安。你待她,只要在人前客气三分,在外人面前占着道理,没有对她不敬就是了。”
郁姬点头称是。
高桢略微沉吟,又与她道:“至于家中祖母,那倒确实是亲的。不过都隔了辈分,我又不是她的独孙,她那么多的孙儿,对我也没几分真心在意,你也不必讨她欢心。只管面上尊敬就行。”
“如此,来日即便闹得难堪了,叫外人都知道你是没出过错的媳妇,我给你撑腰,谁也不敢指摘你半个字。”
“高家的人多,还有那些姑太太姨奶奶,叔伯婶娘,或是出嫁回娘家的这个姑子那个姑子的,也是一样。咱们与他们不过是面上交情,你也不必为了我去小心翼翼讨好谁,不论你和谁处不好,我都不会因此与你生气,只管一个面子好看就是。
还有,若是谁言语之间含沙射影对你不敬,你若是忍得住,就不必亲自和他们顶嘴争执,你回来告诉我,我去料理即可。”
高桢逗弄着女儿的下巴,又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郁姬的脸颊,
“如此,等我和谁吵起来打起来了,你再哭着出来委委屈屈劝和几句,传到外人耳中,就是你贤良淑德、大度容忍的好名声了。”
郁姬顺着他的力道躺回他怀里,一如既往的柔顺温婉,像是一池潋滟的春水,在他喉结处亲了亲。
“我懂的,我知道你替我、替雁雁思虑了许多。”
待高桢一家三口的马车到了弋州城内高府门前时,高家上下许多年轻子侄都已经候在高府前那条长街上等着多时了。
乌泱泱一大片人,全是白孝在身上,看着一片街上像是落了雪一般,人头攒动的。
郁姬还是有些不安:“家中竟然这么多人?”
高桢握着她的手,安定她的心神:“多是些曾祖父兄弟们那房的子侄,其实都快出了五服了,不过看在一个姓的份上,也没亲到哪里去。我自己都认不得多少。”
高桢掀开帘子先下了马车,一群人立马就迎了上来,叫着“大爷”“大哥儿”“大舅舅”“大侄儿”的,吵嚷成一片。
他也没急着理,反而是打着帘子,先从郁姬手上抱过雁雁,然后又另一只手搀着郁姬下来。
待见到那白胖女婴和从车中下来的年轻女子时,门庭若市的高家府前忽地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安静中,众人都是久久的不说话,而一道道打量窥探的目光却止不住看向那个被高桢带回来的女人。
她是一身孝服白衣,薄妆简发,格外素净,但仍然挡不住那份出众的姿容。
纤弱盈盈,体态曼妙,眸含秋水,我见犹怜,格外柔软无依的可怜模样。
——若是再加上几分心机在身上,确实有那个资本勾得男人为她做出接二连三冲昏了头脑的蠢事来。
这便是高家众人对她的第一印象。
狐媚。
狐狸精,害人精,丧门星。
高家门楣,因高桢一个人撑起来,所以她勾引高桢干下蠢事,也是因她一个人让高家沾上了这天大的笑话。
趁着一片死寂,高桢冷笑着扫扫众人,沉声道:“这是我在沃野明媒正娶的妻室,张大都督的义女郁氏。”
他的话扔出来了,高家人不敢不接,最后只好有一个族叔上前打了圆场:“大哥儿这一路回来也累着了,咱们先进府去见了你祖父祖母他们说话,这一别多少年没见,家里都想着大哥儿……”
这是没有人想理会郁姬的意思了。
郁姬暗自咬了咬唇,心底到底翻涌着怒意,只是面上却并不显现半分。
高桢侧首垂眸看她,她也只是照旧温顺柔弱地依附着他,似乎有些小心翼翼的惶恐,让人见了便倍起怜惜之欲。
“是一别多年没见,所以我也在外头成了家了。——这是我在沃野明媒正娶的妻室,张大都督的义女郁氏。”
高桢接了那族叔的后半句,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这已是他很不高兴的样子了。
他第一次带着妻女回家,如何能容忍众人踩在他头上轻视了他的女人!
这里里外外这么多人,住着他的府宅,吸着他的血,到头来还想当他的家、做他的主不成?
他想娶什么样的女人,难道还要叫他们一个个都满意、等他们点头了才能娶?!
