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上课、吃饭、午休、做课题、晚饭、自修……那日之后，何姒的日子重新回到了正轨，一切恢复了平静，可她却突然不适应起来。就好像，前面十几年走过的际遇都是假的，只有这几天日夜颠倒的日子才是真的。
何姒咬着笔尾，觉得自己的心被人带野了。
“啾啾。”
窗外传来鸟鸣，何姒知是小九轻啼，反正也看不下书，她索性把本子合上，朝正在银杏树上跳来跳去的小九招了招手。小九立刻振翅，从窗缝间飞进屋内，停在何姒合起的书本上。
“你这小鸟哪里来的，都聪明的成精了。”三师兄朱子奇看着小九，忍不住伸出手逗弄，小九却朝旁边一跳，歪着头看他，朱子奇再伸手，小九再跳，也不跑远，偏不让他得手，也不知一人一鸟，到底是谁逗谁。
“我是你主人的师兄，给我摸摸怎么了？”朱子奇连摸了几次都没成功，生气起来，“真以为我稀罕，鹦鹉你见过吗，比你漂亮多了，色彩斑斓，还通人性，我家就养了好几只，随便摸！”
“可能是你身上带了别的鸟儿味道吧，所以小九不让你碰，”二师兄李峰也从建筑模型前抬起头来，缓缓伸了个懒腰，“小动物都是这样的，有自己的领地意识。”
小九回来快一周了，对其他人都很警惕，和李峰却格外投缘，闻言扑棱着翅膀飞到他的建筑模型前，扭着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哎哟，我们家小九真聪明。”
“什么时候变成你们家小九了。”韩骏从门口走了进来，刚好听到了这一句话，又看到小九撒娇讨好的模样，酸味直往外冒。
何姒觉得自己团宠小师妹的地位岌岌可危，心里却开心得很。
“何姒，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啊？”
“啊？”何姒没想到韩骏突然转换话题，一时没能跟上节奏。
“李教授和你说过吧，现在上面对古建筑数字化这个领域很看重，所以这次我们组的选题是你那篇古建筑数字化传承的延伸。”
“我知道呀，”何姒说着点了点头，“今晚吃饭讨论这件事吗？”
“不用讨论啦，”韩骏扬扬手中的资料，“最新消息，这个选题已经过啦。”
“真哒！”何姒脸上露出微笑。
李峰也夸奖道：“我们小师妹真厉害。”
“哪里哪里，刚好蹭到热点了。”
何姒打趣的话才说完，朱子奇突然俯身看过来：“何姒啊，我发现你这次散完心，变化好大，那个酒店魅力那么大嘛？”
何姒没想到粗心大意的三师兄会突然敏锐起来，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连忙低头喝茶遮掩自己的心虚。
“那肯定啊，要不为什么要让她出去散心。”
韩骏接住了朱子奇的话，何姒连忙点头，却见韩骏面部表情又变的鬼鬼祟祟：“不过何姒啊，师兄问你一句实话，你最近状态不错，开朗很多，就是老走神，是不是谈恋爱了啊。”
“咳咳……”何姒没想到韩骏的话更加可怕，嘴里的茶还没咽下去，忍不住呛了一口。等她呛完，红着眼睛抬头，才发现三个人六双眼睛都直愣愣地盯着她，连一贯慢半拍，从来不八卦的二师兄都满眼期待地看着她，那场面诡异又好笑。
“没有的事。”何姒又灌了一口茶。
“我看不像。”韩骏摇摇头。
“开玩笑，我们也是有校园网账号的人。”朱子奇又补了一刀。
“别跑题了，晚上还吃饭吗？”何姒连忙转移话题，企图自救。
朱子奇还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李峰拍了拍，只好讪讪闭嘴。
“对哦，吃饭的事才说了一半。”韩骏醒悟过来，决定暂时放过何似，“刚刚讲到哪了？”
逃出生天的何姒连忙答道：“讲到选题过了，所以今天吃饭是庆祝吗？”
“也算吧，”韩骏点点头，“还有一个原因，我们这次研究的课题，其中一个实例想放在应县木塔上，你觉得如何？”
“应县木塔，我国现存唯一的纯木构楼阁式古塔？”何姒还没说话，朱子奇先忍不住了，“第一个实例就这么高大上吗？”
