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范宇的匕首没能如愿立刻接触上那一滴血。
他心中一沉,以为事情要坏,可手臂只是顿挫了一下,立刻又能移动了。电光石火之间,他甚至来不及观察发生了什么,凭借肌肉本能向左下方移动匕首的轨迹,有惊无险地接住了那一滴血——几乎贴着黑雾向上舔舐的舌头。
是的,雾气动了,它没能克制住自己的贪念,在秦鉴伤口里缓慢而谨慎地游向了荆棘缺口,不愿放过几乎到嘴边的美食,终于还是在最后一瞬间露了头。
可它没能如愿获取新的生命力,好不容易露面的邪恶灵魂犹豫着,就要缩回脑袋。
“别停!”秦鉴压低了嗓门,不能放过这次机会,范宇也意识到刚刚手臂的那一毫厘的顿挫,是秦鉴造成的。
幸好关梓鹤一直很清醒,几乎就在秦鉴说话的同时,她手中寒光一闪,仍然只有一滴血。
雾气嗅到了生命的气息,它没有再犹豫,而是如同渴望受到阳光雨露滋养的植株,向上蓬勃而起。
匕首依旧拦住了那一滴血,时间控制的比上一次精妙许多,黑色雾气几乎已经触碰到了令他灵魂战栗的养分,而下一滴血又落下了。
它向上扩张的速度更快了,不仅仅是往上,甚至朝着左右前后延伸开来,似乎构成了某种画面。范宇和关梓鹤心神都在一黑一红之上,没有注意,可秦鉴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血再次被拦截。
那黑色雾气本就是原始乖戾之物,凭本能行事,片刻的谨慎只是伪装,如今到了极限。几次三番的戏弄和对血腥的渴望让这牲畜忘记了前一次的教训,再次跋扈起来,狂怒之下从伤口中暴起,张牙舞爪地朝着范宇和关梓鹤而去。
“来了!”
“小心!”
“等等!”
三个人几乎同时发声,而这次,范宇夺得了先机。他一手拉着关梓鹤护在身后急速后退,一手则握着匕首,朝扑来的巨兽头颅连刺三刀,对准的是巨兽的双目及那张血盆大口,刀刀见骨。
三刀之后,巨兽倒伏在地,雾气开始涣散,范宇也意识到了不对。
“怎么回事?”他失神地后退两步,手中匕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范宇直到此刻才发现,那巨兽的形态,分明是一条巨龙——盘龙镜,他想起了秦鉴的真身。
“秦叔……”
“秦老师!”
关梓鹤却没有迟疑,推开范宇飞扑向前,抓住了秦鉴的手。巨大的痛苦开始反噬,血从秦鉴的手臂上蜿蜒下来,他几乎没法移动身躯,可那巨龙也在此刻受到重创,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努力地往秦鉴身体里缩。
它的生命与秦鉴的生命似乎是绑定的。
“杀了它。”秦鉴沉声说道。
不能功亏一篑,如果他们是一体,如果杀掉这邪恶气息的后果是同时夺走自己的生命,那就更要杀掉它。因为谁也说不清,他们还能控制这雾气多久,一旦它在自己身体中占了上风,一切就来不及了。
“这是最后的机会。”秦鉴声音嘶哑,对着范宇说道。
可范宇不敢,生平第一次,他懦弱得甚至无法捡起自己的匕首。他可以豁出自己的生命,历来每一次危机面前,他也是这样做的——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可眼前人是秦叔,那个总是挂着一脸淡漠表情,天塌下来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强大到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伤他分毫的秦叔,那个数次救他于水火,与他并肩作战,刀山火海只要有他在就能让人心安的秦叔;那个突然从古板严肃的老朝奉变成少年郎,开始有了犹豫挣扎,有了情欲爱恋,有了人间烟火气的秦叔,他做不到。
“动手啊!”秦鉴努力着发出最后的一点声音,黑色雾气也在垂死挣扎,尾部已经开始回缩。
范宇没有动,可关梓鹤放开了秦鉴的手,回过身,她的手指触碰了匕首。
小手跃下地面,要去护卫他的主人。
“嘶。”冰冷寒意从指尖侵入,将关梓鹤整个手臂冻结,可她竟然强忍着没有放开。
