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议治罪申式南的,是苑马寺寺卿刘仰。这只善于隐藏的老狐狸,终于沉不住气,亲自上场了。
别人不知道朱祁镇为何力排众议,非要御驾亲征,他却是一清二楚。朱祁镇亲征是假,查账才是真。正因如此,他不得不下狠手陷害冯阿敏,扳倒申式南。
如今新帝即位,他的妹妹刘敬妃因留在宫中,反而幸免于难,可靠山朱祁镇没了,最重要的同伙平乡伯陈怀也死在了土木堡。如果不尽快把申式南扳倒,等到对方反击,那死的就是他刘仰。
“京师危急关头,当上下勠力同心,刘寺卿这时候搬弄是非,谤议朝臣,莫非是为也先内应,要坏我君臣同心,军民协力?”顺天府尹王贤悠悠说道。
“如今北面强敌未退,申巡抚却要朝廷分兵南进安南,耗我大明资财粮草,使我两面受敌。究竟是谁居心叵测,远充瓦剌内应?”刘仰自然不会轻易败下阵来,他不理会王贤的攻击,而是依旧将矛头对准申式南。
“本府只闻年迈失聪,却不知刘寺卿年迈不光失聪,还失明。”王贤淡淡一笑:“申巡抚远在七千里外的广南府,折子递出之时,北面局势还尽在太上皇掌中,此其一。其二,申巡抚所奏之策,无需朝廷耗费一兵一卒,所有兵马粮草全出自云南诸司,何来耗我大明资财之说?”
言罢,王贤又接着道:“刘寺卿,倘若体衰,力不从心,不如早日回乡颐养天年。”
刘仰一时不好接话,否认年老体衰,那你为何假装看不到折子所述?承认年老体衰,呵呵,那就丢了苑马寺寺卿这顶官帽。
想了想,刘仰强自辩道:“申巡抚所述上策,是朝廷派兵五千兵马,自广西奇袭安南交州府(今河内),收复沿途城镇。五千兵马出动,难道不需军资粮草?”
申式南折子里的用词是“交趾”,刘仰却故意说成“安南”。
徐珵抢先出班,道:“徐某虽是文官,倒也看出一些门道。不妥之处,望指正。申巡抚奏请朝廷出兵五千,真实用意怕是一为诸司出兵正名,二嘛,是将功劳分与我军将士。不然,以六慰十六万兵齐发,何须朝廷五千兵马?”
申式南奏报的方略,朝廷出兵是以“受黎濬之母阮氏英所邀,督劝郑氏还政于黎”的名义。黎濬(原名黎邦基,对明朝则称黎濬)是黎太宗黎元龙的第三个儿子,正统七年即位时年仅一岁。按传统,阮氏英以幼帝母亲的身份垂帘听政。
可安南实际大权掌握在权臣郑可手上,阮氏英早想诛杀郑可。申式南正是看透了这一点,便与阮氏英联手,承诺帮助阮氏英掌权,清除郑可及其党羽。
阮归思与阮氏英是亲戚,阮归思借机投靠阮氏英,渐渐取得阮氏英信任。在阮归思的影响下,阮氏英答应掌权后取消王号,复归大明为交趾布政司。
为了清除郑可势力,申式南要求木邦司和车里司各出兵两万,缅甸司、八百大甸司、大古剌司和老挝司各出兵三万,合计十六万大军。
如此一来,光从兵力上看,朝廷的五千兵马确实可有可无。但朝廷必须出兵,否则云南诸司联军师出无名。
而五千兵马的军资粮草,在巨大的得失之下,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众臣见徐珵竟然替申式南说话,都有些奇怪。按说,徐珵该与石家和刘仰是一派的。徐珵与石家走得极近,石家又与刘仰走得近,而石家与申式南有过冲突芥蒂,朝中不少人是听说了一些的。
刘仰更是愤怒,但朝堂之上,他不好说什么。
眼见刘仰败下阵来,府军前卫指挥使陈忠出班:“云南诸司傍山靠海,地势与南越十万大山相似。值此京师纷乱,一地之主委实易于负山险,阻南海而自立,此事不得不防。坊间传闻,申巡抚在京师的宅邸名为佗吕悔斋,而今申巡抚远在南疆,竟能纠结云南诸司十六万兵众,若无好手段,便是昔日任嚣赵佗,想在南海三郡征调十六万土兵也难如上青天。”
此话一出,朝中大半人倒吸一口凉气。叶知秋、王贤、钱淙流和商屹等人更是脸色大变。
赵佗自立南越国,号称南越武王。而任嚣临死前,嘱托赵佗的话便是“秦政无道,中原扰乱,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
陈忠是陈懋之弟,他的话,无疑是在暗示,申式南有可能学赵佗,脱离朝廷自立为王。
“佗吕悔斋乃是申大人购置之前便有的匾额,申巡抚不过是未曾更名罢了。”商屹急忙出班为申式南辩解。
永乐十三年,为皇太孙特选幼军,置府军前卫。陈忠是府军前卫指挥使,掌统领幼军,轮番带刀侍卫。他的话,分量不轻。
“商少卿如何得知?”刘仰反应过来,急忙质问。
“正统十年,申巡抚奉旨查办交趾风波案,大理寺奉命协理。我大理寺时任寺正周历,曾与申大人追踪线索至智化寺,故而得见佗吕悔斋。此事,卷宗有记录。刘寺卿要看卷宗吗?”商屹道。
