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宅的路上,车子开的平稳。唐初趴在窗户上,看着夜色里的这座城市。
夜风微凉,吹人醒,戳人心。远方是一片漆黑,看不到尽头。
在她回老宅的路上,书店里走进一位不久前回国的人,凌飞。
李盛源正在柜台学习,听到门口铃声响起,头也没抬,只说了句,“打烊了,明日再来吧。”
只是那脚步声依旧没停,直直地走向柜台。不得已,李盛源从柜台处起身,看着面前站定的熟悉的人,激动不已。
“队长,你回来了?”
久别重逢的拥抱,委屈、思念全在这个拥抱里。
凌飞的耳边响起李盛源的哭泣声,凌飞拍拍他以示安慰。
李盛源哭了好大一会儿,太过激动,又不敢相信眼前的人会在此刻回来。他缓了一会儿,让凌飞在窗前坐下,倒了茶。凌飞从李盛源身上把视线挪开,看到面前圆桌上白瓷瓶里几束碎花,很小,很安逸。
“队长,你何时回的云城?”
“上午刚到。”
两年不见,身份有别。凌飞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成熟,许是刚从战场退下,还带着杀气。
李盛源自空军队伍离开,就在这书店里学习,戾气减退。
两人对比明显,已然不同。
“盛源,你的事我听说了。”
“队长,无妨。幸亏有阿初出手相助,你也不用替我惋惜,我现在很好。”
“阿初?”凌飞有些疑惑。
“阿初就是隋唐,唐三小姐,唐初。”李盛源解释着。
隋唐,隋唐。隋唐相连时期,可不就是唐初么?
听到这个名字,凌飞瞳孔一震,唐初?
“我被她救下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唐三小姐,唐初。唐家在云城,颇有地位。”
看凌飞面上表情不佳,李盛源不解,只得岔开了话题。
“队长,你在国外这两年,学到很多吧?”
“嗯,出去后才真正体会到咱们有多落后。技术装备,都不能与之相比。”
“那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不知道,南京遭遇那般炼狱惨状,我辈岂能等闲待之。等军令吧,看去哪里。”
“那先不说这些了,咱们去喝酒吧。”
凌飞摇了摇头,时局不稳,战况瞬息万变,他也是抽空来看看他。
“那你不见唐三小姐吗?”
这话一出,凌飞也不知如何作答。他承认,南京城内状况惨烈,他甚至想到过最坏的结果,她在城内已经遇难。今日返回云城,张远告诉他李盛源被唐三公子所救,他揪着的心才渐渐松弛。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早已回到云城。甚至,他还看到隋唐写给自己的回信,只是收到的时间已经太晚。
如今,李盛源明确告知,她安然无恙,自己竟不知,该不该去找她。
“你可以去云水街找她,云水街,唐家老宅,她独居在那。”
辞别李盛源,原本打算回部队的凌飞,还是去了云水街。见一面吧,在这破败混乱的世道里。
下定决心后,他大步向着云水街走去。心中有希冀,雀跃,忐忑,还有一丝紧张不安。
这条路,两年前,他来过,没看到她,失落许久。只盼着这次,能顺利相见。
如信中所言,盼上天垂怜。
唐初在老宅门口下了车,心中似有所感,她在大门口逗留了许久,跟青禾坐在门口的河边的石阶上,谁也没有说话。
老宅门口的灯亮着,昏昏黄黄,映在地面上。
还是如往常一般的夜空,今夜多了许多星星。
“小姐,回吧,夜深了。”
青禾扶着她起来,两人往门口走去。远处黑色的暗影里,传来走路的哒哒声,脚步匆匆,带着急切。
唐初定在原地,就这么等着,哒哒声逼近,人影显露,是一道身姿挺拔的暗影。
目光交汇着,于无声处,只有来人的哒哒声。
她在光亮处,凌飞一早就看到了,看她在原地驻足,望着自己的方向。
她被光芒环绕,周身镀了层金黄,柔和,笃定。
等他慢慢走近自己,共享这门口的一片金黄。两人距离仅有一臂,眼中只有彼此。
青禾带着门口的小厮进了院内,门前只剩下她和他。
静静地看了好久好久,久到唐初听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归于平静。
依旧无声。
直到唐初看着他,笑了。
两人又坐在老宅门口的台阶上,中间隔了些距离。与刚才李盛源见面不同,凌飞身上的杀气荡然无存。
“何时回的云城?”看着她的侧脸,凌飞问。
“今年暮春时。你呢,何时回来的?”
