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当年。
两人于深夜,在烛火旁,听着秦人与赵人在邯郸城的厮杀惨叫声。
年幼的嬴政,念叨着其父之言。
以弱冠之躯,言说书同文之波澜壮志。
不屑,出言驳斥。
问秦乃暴虐之国,而非君子之国,何以仁德之言而行暴虐之事哉?
变了。
一切都变了。
嬴政变了。
从幼冠之童,落魄之王子,变为如今位身于高堂,大权在握。
天下生死皆在一念的未来秦王。
而她···。
也变了。
曾经憧憬天下皆君子的理念,被廉颇攻入燕国的那一刻,击成粉末。
那一刻,才知晓所谓君子之国,所谓不伐不争,皆是笑话。
小人善以君子之论,而行苟且之事,于众人观之,呼君子也。
所以,她变了。
成了披着君子外衣的小人。
成了以前,自己最不屑一顾的人。
她很清楚自身的变化。
可人总会变的。
不变的是世道。
只是,在看嬴政时,内心依然会起波澜。
仿佛曾经的自己,那个高呼君子信念的雏童,犹在眼前。
燕丹拂袖,郑重的朝嬴政一拜。
也不知拜的是嬴政,还是拜的是曾经。
“燕国,燕丹见过秦国公子!”
她低着头,向现在低头,也是向过去低头。
“燕丹。”嬴政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无论怎么讲,燕丹都是她第一个朋友。
也是最重要的朋友。
虽然两人之间,为了各自的理念,而发生了争吵。
可那又如何?
那多是过去,孩童时的莽撞。
如今能再遇故人,自然高兴。
“在。”燕丹应了一声。
“来人。”嬴政对左右道:“设宴,好友前来,政不甚欢喜。”
“诺。”
朝会匆匆结束。
燕丹压根就没来得及去讲她此行的目的。
显德宫内。
“多年未见,赵偃你竟衰老至此?”
赵姬看着面容枯槁的赵偃,有些不敢相信。
要知道,赵偃的年纪,其实比他还要小一些。
只能叹这酒肉伤身。
赵偃呵呵一笑,“你不也老了吗?”
她可是见证过赵姬最年轻的时候。
也是一个男人最巅峰的时候。
“是啊。”赵姬毫不掩饰,“孤也老了。”
“此次召寡人前来,总不是吊唁一个不知名的悯农君丧事吧。”赵偃已经摆烂了,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说吧,寡人···寡人已经想到了这一天。”
“既然想到了,又何必孤来多言?”赵姬笑了笑,“想必你早已适应。”
“寡人就是要你亲自说!”赵偃站起身,手指着赵姬,“你必须亲自说!”
“为什么?”
赵偃放下手指,抬头望着屋顶。
眼角似乎多了些雾气,“只有这样,寡人才不算主动献降之君。”
奇怪的理由。
莫名其妙。
赵姬摇了摇头,表示不理解。
但还是配合的说道:“赵偃。赵国并入秦国领土。至于你,秦国愿册封你为逍遥王,衣食住行不改。如何?”
韩国太子献降,被册封为安乐君。
而赵偃则直接被册封为逍遥王。
自身的能力,远不及家底重要。
“逍遥王?哼。”赵偃冷笑一声,然后叹了一口气,“寡人可以拒绝吗?”
“拒绝什么?拒绝逍遥王这个称呼?”赵姬似乎听不懂赵偃的话,又似乎听懂了。
赵偃深深看了赵姬一眼。
不知为何,赵偃的眼神让赵姬想到了平原君赵胜,以及赵王丹。
“若早知今日,就不该助你成事。”赵偃喃喃自语。
正是因为她。
赵胜才死于非命。
她甚至亲手杀了母亲上位。
结果,却成了给赵姬,给秦国做嫁衣。
要早知道是现在这个结果。
她一定会选择不同的道路。
赵姬一笑,“纵然让你再来一次,你也还是会走到今日的地步。”
人总想着,要是时间可以倒流,人生就会不会有所不同。
不知道别人会不会,但赵姬知晓,这个赵偃依旧会走到这一步。
因为她有欲望。
她有野心。
曾经她只是毫无存在感的公子偃。
要不是郭开帮助,又如何显露于人前?
要不杀赵胜,杀赵王丹。
她又如何上位?