钱淙流刚想出班说话,陈忠再次出班道:“据申巡抚所言,云南诸司十六万大军所需粮草,大半由缅甸司调拨。缅甸司弹丸之地,何来如许多粮食?倒是听闻,缅甸司的伊洛船队曾抵达泉州府及福州府等,福建各仓失火,不知那些粮食是真被烧掉了,还是运往了他处。”
陈忠的哥哥陈懋,曾率京营讨伐福建邓茂七民变。当时,浙江、福建各地富户害怕战乱波及,纷纷变卖田产。陈忠派人去收,结果早被他人抢先一步低价买走。
以陈家的势力,很快打听得知,挡人财路的背后之人竟然是钱樟落。陈忠无可奈何,毕竟人家那是合法买卖。何况,钱、谢两家在福建、浙江有很多门生故吏。
而且,有不少是陈家人先接触,想以势压价,结果人家不干,最后卖给了钱樟落的人。再者,陈家也参与了西北的武备走私和东南的军粮倒卖。战场上,他哥哥陈懋更是藏匿、收敛了大量资财。
因此,陈忠早就恨上了申式南、钱家及谢家。如今,有机会踩死申式南,他自然不会手软。
“陈指挥此言差矣。缅甸司大金沙江(即伊洛瓦底江)中下游千里沃野,且气候宜农,所产水稻一年两收,甚至三收。申巡抚到任之后,励精图治,万民开荒,因此缅甸司粮食大获丰收。此外……”叶知秋再次站了出来。
王振已死在土木堡,他无需再依附那个奸佞之人。
“伊洛船队前往福建和南直隶各地登岸,那是给户部解送铜矿和铅矿等。此事户部有据可查。”叶知秋继而又道:“圣上,申巡抚对大明忠心天日可表。不久前,臣接申大人鸿雁传书,言称北方将有雪灾冰冻,而交趾和云南诸司气候炎热,可为北方各地提供粮食和柴火。申巡抚奏请封赏士燮后人可为明证。”
新帝朱祁钰发话了:“朝堂之上,众爱卿毋需吵闹。申巡抚代天巡狩南疆,劳苦功高,四年不曾回乡,也该回家尽孝了。朕听闻惠直有一子一女,那也是我皇家一脉,荫封其子云骑尉。”
云骑尉是正六品武勋,这算是特殊照顾了。按官制,荫一子以世其禄,父从三品,子从七品用。而子正六品用,父得是从二品。
且正统之后渐为限制,京官正三品才可以荫庇一子为官生。
圣上金口玉言,两边都不再争执申式南之事,转而商议京师防卫。但从圣上对申式南两个不同的称呼中,不少人听出了别样的意味。
于谦提请召回各地巡查御史,不再追查各卫所粮仓之失,以确保各卫官兵一致对敌。朱祁钰准奏,不少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王贤与钱淙流及叶知秋等人心知肚明,陈忠之言在朱祁钰心中栽了一根刺。皇家历来对此事敏感,不信任任何人,尤其是手握兵权之人。
申式南没有兵权,仅凭巡抚大印就能调动云南诸司十六万兵马,这比兵符更可怕。
徐珵第二天下值回家后,家里来了一位自称姓汪人的客人。此人声称受胡晓非所托,请徐珵赐墨宝、碑帖,润笔费极为丰厚,除三百两金外,还有芷兰香粉、象牙、翡翠、打酒若干。
客人临走前,称赞了徐侍讲朝堂上的仗义执言,徐珵这才恍然大悟。
土木之变后,徐珵提议南迁,遭众臣鄙薄,郁郁不得志,故而基本不张口。最近一段时间,唯一开口的只有昨日为申式南辩护。
徐珵大喜,他本来就是两头下注,靠近申式南不过是他升官求财的策略之一。哪知刚有表态,就得了人家重金厚谢。
据他所知,胡晓非是盛丰钱庄的幕后东家,他想不明白,胡晓非为何替申式南谢自己。
土木之变后,申式南回到了阿瓦。他知道,如今京师战事吃紧,短期内,克复交趾再无希望。
腊月中旬,明德庄有好几对新人同日成亲,其中包括赵加定与罗依,赵加印与施画,酸花与罗在,余承明和邬蓝,顾嘉与关乙,赵加淅与花醉,徐椒椒与裴寒。
一开始大家都不同意,因为申式南还在为弟弟申佑哀伤。
“你们都是惠直的亲人,正因为惠直不想再失去亲人,更希望看到亲人开开心心地活着,你们才更应该摒弃世俗之见,好好过日子。”钱樟落道。
于是,包括山河书院、船厂和团练兵在内的十几对新人,同日完婚。
腊月底,朝廷诏令送达阿瓦,申式南调任翰林院五经博士,升授大中大夫,加怀远将军。缴还总督大印和巡抚大印,不再兼任南京光禄寺寺卿和南京左佥都御史。
这是一份很怪异的诏令,大中大夫是从三品文官散官升授衔,怀远将军是从三品初授武勋,而五经博士是正八品。
就连唯一的实职五经博士,也比散官虚衔好不到哪去。五经博士各掌专经讲义,继以优给圣贤先儒后裔世袭,不治院事。
说白了就是不用管事,也可以不用左坐班,高兴了就去翻翻典籍史册,教授经学。不高兴了,凭申式南的从三品文武散衔在,估计也没谁敢管他。
但是呢,不管怎么说,翰林院又是清贵之地。按惯例,想入阁,翰林院的任职是不能少的。
同时,公文又说了,准许申式南回乡探亲三月。这三个月,是不包括路上行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