那族叔唇瓣呐呐,没再说话。
于是又是几个长辈上来劝:“外头也晒,大哥儿进府说话吧,家里老太太都等着呢,你娘也想你啊。”
“这是我在沃野明媒正娶的妻室,张大都督的义女郁氏。”
事不过三。
这句话,他今日已经沉着脸提醒了三遍了。
这是第三遍。
纵使是一个家里的血亲族人,他们若是连他的这点脸色都看不出来,那他也是仁至义尽。
等料理了老太爷的丧事,再和这些人翻脸之日,也莫怪他不念家族情意了。
高桢连连说了三遍,这群上来接他的人还是哑口无言毫无反应。
没有一个人愿意上来叫郁姬一声“嫂嫂”“伯母”“大侄儿媳妇”。
高桢沉默数个呼吸的时间,见他们当真如此,也不再强求什么,拉着郁姬就欲直接进府。
倒是一个冒生生的小丫头在他路过的时候,忽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大伯母好,大伯伯好,妹妹好。”
高桢这才露出了丁点微笑来,叫她起身。
“伯父许多年不回家了,倒是记不得你是谁家的丫头。等会儿叫你伯母送你只小金锁,替伯父给你赔罪好不好?”
那丫头慢慢起身,仔细说了一番,才知道她原来是高桢一个堂弟的原配的娘家侄女。高桢堂弟妹的娘家人。
原是那家人丁单薄,去年前家里大人都相继过世了,没个主事的长辈,最后实在无法,只能托付到姑父家中去。
只不过去年她来高家的时候,她亲姑母都已经过世了。
高桢的这个堂弟又是要面子的人,好歹看在原配妻子的面子上,人家小丫头家里没人了,他岂有不收养之理?
又怕被外头人戳脊梁骨,说他们高家都发达了,他都有一个当龙骧将军的亲堂兄,家大业大,还容不下、养不起这个原配家里的侄女么?
那也太为富不仁了。
索性又不差这一个丫头的饭钱,养着就养着,也便罢了。
这番一说,高桢心头寒意更深。
——真好,真好,原来偌大一个高家,到头来给他面子的人,竟然还是一个跟他毫无血亲的外人家里的女孩儿。
那小姑娘也是颤颤呼呼的,看样子似乎十分害怕。
郁姬上前安抚她:“伯母见了你就心里欢喜,你若有空,多来找你雁雁妹妹玩,好么?”
小姑娘揪住郁姬的衣袖:“我也喜欢大伯母,除了我娘和我姑母,大伯母是我最喜欢的人。”
高桢面上露出些笑意:“你伯母素来心地善良,谁能不喜欢她。”
说话间一群人沉默着簇拥着高桢一家三口进了家门,只有韦家这个叫酥儿的小姑娘不住地捧着郁姬,一口一个大伯母、大伯娘,叫得格外亲热,又不停地夸赞雁雁生得漂亮云云,哄得高桢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一时高桢一家三口往祖父祖母院中去了,那韦酥儿仍旧被自己的姑父高检——和姑父给她找的继姑母带了回去。
她姑父高检和姑父的继妻唐氏私下里便不免对着韦酥儿一通冷斥排挤。
“小小年纪,花花肠子倒是不少,也不知在你家里是和谁学来的。”
“你是借住我们高家,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就敢越过大将军前头这么多亲侄儿亲侄女的,跑到那娼妇面前去讨好卖乖?我们老祖宗的丧事还没办完呢,你们两个在大门前就说说笑笑,倒也真不怕人笑死!”
“怎么,你住在我们高家,是嫌弃我不如你亲姑妈,对你不好了?指望着你那娼妇出身的大伯母看在你嘴甜卖乖的面子上,就对你好几分?呵!”
唐氏和丈夫高检、婢子们都尖酸嘲笑一番,又悄悄在韦酥儿手臂上使劲捏了两把,这才罢了。
*
不必多说,在外头都是那个样子了,进了门,高桢的父母祖父母待郁姬又是什么模样。
郁姬全程一言不发,在行了礼磕了头之后,任由旁人充满着恶意的目光凌虐在她身上,对她百般怨毒。
一家三口回了房中,她还极尽温柔地稳住高桢:“别!你别为了我和父亲母亲他们闹了不快!”
她伏在高桢膝上,苦苦哀求:
“嫁给你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做一个好妻子,为你打理中馈,生儿育女,让你身边多一个嘘寒问暖的人,我希望有我在,你会多快乐一些。至少,可以让你的日子轻松一些。”
“倘若因为我,反而要致使你生了闷气,和家中不快,那我还不如去死!”
