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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哥篇

八哥一睁开眼睛,就觉得天地亮了。

或许是雏鸟情节,或许是花痴情节,总之,在不到一眨眼的时间内,它决定:那个一本正经地站在鸟窝边用枝条拨蛋的男人,是它的!

确定目标之后的八哥,立刻制定了详细的计划——

缠着他!缠着他!死死地缠着他!

八哥才不管在它之前有多少只鸟儿破蛋,之后又有多少只鸟儿准备破蛋,看到男人的那一刻起,它将自己和男人归在一类——金童金童的神仙眷侣,其他的统统是。因为它们只会抢男人的注意力。

它紧迫盯人的举动终于起了作用,男人对它的关注一日比一日多,到后来,还专门为它安排了一间小庄园——就在男人的卧室里。等它学会说话的第一句就是“袭明”,男人的名字。

男人不爱笑,但是仅有的温柔都给了他。他记得很清楚,在鸟窝里有一只小十六特比不安分,一天到晚飞到男人的卧室门口偷窥,简直不要脸。每一次八哥都勇敢地飞出去,啄得它满头包,等八哥长大了,学了点勾心斗角地伎俩,就开始联合其他鸟排挤它。

坐拥男人独宠的八哥收拾十六简直随心所欲,抢饭碗,抢地盘,下雨天赶它出鸟窝,无所不用其极,等收拾够了,八哥对十六说:“不许再靠近袭明。”

十六抖了抖湿漉漉的翅膀,屁股一转,充耳不闻,于是欺负继续。

日子一天天过,有一天,睡在袭明精心打造的山庄里的八哥觉得床塌了,屋子压平了,起来一看,自己竟然变成了人。

睡在不远处的袭明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露出满意的表情。这是八哥第一次看到袭明对自己笑,心里柔软成了一团,几乎要醉倒在他的笑容里。从此之后,变成人的八哥在鸟群里更加不可一世,连十六也不敢再来冒犯它,让它过了很长一段的舒心日子。

在那段日子里,它日日夜夜跟在袭明的身后,有时候还会伸出胳膊去抱他,袭明不反对,它就得寸进尺,直到它要去亲他的时候,才被阻止。

它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无辜地问道:“你不喜欢我吗?”

袭明深沉地看着他,那时候的情绪八哥不懂,直到很后来的很后来,它才明白,原来,这种情绪叫做——

嫌恶。

其他的鸟儿陆陆续续成人,八哥不再鹤立鸡群,十六对袭明的觊觎之心死灰复燃,开始在他们周围出现。八哥严密防守。一开始,十六很低调,经常是趁着八哥不注意的时候过来晃一圈,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十六开始大胆了,有恃无恐,八哥赶它,它还会反击。

这大大地激怒了八哥。有一天,八哥干脆当着所有鸟的面将它胖揍了一顿。的确是胖揍,那一顿揍完,十六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

袭明知道之后,什么都没有说,但是那一晚,八哥没有晚饭,别人吃的时候,它就呆呆地看着袭明为十六温柔地上药。

八哥很难过,心像撕裂开来,晚上翻来覆去没睡好,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听到门有动静,一个黑影出去了。它警惕地站起来,跟在后面,一路跟到了院子里,然后看到十六开心地从院子里跑出来,扑到袭明的怀里,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十六踮起脚,将唇送到袭明的脸颊边亲了亲,袭明没有拒绝。

八哥很快回去了,因为再站下去,它怕自己的心会痛死在那里。

那一晚之后,八哥再也没有睡过一天的好觉,每天晚上看着袭明离去的背影,睁着眼睛到天亮,然后再看着他回来。

到后来,袭明发现了,有时候两人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

八哥想,至少自己的床在他的屋里,至少两人睡在同一个屋檐下,至少还没有被赶出去,总还是有机会的吧。

于是它白天变得更加温柔体贴,晚上就飞去附近的农家,花钱雇人教他洗衣做饭打扫房间,看到十六也不再挑衅,而是干脆绕着走。

十六越发趾高气扬起来,从来以八哥马首是瞻的群鸟儿也不安分起来,分成了两派。八哥才不管,他眼里看到的从来只有袭明,袭明而已。只要袭明还愿意在它身边,它就愿意如履薄冰地坚持下去。

可惜,春天总要来,冰也总要碎的。

刺客降临,鸟飞蛋打。

八哥挡在袭明的身前,奋勇御敌。对方看他态度这么积极,调配了大量人手跑来围攻,很快,八哥就支持不住了,被人一棍子打趴在地上。当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痛得浑身骨头都咯咯响着抗议的那一刻,它的眼睛下意识地寻找着袭明。

他是否安好?