“做什么,危险!”范宇被少女的举动唤醒,劈手要夺过匕首。可他还没来得及赶到两人跟前,便听一声嘶吼,周围的空气开始颤动,一种无形的力量在诊室里凝聚,而那叫声从尖厉变得高亢,最后竟然变成一声狼嚎。
“关梓鹤……”范宇看到属于医者的白色布料片片纷飞,毛发覆盖了赤裸的皮肤,尖锐如刀的爪子刺破指尖,布料落下,一双绿色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他,那是属于狼的眼睛,有着和关梓鹤一样冰凉的底色,却偏偏激起了范宇心中刚刚熄灭的一丝热血。
他停住了手,屏住了呼吸。
匕首的阴寒之气退缩了,化作狼形的关梓鹤将匕首握得更紧,毫不犹豫地斩向正在往安全之处逃离的黑色雾气,手起刀落,义无反顾。
黑色雾气疯了般扭动逃窜,企图发动最后一击,可已经被削弱了几轮的雾气丝毫不是狼妹的对手,她没有停手,刀刀砍向雾气的退路,逼得那雾气只能往前攒动,生息渐熄,惨叫着消散得无隐无踪。
叮啷一声,匕首再次落了地,虚弱感如潮水般涌来,小手立马爬到眼前这具躯体之上,依偎在她脖颈。
再看秦鉴,双目紧闭,手臂鲜血淋漓,而脸上已经没有丝毫血色,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吹过,就会消失在空气中。
范宇小心翼翼地往前两步,将手指放到秦鉴鼻翼之下,感受到轻微的温热之感,一直紧绷的脸才稍微露出些表情。
“秦叔。”
“没事了,关大夫……”秦鉴的声音断断续续。
“我也没事。”声音粗粝而虚弱,骨骼重建,肌肉收缩,利爪消融,毛发消退,逐渐露出人类肌肤的纹理,关梓鹤的身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量,只剩下一副空洞的骨架。
“关大夫受累了。”范宇自责地别开眼,转过身去。
“我没事。”关梓鹤又说了一句,声音已经变回原本的样子。她从办公桌后的衣架上随手拿起一件大衣,裹在了身上。再来到两人身边时,脸庞已经变得清晰,眼睛恢复成了之前带着灰色底调的黑色,依旧藏着一抹冰冷。
她来到秦鉴身边坐下,再次抬起秦鉴受伤的手臂,血已经将桌面上的台布浸透。修长的手指顺着血迹之下的伤口逐一查验,伤口皮开肉绽,比之前更加可怖,可关梓鹤脸上竟露出些笑意:“没有了,那些黑气,全都消失了。”
“这算是……好消息吧?”范宇依旧提着一口气,自从发现那雾气竟然会化龙之后,范宇就一直无法彻底安心。
“至少伤口可以愈合了,我先帮你止血。”关梓鹤说着来到药柜前,取出一罐泥状的药物,毫不吝啬地涂抹到秦鉴手臂之上,几乎将他整只胳膊都封住了,腥臭之味也盖住了诊疗室里原本弥漫的芳香。
范宇皱了皱眉头,此时一贯要发表些意见的他却没有说话。
幸而那药物看着污秽闻着恶臭,可涂到伤口上却清清凉凉,秦鉴手臂之上的灼烧感消失的很快,整个人也轻松下来。
“我先去换件衣服,胳膊别动,一会我来除药。”关梓鹤说着,赤脚走出房间,房门在她身后被小手轻柔地合上,屋里终于只剩下了范宇和秦鉴两人。
“秦叔,”范宇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开了口,“你感觉怎么样?”
“伤口处痒痒的,似乎在愈合。”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秦鉴沉默了,他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回答。
“那条龙,你觉得是怎么回事?”范宇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换了个问题。
“我想,我们之前讨论的很多东西都能有进一步的推测了,伤我之人不是制镜人,而是另一个我。”
“所以,你觉得那条龙来自盘龙镜本身?”
秦鉴点了点头。
“可之前我从未见你使用过龙形态。”
秦鉴又摇了摇头:“在此之前,我也不知自己还有这等能力,我从未想过镜子背面之事,这也是我丢失的记忆吧。”
“那经过今日,你有想起什么吗?”