赵姬又如何帮她上位?
当走到这一步时,她当上了赵王。
而赵姬也已经成事。
最终的结果,还是会和现在这般。
最多其中夹杂着赵偃无能为力的悲鸣而已。
赵偃愤恨的看着赵姬,“若是再来一次,结局定然不同!”
“或许吧。”赵姬笑了笑,“但是你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不是吗?”
他对旁边的小宦官说道:“笔墨纸砚伺候。”
“诺。”
小宦官拿着笔墨纸砚,来到赵偃面前,“请吧。”
“秦国的笔墨,寡人用不惯!”
小宦官笑了,“这是王妃特意从赵国运来,而且是你用过的笔墨。”
“王玺···。”
“赵王勿忧。”小宦官掏出王玺,“为了防止赵王忘记,王玺也帮你带来了。”
赵王偃咬着牙,“好,很好!寡人···写!”
咸阳宫内。
嬴政与燕丹推杯换盏。
谈论着以前顽劣的事情。
说到曾经,嬴政越说越兴奋。
燕丹本以为嬴政会高傲的向她展现,身为秦王的威风。
顺带着奚落一番她。
燕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没想到的是,嬴政似乎只想要谈论曾经。
没有炫耀,也没有得意。
更没有嘲讽。
“燕丹姐,还记得那时候,我被赵国公子欺负,你拎着盏口大的棍子,为我出头。纵然被人打的遍体鳞伤,也丝毫不惧。”嬴政笑道:“那时起,你在政眼里,就是个英雄。”
嬴政的话,似乎刺痛了燕丹。
她如今可称不上什么英雄。
再者,此次前来也不是为了叙旧。
燕丹打断了嬴政的话,“公子……。”
这一声称呼,顿时让嬴政有些生疏。
她知道燕丹来此,是为了什么。
毕竟与燕丹一同前来的蔡泽,可是秦国曾经的丞相。
没等燕丹说完,嬴政便打断道:“此处无君无臣,只有你我姐妹二人,满饮此盏。”
一盏饮尽。
燕丹还想说话。
又被嬴政打断。
“再饮一盏。”
这就好比曾经最要好的朋友,成为了竞争关系的对手。
嬴政不想让竞争的关系,干扰到彼此之间的感情。
不想影响到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
正事归正事,交情归交情。
嬴政分得很清楚。
可燕丹分不清。
第三次。
燕丹第三次想要将话题引到此行的目的上。
这次,嬴政没有阻止。
她放下酒盏,正襟危坐。
脸上没了笑容。
听燕丹讲述着,燕国的野心。
希望秦国帮助燕国吞并赵国。
并且还说了魏国欲出兵助楚。
嬴政没有回答,只是问了一句,“如今你是以什么身份与政共饮?是曾经在邯郸的燕丹?还是燕国太子,公子丹?!”
燕丹一愣,遂后躬身行礼,“自然是燕国太子,公子丹。”
嬴政怒摔酒盏,“燕乃小国,有何资格威胁政?莫说燕,魏,楚三国,纵然六国合纵,纵然六国再出个魏无忌,政亦能让大秦的军队,踏平诸国!你们有多少军队?六十万?一百万?!还是一百五十万?!政如今出兵八十五万。八十五万不够,政就出兵一百万!一百万不够,那就两百万!”
她站起身,俯视燕丹。
“你变了,可政没变。政说过,统一天下!书同文,车同轨!诸夏大同!政没变,一直没变。燕丹,公子丹。无论你是帮助楚国,还是按兵不动。政有朝一日,必灭燕国,绝燕之文!”
嬴政转身,“燕,没有资格威胁政,政也不惧任何人威胁!”
烛火摇曳。
现在的这一幕,多像邯郸城时的场景。
同样有人先行离去。
只是这一次,离开的人是嬴政,而非燕丹。
嬴政离开咸阳宫,直奔显德宫而去。
赵姬正准备睡觉,却见嬴政进来。
二话不说,便搂着他嚎啕大哭。
赵姬纳闷。
他可从未见过嬴政如此伤心。
询问一番,才得知嬴政是为燕丹之事,而感到伤心。
嬴政现如今,尚且不明白孤家寡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因为赵姬保护的很好。
可赵姬明白,他轻柔抚摸着嬴政的秀发,“傻孩子,作为一个王,这是必然经历的,孤家寡人,孤家寡人。谁有资格能做你的朋友?谁又能永远不变,或者永远留在你身边?”