“上午。”
“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想来找我?”她问的直白。
“仗打成这样,都没脸见你。”他也没有半点掖着。
“报纸每天都在铺天盖地的报道,打成什么样,我很清楚。凌飞,不必自责。战争带来的苦难,我们都得忍受,都需要分担一些,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不变初心,坚守自己。不要悲观更不要灰心,这仗总不至一直打下去。”
“所以,我还听从自己的内心,想来见你。确定你安然无恙,我才能安心。还没感谢你,李盛源的事。”听她如此笃定,凌飞的肩膀也松了些。
“那就更不用道谢,你们为国冲锋,我能分担的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比起你们,微不足道。”
凌飞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这样的距离,他能看见她脸上细细的绒毛。她的眼眸在阴影里,凌飞看不清。
“凌飞,你放心。日后有机会,我会让李盛源出国。”
“出国?”
“对,出国。这场刚刚开始的战争,总有结束的那天。结束之后呢,百废待兴。学成归来,报效祖国,以另一种方式。”
说完这些,唐初的视线才慢慢移到凌飞这里,四目相对,眼神流转。
凌飞这时才看清,她的眼神里,有相思,有笃定,有对这场战争必胜的决心和把握。
唐初在凌飞的眼神里,看到赞许和情动。
她收回视线,手肘支在膝上,手腕撑着下巴。宽口的袖子滑落,顺带着常年戴着的镯子,一起滑下去,右手露出那一节红绳。
唐初拿起放在身侧的包,从里边拿出一个香囊,打开之后取出了一根崭新的红绳。
“凌飞,左手伸出来。”
看到她手里的物件,凌飞已然明了,乖乖照做。
“这是年前在南京郊外的灵清观,道长送的。日后万分艰险,实难预测。这算是封建迷信吧,你也一定要带着,盼它能护你万全。”
唐初头垂在他胸前,门前的光亮被她挡着,视线受阻,系起来有些困难。凌飞微微侧身,把自己完全放在亮光下,直到她诚心地系好。
她的手指微凉,偶尔轻轻触碰到他的手腕。她的呼吸浅浅,一呼一吸都融到了自己的内心。
这本应是一个久别重逢,情谊缱绻的夜晚。被这炮火和战争,袭扰成如今这般。
两人重新坐好,仰望星空。凌飞丝毫没有避忌自己如狼如火的目光,他想告诉她自己的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只是她,瞬间又恢复到初见雨夜的清明。
“凌飞,我不耽误你太多时间,就此告别吧,我派车送你回去。”唐初起身,打断了这份凉夜温情。
说完这句,唐初就径直走向院内,阿亮和青禾在院里等着。
“阿亮,派车送凌飞回去。”
门里门外,两三米的距离。唐初不敢再上前,隔着门槛,看着他。
司机很快出来,发动车子离开。
分别前的最后一眼,凌飞上车前,说了句,“隋唐,回信已收到。”
唐初没有说话,看着他上车离开。
“阿亮,交代门房,今夜的事,不许外传,包括橙园。”唐初很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刻,阿亮也知此事非同寻常。
青禾在她身后跟着,两人一起回了小院。
“小姐,难道不想他吗?”
唐初看着夜空,又看看青禾。“想啊,那又能如何呢?如今,国家比我重要,我们在这云城,无事可做。也决不能让自己影响到他。”
水雾热气袅袅升起,唐初一日既往憋在水里。小小的气泡慢慢上浮,飘到水面上,融合在水里。
与往日不同,唐初这次,闭着眼睛。
等唐初盥洗完毕,躺在床帏隔开的绵软上,自言自语地说出刚才未出口的话。
凌飞,乘风去,报国志。莫偷闲苟安,民族兴亡责任,待吾肩。国土未复,儿女情长自当抛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