“没有,”秦鉴依旧摇头,“而且,我似乎不能召唤镜廊了。”
“什么?”
“关大夫杀死的,未必仅仅是另一个人的龙。”
“那怎么办?”预感成真,范宇慌张起来。
秦鉴倒是恢复了老朝奉的气度,又是一副他强任他强的模样:“过些时日就好了,他能驱使戾气化龙伤我,说明这龙是可再生资源,如今我受了反噬,他也必然不会好过,我想会有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让我们休养生息。”
“真的?”
秦鉴几乎翻了个白眼,懒得再理他,范宇见着他这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心里那块石头反而落了地——我真是职场pUA第一受害者。
脚步声由远至近,门被打开了,穿着白袍的关梓鹤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范宇将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差不多了,秦老师觉得如何?”
“手臂之上几乎没有负担了。”
“那应该到时间了,我帮你除药看看。”关梓鹤说着从药箱里拿出一个极小的银色器具,形状倒像个小锤子,轻轻敲击了一下变得坚硬的药壳。
“哟,这什么药啊,怎么跟做叫花鸡一个流程啊。”
心定了,范宇的吐槽就憋不住了。屋里另外两人都习惯了他的胡言乱语,也不说话,只见刚刚还像泥土般包裹着秦鉴手臂的药物随着关梓鹤的敲击出现了裂纹,裂纹以敲击点为中心蔓延开来,悉索之声响起,裂开的药物纷纷剥落,露出秦鉴已然完好无损的手臂。
范宇也忍不住上去摸了一下:“哇,神奇,真是如婴儿般细腻。”
关梓鹤只当没听见,细致地查看刚刚还血肉模糊的手臂,肌肤已经愈合,只留下稍许浅粉色的纹路,已无大碍。
“没事了。”
“有事,怎么会没事,”范宇吊儿郎当地在沙发上坐下,翘起了二郎腿,“镜廊打不开了,我们怎么从这孤岛回去?”
“镜廊打不开了?”关梓鹤说着,一把抓住秦鉴正欲缩回去的手,还未重新查看,就说道,“秦老师的反应好像也慢了许多。”
“大病初愈,这是常事。”
“我不觉得。”
“那以医者的角度看呢?”
关梓鹤抓着秦鉴的手臂,左右上下仔细打量了许久,还是没法发现不妥,只好放弃:“是因为我除了那条龙?”
“若龙还在,后患无穷,关大夫所做是正确之事,放心吧,”秦鉴看着冰冷脸上的愁容,又补充道,“何况刚刚之事,自损八百,伤敌至少一千,我觉得很值。”
秦鉴安慰的话落在室内,有些干瘪,关梓鹤情绪不佳,熬人的沉默中,范宇只好寻了个话题:“那我让邓主任派船来接我们?”
“麻烦邓主任了。”
“那你的情况?”
“但说无妨。”
“行。”范宇闻言,低头开始捣鼓手机。
“可若最近又有异事发生呢?”关梓鹤依旧忧心忡忡,还是忍不住问道。
“关大夫刚刚一手已经很让人惊艳了,”秦鉴笑了笑,“何况我们现在还有何姒,论起武斗来,她并不比我差。”
关梓鹤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浮起一朵红晕,像是害羞,显然秦鉴的表扬让她很是受用。她垂头想了一会,低声说道:“要不,我们找那个人来吧。”
“哪个人?”范宇从手机前抬起头来,一脸好奇夹杂着八卦,“你的朋友里还有我不认识的人?”
“我在治疗中发现,那戾气对血液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关梓鹤没有回答范宇的问题,自顾自继续说着,“秦老师的伤虽愈合了,但能力却突然消失,我怀疑其中蹊跷可能与血液有关。”
“关大夫想找他来?”
“嗯。”关梓鹤又垂下了头,声音低得仿佛随时会被空气吞没。
老朝奉脸上却罕见的露出了一丝戏谑的笑容,少年明亮的眼睛闪了闪,随后清清嗓子慈爱地说道:“我赞成,只是要请他过来,还是关大夫开口最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