高桢顿时变了脸色。
郁姬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如果因为我,是我给你添了这么多烦恼和闷气,那么,高桢,我会恨死我自己的,我会宁愿我自己去死。我不骗你。”
她缓缓脱去身上的孝服,“老祖宗生前留下话来,不许我给他戴孝,我不敢脏了老祖宗的大事,这孝服,脱下便脱下了。但我好歹是高家的人,我会私下一个人安安静静给老祖宗抄经祭拜,尽我的心意。”
郁姬又靠回高桢的膝头,“现在家里最大的事情就是老祖宗的身后事,老祖宗还没入土为安,什么都比不过老祖宗。你是长房的长子长孙,又是曾长孙,现在真的不必顾及我,只叫老祖宗的身后事办好了才是。”
她的这番话让高桢动容至极,心疼至极,怜惜至极。
“我会替你出气,不会让你白受了委屈的。”
郁姬眼底闪过一抹得意之色,抬眼看向高桢时,仍旧泪珠盈盈,委屈而可怜。
八月初,高桢携高家族人将高家老太爷送葬入土。
郁姬称病并未露面。
称病,这倒也是个折中的法子,一面叫高家上下的亲戚们满意了,一面也保全了她自己的面子。
这一日高家众人送葬,她一人在高家带着女儿雁雁,母女两人鱼肉大吃,穿红着绿。
“称病”的郁姬一面招呼着同桌的韦酥儿也多吃些肉,一面想起这些时日所受高家人的折辱和冷眼,满心寒意,怨恨四起。
她在高家住下半个月了,除了这韦酥儿,高家上下没人正眼瞧过她,没人承认过她是高桢的妻子。
吃饱喝足,韦酥儿怯生生地下了桌子,带着雁雁玩耍。
郁姬心疼地看着她:“这家里只有你亲我,想来因为你亲我了,所以旁人对你的日子也不好过,瞧你,都瘦了许多。”
韦酥儿抹了抹嘴边的肉油,
“大伯母,您别这样说!这世上的人就是这样,一时喜欢他,一时恨死你,爱恨都没个道理。不是因为您他们才对我不好的……”
郁姬眼底玩味之意更浓,“你年纪虽小,可是懂得道理竟然这样多,这样的话,就是大人也不一定会说的。”
韦酥儿道:“大伯母喜欢我这么说就好。我就和大伯母亲,兴许就是缘分呢!”
郁姬淡淡地摇了摇头,
“你当然要亲近我,否则,这偌大高家,不算计一个人对你好,你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搭上我这条路,恐怕你也是破釜沉舟了吧?若是讨好我还不管用,那你往后可真的就只有任人搓揉的一条路可走了。”
“酥儿,你又是从何处听得我和你大伯父的事情的?从你姑父、姑母嘴里?你知道我身份低贱,高家人都不喜欢我,唯独你大将军的大伯父宠爱我,所以惹得高家上下不满?
所以你便想着,等我回了高家之后,你就要上来讨好我,捧着我,换我对你好几分,嗯?”
郁姬似笑非笑地看着韦酥儿,她话说的直白,一下吓得韦酥儿苍白了一张小脸,惴惴不安地在原地发着抖。
但面前这位大伯母很快又温柔了下来,走上前抚了抚她的头发,“别怕呀。是大伯母哪里说得不对了么?大伯母没有生你的气,是真的喜欢你,喜欢你的这份算计。”
郁姬望进韦酥儿稚嫩的眼睛里,“你有这份算计的勇气、破釜沉舟的勇气,大伯母很喜欢你。”
“因为我们很像。”
*
八月下旬,守孝在家的高桢忽然借着要给自己的生母做法事道场的理由,将住在高府里的上下族人全都“请”回了乡下老家。
高桢在弋州城里的这座宅子很大很宽阔,足足占了大半条街。
一半是他自己的钱买的地,一半是皇帝赏赐的宅院。
两者合二为一,这都是高桢的地盘,这都是因为高桢跟着皇帝鞍前马后、尸山血海里四处征战,才给自己换来的尊荣和家业。
这个高家,原本都是耕农百姓之家,独独出了一个高桢,才让高家彻底荣耀起来。
高桢发家之后,这阖族亲戚都靠着高桢的庇佑和给予才摆脱了从前下地干活的生活,过起了几分轻松体面的日子。
是整个高家在吸他一个人的血。
皇帝赏赐他这个云州之战功臣的家业、田产、地亩,他一个人所有的东西,这些年来,高桢全都拿到了公中,由阖族上下共同支取挪用。
这个堂叔的儿子病了,那个族弟的亲爹出殡,或是那个堂姐要出嫁的嫁妆……里外大小,一应事宜,高家上下谁没画花过高桢的钱!
甚至就连这个曾祖父的丧事上,为了让他的丧仪好看一些,挽联体面一点,朝廷追赠了他一个“弋州卫尉卿、特进太常卿”的虚名,这是看得谁的面子?
还不是他高桢。
可是谁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他们住着他的宅子,吸着他的血,用着他的钱,然后还一脸正义凛然地轻视欺辱着他的女人,说他的女人败坏高家“门楣”?