本想安慰一番嬴政。
却不曾想,嬴政心情更加沉重。
又跑回了咸阳宫。
见嬴政离开,赵姬摇了摇头,对小宦官说道:“令李牧伐燕!”
“诺。”
数日后。
燕丹在好友的帮助下,趁着悯农君下葬,与科举一事的时候,从秦国逃走。
有铁鹰这个情报部门在。
燕丹的逃出,几乎在嬴政的眼皮底下。
嬴政没有阻拦,更没有派人去追。
只是站在城墙上,眺望燕丹离去的方向。
默默为其送行。
止泉为嬴政披上大氅,“公子,风大。该回了。”
嬴政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科举顺利举办。
历经三次小考,两次大考。
三人以满分成绩,来到嬴政与赵姬,还有文武百官面前。
世家豪门成员脸色,十分难看。
因为其中无一人是世家成员。
她们认为优秀的世家子弟,一定能甩泥腿子几条街的美梦,在此刻摔的稀碎。
甚至觉得脸都被打肿了。
毕竟她们之前为了反对科举,说出类似于寒门无才子,世家皆豪杰的豪言壮语。
结果,啪啪打脸。
这三人分别是,荀况弟子李斯。
魏国大梁人,尉獠。
这个尉獠有个弟子,还是比较出名的,韩信。
儒家子弟,与李斯同为稷下学宫学子的叔孙通。
都是人才呐。
赵姬的眼神看向叔孙通。
对于这个人,他有印象。
曾经见过这人的介绍。
在秦始皇到刘邦时期,五年炒了六个老板的鱿鱼。
被誉为跳槽王。
赵姬喃喃自语,“人才呐。”
“父亲是说哪一个?”嬴政问道。
赵姬笑了笑,“都是。”
虽然经历挫败,但世家豪门又如何心甘。
开始污蔑臻马舞弊,这三人作弊。
嬴政顺势提议,“既然如此,那政出个题目,考考你们。”
三人信心满满,“公子请言。”
“对于如今的大秦,三位如何看待,又有何治国方针。”
李斯回答比较大胆。
废私学,焚诗书。
制定统一的车轨,文字,衡量值。
且劝说嬴政,一统天下。
以后坚持以秦穆公时期就推行的郡县制为核心,彻底取代分封制。
嬴政听得两眼直冒光。
这样的理念,和她的理念简直不谋而合。
就仿佛老天专门为她准备的臣子。
嬴政连忙说了三声好。
为了给嬴政一个面子。
世家不曾抨击李斯。
到了第二个人,尉獠。
尉獠也是推行兼并统一。
不过,她的表述更多是军事上。
在尉獠看来,打仗不是随便打打。
而是要挟大仁大义去打别人,打正义之仗,打仁德之仗。
如此方能百战百胜。
并且打完仗后,要安抚民生,保持当地安定。
话里话外都蕴含着,秦国现如今军队风气的不满。
赵姬估计,这人要是手握重权,定然要改革军队。
嬴政很满意。
简直符合现如今秦国军事定位。
秦伐楚,不就是仁义之战吗?
见嬴政又满意了,世家又不好开口抨击。
很快就轮到叔孙通。
叔孙通很油滑。
先是支持统一。
然后又借科举制度,拍嬴政与赵姬的马屁。
至于日后发展,也有独到见解。
认为现如今不是她这样的儒士用武之地。
等到了守成时,才是她们这些提倡礼乐制度的儒士,发挥作用的时候。
嬴政顿时对这人表示兴致缺缺。
而赵姬则颇有兴趣。
世家豪门可是抓住了机会。
开始肆意抨击叔孙通作弊。
一定是臻马安排的,不然怎么没有一个世家子弟,取得前三名。
赵系成员见臻马被怼,又如何能坐得住。
纷纷与世家豪门互喷。
要不是有甲士冲进来,拦住了越来越激动的众人。
恐怕得有不少人被抬出殿。
叔孙通都麻了。
自认为说得没什么问题,而且成绩也没有作弊。
怎么招惹了这么大的仇恨。
最关键的是,李斯和尉獠为什么没事,一到了她就出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