“是啊，所以就算不提经费，光是实地研究应县木塔需要的门路就极多，今晚做东的就是课题的主赞助商，这次课题能成功也是因为他的鼎力支持。”
“这样啊，那还让人家请吃饭不太好吧。”李峰显然也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谨慎地回复道。
“李教授当然说是要我们请的，但盛情难却，我怀疑也有可能是他们看不上我们请的饭。”韩骏答得实事求是，“老李晚上还有调研会，赶不回来，要求我们全员上阵。”
“晚饭在哪？”何姒听着，内心涌起一股期待，最近的平淡消磨了她的意志，不过她总觉得今晚就能见到熟悉的人了。
“不知道，”韩骏双手一摊，“说是会有人来接，我们就等通知吧，现在可以继续学习啦，争取把晚上的进度先补出来。”
“嗯。”
剩下三人同时点头，很快就专注到自己的课题中去。
太阳缓缓沉下山头，只剩余晖在天边燃烧，银色月亮融入金红晚霞中，韩骏的手机终于震动了一下，几人迅速将下午的工作收尾，走下楼去。
研究生实验楼前十分高调地停着三辆车，排成一排，打头一辆和结尾一辆何姒不认识，反正没有小天使，中间一辆何姒勉强能看出些门道，是加长林肯。
不知为何，何姒突然觉得怪怪的，甚至生出一丝反感，总觉得这样大摇大摆地把车开进校园里，不是秦鉴的风格。
她正想着，车上的人也看到了他们，司机下车，向着几人走来。韩骏、朱子奇和李峰被引向了中间那辆加长林肯，何姒则被引着走向最后一辆车，车门被快速拉开。
“谢谢，”何姒说着，略一弯腰坐进车内，车门被人从外侧轻轻阖上，她才发现昏暗的车内，还有一个人。
她先前的猜测对了一半，今晚确实见到了熟人，却不是她期待的熟人。
似乎感觉到了何姒的僵硬，车内那人忽然颔首一笑，曾经充满凌厉杀机的丹凤眼看了过来，却不似之前那般肆无忌惮。他的眼神依旧停留在何姒脸上，但此刻收敛了许多，显出几分世家公子的气度，俨然就是前几日在游轮上遇见的邓二少。
怎么会是他？何姒心中惶恐。
她从游轮回来之后，只从姜淮那旁敲侧击地了解过他和林欢的情况——姜淮没有被牵扯，成功脱身，林欢则离开了剧组，和母亲回了老家休养，不过临走时状态很好，已经开始剧本的创作，何姒相信很快就能见到她的作品问世了。
知道这两点，何姒就能放心。除此之外，她没有再留意过那晚之事。不过无需她特意关心，游轮风波闹得沸沸扬扬，情、色、权、毒，上层社会香艳的盛宴、未定的死亡和灵异事件，每个字眼都勾动着看官的心魂，直到今日，各大媒体上讨论度最高的新闻还是陈向阳的不知所踪。
不过……何姒干脆也上下打量起坐在自己身边的男人，牛鬼蛇神纷纷上线的游轮风波偏偏没有把他拉下水。
“看来何小姐已经认出我了。”
车子平稳启动，何姒不说话，她回头看向窗外，小九正从停歇的枝头跃起，跟着车辆缓慢飞行。
“我那日就觉得何小姐不似圈中之人，没想到果然没有看错。”
他不向何姒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车上，不问何姒为何会上游轮，也不遮掩那日两人游船上相见之事，翘着二郎腿，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何姒微微动了动指尖，看男人保持坐姿没有妄动，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和聪明人相处就是愉快，”男人将何姒的冷静当成了乖顺，他看着不吵不闹的何姒说道，“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邓辰砂。”
“难怪。”何姒说了两个字，又突兀地停住。
“难怪什么？”
何姒不答，只是瞄了他一眼。
“何小姐真是懂得吊人胃口，”邓辰砂一笑，“我先道歉，今日是我唐突了，不过项目的事是真的，我家与文物保护也有些渊源，确实想尽一份力，当然，借项目之事在何小姐面前露个脸也是真的。”