到底是他太宽容了、太仁慈了。
呵,门楣。
既然要郁姬做高氏妇是让他们高家蒙羞,索性那就一笔写出两个高字来,从此分家罢了。
他娶郁姬,他蒙他的“羞”,让这些吸血之人自立门户去过他们荣光尊贵的日子罢了。
高桢对外说,他回到弋州故乡之后没有一日安枕,梦中总是梦到去世的母亲,因为母亲去世时他并无官职在身,母亲的丧事办得也不好看,如今衣锦还乡,想着在整个高家宅院里肃清闲杂人等,请来高僧、道士们为母亲念经施咒,替母亲连着做上九九八十一天的法事,成全母亲养育他一场的心血。
所以,这个法事需要安静,清宁。
所以,他请走了包括自己父亲、继母、祖父母在内的高家所有人,要他们回乡下老家的宅院里去住,免得打搅了父母和祖父母,倒是他不孝了。
外加一桩,那便是这九九八十一天的法事需要的开销不小,所以高桢要从此收回他放在高家族内公中的那些田产和家业,从此收归他一人所有,以后族内就取缔了这一处的出销了。
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
——谁也别想再住他的宅子,谁也别想再花他的一分钱。
都滚回乡下老家,干回老本行,种地农耕去吧!
这并不是不体面的事情,也不是瞧不起谁。
自己养活自己,从来不是不体面的。
也别来花他高桢的钱。
至于家中那些婢子奴仆们,也是花着高桢的钱买来、雇来的,更没有理由被他们带走。
高家上下顿时热议如沸,群情激愤,各个怒不可赦,越发痛骂高桢是被狐狸精挑唆得六亲不认了。
郁姬心下也有些不安,但是不知高桢用了何等的手段下去,不过十来日的功夫,往昔吵吵嚷嚷的高家就被清空了,每日都有族中亲眷们哭哭啼啼地收拾了包裹回老家去,闹得还格外难堪。
但是高桢一再宣扬不能耽误了给自己母亲做法事,外头的人心中也议论,说他母亲幸而是生了他这个孝顺儿子,“瞧瞧人家,一朝衣锦还乡了,还是没有忘记亲娘的!”
连高桢的父母祖父母都叫骂着坐上了去往乡下老家的马车。
“我非独子独孙,侍奉父母祖父母,也不全是我一个人的事。这么多兄弟堂兄弟们,总该好好轮一轮,大家一起出力才好。总不至于都叫我一个人抢了兄弟们侍奉长辈的机会。”
高桢笑道:“父亲平素最爱和继母生的弟弟们,祖父母也最疼我三叔四叔两家,那最疼谁,就该住到谁家去。我公务繁忙,官职在身,不得贴身服侍,了不得每年多给点钱就是了。”
唯独韦酥儿被留了下来。
郁姬笑道:“恰好你雁妹妹缺个姐姐,从此你就当她姐姐,照顾她、陪她玩,我也拿你当亲女儿了。”
韦酥儿连是应下。
只是郁姬心中总有一个不好的影子在盘旋,害怕高桢的手段太强硬,父母祖父母们到底是长辈,如此闹出去,难免叫别人参他一个“忤逆不孝”。
这样的帽子扣下来,简直和谋逆叛国一样可怕了。
高桢皱着剑眉,浑不在乎,“我怕他们?笑话!纵使被参了个忤逆不孝,我也不怕,自有我辩驳的余地,我大可全身而退。”
往昔人来人往,处处是族中兄弟,步步能遇见妯娌姑嫂的高家,几日之内就清净的有些过分了。
而郁姬的猜测也并非空穴来风。
——高桢被人参了。
这个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是高家几个愤愤不平还想要继续吸血高桢的叔伯兄弟,不停地在高桢父亲和祖父面前挑拨,终于让同样恼怒不已的高桢父亲和祖父两人联名写下弹劾信来,斥责高桢忤逆不孝、私自成婚、受妇人言语教唆挑拨做下错事来,偷偷转交给了本地的学政。
这个时代里,父亲斥责儿子不孝,是一件十分严肃的大事。
高桢这种,还是被祖父、父亲、家中叔父们一起检举的“狂悖之徒”“不孝之子”。
放眼整个大魏,开国以来他都是排的上号的大狂徒。
弋州学政不敢隐瞒,连忙把这封信向朝廷转交过去。
到了朝廷里,中书省的官员们坐在一块一议论,最终都觉得高桢真是该死。
该死。
——皇帝还没看到这奏章呢,中书官员们已经准备好把高桢剥一层皮了。
皇帝懒洋洋翻开来看了看,收到袖中,拿去坤宁殿递给皇后。
皇后轻笑:“不孝?他对母亲不是挺孝顺的么?中书的阁臣们这就想剥了他的皮,未免也太过有失偏颇了。”
皇帝道:“传高桢入京,孤亲自审之。”
婠婠看着他那散漫的样子,就知道高桢这次不会有半点的事了。
晏珽宗根本不在乎这些孝悌虚名。
高桢是他亲手遴选、提拔出来的心腹之一,只要对他忠心即可。
这回,哪怕是高桢真的把他爹捅死了,只要他的忠心还在,晏珽宗都能雷声大雨点小的把他捞上来。
传他入京,只怕还是想升他的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