然后,它看到了,将十六紧紧地护在怀里,淡定地站在角落里的袭明。

刺客最终还是被打退了。

八哥受了重伤,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能下床。这期间,十六没少登门给脸色看,话里话外不外乎是让它别鸠占鹊巢,快点退位让贤。

起先八哥还与它吵。八哥当然有资格吵,这是它的房间,出生没多久就和袭明一起住在这里。可是没多久,它就没有底气吵了,因为袭明不回来了。然后,十六也不来了。动弹不得的八哥经常躺在床上想,他们在干什么呢,是不是也像以前的他们那样,安静地待在同一个空间,享受着彼此发散在空气中的体温?

三个月后,八哥下地,刚出门,就被十六堵在门口,昔日难听的话悉数奉还,附赠一个巴掌。

鸟儿们最是机灵,那日刺客来袭,袭明护在怀里的是谁都看得一清二楚,谁当红谁失宠心知肚明。没鸟上来劝慰,它们都静静地看着以前趾高气扬的八哥盯着红通通的半张脸,失神地看着十六的身后。

那里,袭明负手站着,一脸的事不关己。

八哥搬出了袭明的卧室。它觉得,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远香近臭。也许它和袭明就是靠得太近了,才磨灭了彼此之间的美感,离得远了,感情反倒能好起来。

可是效果并没有它想象中的那么好。

当它离开卧室,和袭明的特殊关系好似就这样斩断了。无论它再怎么找机会,都见不到。其他鸟儿倒是时不时能见一面,所以它意识到,自己被讨厌了。

明明是他始乱终弃,凭什么伤心的是自己?

八哥心如刀割,已成习惯,然后,慢慢地就不痛了,这就是麻木吧,如行尸走肉般地在袭明和十六的居所来回晃悠,偶尔看到袭明的衣角,却抢先一步躲起来,生怕看到对方转身就走。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先转身的话,它宁可是自己。

可是当人走背运的时候,喝口水也要塞牙缝。

八哥觉得自己的愿望已经无比卑微,只是和袭明住在同一片天空下,偶尔看到对方清冷的背影,怀念下过往的美好,可是,终究被打破了。来了一群人,他们带走了十六。

看着十六声嘶力竭地呼喊袭明却得不到回音时,八哥心里并没有生出丝毫的快意,而是升起同病相怜的悲哀。

十六被带走后,它看到袭明从屋里走出来,依旧云淡风轻。

面如冠玉,心如铁石。

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八个字。

然后,袭明将所有的鸟都赶了出去,理由只有一个——

“不弃谷,不留妖。”

时隔十八年,八哥终于读懂了自己想亲吻袭明那日,他看自己的眼神。

一只不知羞耻的癞□□。

恍恍惚惚地离开,也不知去了哪里,前路被拦,不知是谁的手肆无忌惮地伸过来,嘴里调笑着,抚摸它的身体。

体内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是鸟又如何?

是人又如何?

只要真心喜欢,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

它突然发疯似的啃咬摔打,然后被人狠狠地压在地上扒了衣裳。后背赤|裸的那一茬,它变回了一只鸟,然后被人抓起来,连皮带肉地拔毛,树枝当胸穿过,准备拿到火上烤。

再醒来,天全黑,它躺在熟悉的床上安安静静地当一只鸟。

袭明沉默地进来,帮它换药。

它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月光从后面照进屋里,它看不清他的脸。

其实,它从未看清过。

袭明

那只八哥从一出生就与众不同,特别的闹腾,小脖子仰得高高的,一副“尔等凡人不配与我并肩而立”的样子。

于是,袭明决定选它当乌羽的替身,带到屋里,好吃好喝地供养。没多久,它就真的当自己是鸟王,不但打压其他的鸟,还像跟屁虫一样地跟着自己。

它很懂的察言观色,每当自己被它叽叽喳喳得不耐烦时,鸟叫声就消失了,黑不溜秋的小鸟乖乖地蹲在他身边,无辜地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珠,鸟头侧来侧去。时间一长,他们也算配合默契,每当袭明不耐烦了,就瞪它一眼,收声效果奇佳。