“露脸？有什么事吗？”
“我想先听听何小姐难怪之后的话。”
何姒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到他的手腕上，上次她遇见一身纯白浴袍的邓辰砂时，他身上最显眼的就是那一抹红。
起初何姒也很惊讶，因为那抹红极鲜、极凝、极厚，与秦鉴腕间的帝屋手串很像，但何姒却没法对它产生相同的幻觉，只觉得那抹红过于惊心，如淋漓之鲜血。不过此刻看来，那红并不是手串的本色，而是一阵云雾，浸润于银灰色的石材底蕴上，凝而不乱，聚而不散，应该是鸡血石。
“你倒识货。”邓辰砂眼中兴味更浓，“这石头我从出生便带在身边了，不知有什么讲究。”
“鸡血石，是辰砂条带的地开石，因鲜红似鸡血而得名。”何姒不咸不淡地答着，“至于邓先生为什么叫辰砂，我就不知道了，我不是算命的。”
“呵，”邓辰砂也不恼，“我的那些朋友，从来只知道夸它好看，没有一个能像何小姐这般把来由说清楚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何姒冷冷讥讽。
可邓辰砂还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这么说来，现在何小姐在我车上，我的层次是不是也仰仗着何小姐，能更上一层楼。”
何姒被话语噎住，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只好眼观鼻鼻观心，不再说话。
邓辰砂却不愿放过她，自顾自往下说：“何小姐刚刚问我为什么要在你面前露脸，我还没回答呢。”
他话刚说了一半，车却已经到了目的地，平稳地停在一间大宅院前。何姒一刻不等，连忙去拉车门，把手响了两下，车门却没有开。
“你什么意思？”何姒做出防备的姿势。
“不敢，我只有一句话，说完即可，”邓辰砂脸上至始至终挂着笑意，“我想和何小姐重新认识。”
“咔哒”一声，门锁开了，何姒逃也似的从车上跳下来，也不回头，重重将车门砸上，立刻朝三位师兄走去。
“何小姐何必这么着急，”邓辰砂在后面走得不急不忙，“夜还长着呢。”
“邓总也在你车上？”看到邓辰砂和何姒从同一辆车上下来，韩骏愣了一下。
“那是邓总的车，不是我的车。”何姒满肚子火气没能憋住，怼得韩骏一脸莫名其妙。
“抱歉，公司开完会怕误了时间，我就直接让司机带我一起来接人了，也好在车上清净一下。”
说话间，邓辰砂已经从后面跟了上来。
邓家是城中巨贾，流传百年，根深叶茂，这位二公子虽然今年才露脸，自然也是商界新贵，天之骄子，可如今却屈尊降贵和他们解释这些细节，韩骏几人都不好意思了，大脑同时宕机，只觉得面前的人说得真有道理，连连摆手说：“没事没事，邓总真是太辛苦了。”
大宅院的铜门恰到好处地被打开，西服笔挺的侍者迎出门，弯着腰毕恭毕敬地说道：“邓二少，都准备好了。”
“那我们进去吧。”邓辰砂略一点头，示意几人先走。
“邓总先走。”
“自然是客人先走。”
“那怎么好意思。”
几人关于一个进门的问题都要拉扯许久，何姒见着心头火又起，索性自己先行一步，跟着身着旗袍的女侍者往包间走去。
“这……”韩骏脸色尴尬，苍白地解释道，“这是我们的小师妹何姒，比较单纯。”
邓辰砂表面赞同地点点头，掩去阴郁的眼神：“哈哈，我知道，你们学术圈的人都很有个性，直来直去，这样才好。”
他说着，也迈步走入园中。
“是啊，是啊。”韩骏见邓辰砂似乎真不在意，松了一口气，心中对这个赞助人的信任又多了几分。
“小九。”何姒走到连廊处，眼看就要进入包间，索性一招手，拔目鸟便从枝头飞下，落到了何姒的肩上。
“她的宠物也很有个性。”
韩骏挠挠头，不知为什么何姒突然变得如此高调，而一旁的邓辰砂见到这一幕，眼中阴郁震荡，探究之色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