后来,它变成了人,却更粘人了,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挂在自己的身上。袭明开始不习惯。明知它是鸟,可是它的外表是个人,是个粉嫩嫩的可爱少年。这种不习惯在对方试图亲吻自己时,达到了最高点。

乌羽也变成了人,比自己预期得要晚,袭明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它身上,它察觉了自己的特别待遇,心里有了底气,不再像以前那样畏缩,开始向八哥挑衅,然后被揍了一顿。

看到他鼻青脸肿的模样,袭明不但不生气,心里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开心,想象八哥趾高气扬的模样,嘴角更是不自觉地弯了许久。但是到了晚上,他还是要替乌羽疗伤。这是他的作品,他不容损伤。

之后的每一晚,他都会去看十六,一是看伤势,二是看它几时能突破成真正的乌羽。袭明知道自己的行踪被八哥发现了,看着黑眼珠里浓郁得几乎要流淌下来的忧伤,他竟然生出了一种名为心虚的感觉。

心虚?

他活了几百年,从未想过这个词会用在自己的身上。为了纠正这个错误,他开始正大光明地亲近乌羽。但八哥的行为也变得诡异起来,它不像以前那样粘着自己,而是开始将自己的衣服剪得乱七八糟,再缝补起来,有时候也会做一下连老鼠都不喜欢吃的东西。

不管怎么样,姑且当做它在讨好自己吧。

冷眼旁观它奇怪行为的袭明不知怎的,觉得十分好笑,以至于每次看到八哥都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阻止自己笑出来。

乌羽的风声还是走漏了,刺客来到。

看着刺客们围攻八哥的那一刻,袭明心狠狠地提了起来,本应该庆幸被围攻的不是身后的真乌羽,可是为何看到八哥倒在血泊中时,心里生出的竟是强烈到灵魂都随之一颤的后悔?

八哥重伤,却幸存。

袭明发现,曾让他无比自在的卧室如今变得无比沉重。每当看到八哥,他就想起它倒在血泊中的那一眼——在鲜血的映衬下,苍白如纸,好似他们的过去都被一页翻篇,不留痕迹。

他开始躲着八哥,可是它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入耳中。等他得到八哥被乌羽打了一巴掌的消息仓促赶来时,那张被扇得通红的脸颊如一点星火,让他的怒火燎原。

袭明写了封信,让对方带走乌羽,因为他无法保证,继续让乌羽待在自己的视线里,会做出什么来。

乌羽走得那日,漫天的乌云。

袭明站在风里,听着乌羽绝望的呐喊,眼角却在看八哥,当他看到八哥的无动于衷时,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慌乱。他突然意识到,这些日子八哥的目光已经不再追寻,就像此刻,它看着的是乌羽,脸上流露的悲哀也是为了乌羽。自己在哪里?自己在八哥的哪里?

一想到自己可能被排出了八哥的世界,袭明就微微地发抖。是生气还是害怕,他分不出来。可是他的自尊心不容许示弱。

于是他说:“不弃谷,不留妖。”

其他鸟妖大惊失色开口求饶,八哥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抬起脚,一步步地走出了出去。

那一刻,袭明心沉入了海底。

如果能够预知放八哥离开的后果是如此严重,袭明就算打断它的腿也会将它留在身边。可是没有如果。

所以他看到了那只比麻雀更闹腾的鸟被一根树枝当胸穿过,无声无息。

什么是愤怒?

什么是懊悔?

什么是仇恨?

袭明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

捧着它冲进药谷,在药谷谷主的帮助下,他还是将它救了回来。

醒来后的八哥像是刚出生的那一会儿,闹腾、蹦跶、一刻不停,只是它的眼睛常常望着远方,再也没有自己的身影。

有时候它会提出要离开,袭明从不阻止,只是在后面默默地跟着,等它累了,才默默地将它带回来,次数多了,它就不走了。

受了重伤以后的八哥无法维持人身,就随它去,哪怕痊愈之后也不肯再修炼。袭明威胁利诱过无数次,它都无动于衷。

到后来,袭明也死心了。

不变身就不变身吧,只要它还在,是人是鸟又有什么关系。

终其一生,他都不会用语言向八哥道歉,那不是他的作风,但此生此世,他都会用行动赎罪——为自己漫不经心所造成的无可挽回的伤害。